野性甘孜,新龙寻兽

  • 来源:旅游纵览
  • 关键字:青藏高原,生物,捕猎
  • 发布时间:2015-10-08 16:23

  我蹲在村口的小河边,专心出恭。四周一片漆黑,村里的藏狗叫了几声后便安静了下来,风吹树林的哗哗声和潺潺的流水声是我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温度并不高,或许不到10℃,由于下午刚下过雨,此时空气非常湿润。我打开手电朝着对面的山坡晃了一下,看到一对明亮的黄绿色眼睛,这是一头水鹿,我已经非常熟悉。我用电筒往旁边扫了一下,又出现了一只,然后是第3只。亮光时隐时现,它们没有逃跑,只是在悠闲地吃草,并没有觉得我是个干扰。我把手电关掉,继续安心方便。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里是四川甘孜。

  甘孜·新龙·横断山

  在青藏高原的东南部,横断山自北向南延伸,陡峭高耸的山峰正如其霸气的名字一般,在中国西部东西走向的群山中横向竖起一道高墙。这是一座充满传奇和神秘的山脉,在其东部,拥有地球上落差最大的山峰:蜀山之王贡噶山;在其南部,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在此三江并流。

  携带着丰沛雨水的印度洋暖湿气流被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阻挡,于是沿着横断山自南向北进入青藏高原东南缘,在这里它遇到了年青的横断山脉,那典型的高山峡谷地貌和逐级提高海拔,使得横断山呈现出极其复杂的气候特征,而复杂的地貌和气候又影响着动植物的进化,从南部的热带雨林到北部的高山永久冰雪带,在这里你能看到地球上最为复杂的生态系统。

  新龙县地处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地域面积约9000平方千米,雅砻江自北向南穿过新龙,其西岸属沙鲁里山,东岸则是绵延不断的雪山。新龙县大部分地区为高山所包围,海拔落差从河谷底部的3000米直到雪线以上的超过5000米,山脊常见的高度约在4000米左右。

  在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野生动物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林线以下,豹、水鹿、鬣羚、黑熊、豪猪、猕猴等典型的森林物种漫步在无边无际的暗针叶林和青冈林里;而在林线之上,雪豹、棕熊、白唇鹿、岩羊等高原高山物种则沿着雪线和岩石在山脊上行走觅食。

  吸引我们来到四川甘孜地区的正是这里丰富多彩的生物多样性,我们将与林业局的同行们组成联合科考队,对这里的猫科动物进行调查研究。难以置信的是,这里也许是中国猫科动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

  中国有12种野生猫科动物:虎、豹、雪豹、云豹、猞猁、亚洲金猫、豹猫、云猫、亚洲野猫、丛林猫、兔狲、荒漠猫。它们分属中国的5个区系类型:全北型、旧大陆温带-热带型、高地型、东洋型、中亚型。神奇的是,在甘孜州的广阔荒野里,可能或曾经拥有这全部5个区系类型中的8~10种猫科动物,这也是地球上猫科物种最集中的地区之一。

  截至目前,四川省林业部门在新龙县的野外监测调查中,已经证实有豹、亚洲金猫、豹猫、猞猁等4种猫科物种的存在,除此之外,雪豹、兔狲、丛林猫、荒漠猫也极有可能出现在这一地区。

  从北京出发,我们一路穿越太行山、秦岭,到达成都。在这里汇合队伍,然后我们从雅安沿着川藏线一路向西,穿过相岭那郁郁葱葱的湿润森林,伴着大渡河经过泸定来到情歌传唱的康定;再从这里翻越折多山,然后一路进入甘孜腹地。当高山兀鹫开始云集、岩羊出现在山头,我知道我们已经来到一个独特的野性世界。

  鹿蹄走四方

  到了新龙县的第2天,我们来到一座海拔4000米的神山,在山上徒步了几千米,对高海拔进行一定的适应。这里有一个藏族的养老院,人们那黑红色的脸上洋溢着简单的笑容。同行的林业局藏族同行罗布江措和周丽用藏语问一个藏族妇女:“这里岩羊多不多?”她说:“哎呀,不多,今天没下来。”

  于是我们沿着小路漫步,很快便看见了岩羊的粪蛋儿,随后是狼粪,还有狐狸粪。老蒋站在一块岩石上呼唤我们,他看到了一只高原兔从脚边蹦开。我抬头向那陡峭的崖壁张望,希望能看到岩羊或雪豹的踪迹,然而只有红嘴山鸦在追逐着一只乘风盘旋的胡兀鹫。

  我继续独自前行,走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还是气喘吁吁,直到好几天以后我才适应了这缺氧的环境。此时我已走在林线之上,巨大的山体和开阔的空间让我产生一种渺小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扭过头去,原来是3只岩羊。它们就在距离我10米左右的地方,刚才它们正趴在草地上休息,淡棕褐色的皮毛和环境完全融为一体。若不是因为我的靠近惊扰了它们,可能我根本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岩羊并不怕人,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们,它们若无其事地吃着草。我拍摄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叫罗布、周丽和老蒋。或许是感觉到人有点多,岩羊略感不安,于是转身往山坡下走去。我看着它们慢慢地走着,后面是随风招展的经幡,突兀的玛尼堆,还有更远处那巨大的山脉,心中不禁产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返程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一群岩羊,大约有20余只。这次我与它们的距离仅有五六米。我站在灌丛中,它们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吃草,只有一只母羊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我和它距离如此接近,以至于我能看清它的眼神里似乎只有一些疑惑,而没有恐惧。

  我从未亲眼见过动物如此淡然或从容的目光。我曾经见过一些不甚怕人的动物,狍子、狐狸、豹猫、水鹿……但它们都会与人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岩羊只是觉得自己身处安全距离之外无需逃跑而已。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看到了水鹿、毛冠鹿、鬣羚,我们远远地看到成群的白唇鹿在山顶吃草;在一处海拔4200米的山顶草甸上,一只野猪甚至鲁莽地冲到我们车附近,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儿后又慌忙飞奔而去。在林子里,水鹿、鬣羚的粪便出现的概率很高,斑羚、毛冠鹿以及麝的粪便也偶尔可见。

  这一地区的有蹄类种类极其丰富,在后来的红外相机监测数据中我们发现,在林区的4台相机仅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拍到了6种有蹄类:水鹿、鬣羚、斑羚、毛冠鹿、马麝、野猪。再加上我们目睹的岩羊和白唇鹿,这里已经有8种有蹄类的存在。而根据林业局的走访记录,我们猜测这一地区的有蹄类很可能达到10种或者更多。

  丰富的有蹄类构成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这一自然区系的复杂性,而更重要的是,这说明当地的动物受到人为干扰的程度并不高。中国是世界上有蹄类物种最丰富的国家,但在大多数地区,有蹄类自古以来都是被狩猎的主要对象。我们也许还记得某年新闻中看到某地菜市场里麂子被码放在砧板上待价而沽,而在新龙,与麂子生态位类似的毛冠鹿却能镇定地出现在我们车前不远的地方。

  对于科考队的所有队员而言,这是一件非常鼓舞人心的事情,这说明当地的食肉动物有足够的食物。事实上除了这些有蹄类之外,我们还看到不少野生猕猴、旱獭、野兔,在石头缝里鼠兔也不时露一小脸跟我们打个照面。虽然我们只亲眼见到了黄喉貂和豹猫这两种食肉动物,但我们确信,新龙县的猛兽就在我们身边,因为它们的猎物就在这里。

  猛兽天堂

  当第一处豹的刨痕出现在我前面的地面上时,我忽然觉得这座山已经接受了我。就如同那些太行山的华北豹一样,豹的痕迹出现在了该出现的地方。打了多年的交道,豹子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关系,无论在哪里,它们总是用这些熟悉的方式来和我们打招呼。

  豹在藏语里的发音叫“zei”。在前一天的热身活动中,我们就已经从本地人口中了解到当地豹的存在与活动习性。在过去我一直不大相信在这一区域会有豹的存在,横断山区那动辄高达30~40度的陡坡以及高山峡谷地形似乎并不适合大型猫科动物的活动。然而四川林业部门的野外调查清晰无误地记录到豹的活动,这让我充满了好奇,这里的豹究竟是如何面对那些巍峨高山的呢?

  “豹子有没有?见得到吗?”罗布和周丽抓紧每次路遇的机会,向当地人打听豹的消息。“豹子见得不多。一年见不到几次。有时候傍晚会下来,狗会叫。”这是翻译过来的意思。我们发现这里豹的遇见率较高,几乎山里每个村子的人都见过豹,豹经常会捕猎家畜。在一个村里,为我们带路的喇嘛告诉我们,豹经常进村来吃狗,不久前他看到一只豹来到村口,一口便将一只狗咬死,然后拖到山边。他试图去把豹赶走,然而那只豹根本不怕他,自顾自地咬着那条狗坐在那里,尾巴尖左右摆动。“当时离它也就10来米。你们待得时间太短了,多待一些天就能看到了。”他告诉我。

  除了豹之外,狼和狐狸的踪迹也很常见。我们在野外作业的过程中经常可以看到狼和狐狸的粪便或足迹。狼的粪便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扰,因为其形状和豹粪有点像。罗布告诉我们,早个10来年的话,新龙有很多豺,这些成群活动的犬科动物经常会在村边捉羊吃。然而这些年来豺却不明原因地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这种高山地区的狼和草原上的狼在活动习性上有些不同,在这里,狼并不热衷于成群结队地活动。山区崎岖的地形使得群体捕猎变得困难,狼经常单独活动,它们的食谱从从几十克的鼠兔直到重量达到四五百斤的水鹿,应有尽有。我们常在山谷间的小路上看到狼粪,有时还能在泉水边松软的泥地上看到清晰的狼足迹。相比于豹的足迹,狼的脚印较长,4个脚

  趾前有清晰的爪痕。

  相对而言,狼的踪迹在林线以上的高海拔地区更容易见到一些,在岩羊活动频繁的地方,我们很容易发现狼的粪便。而就在同样的地方,棕熊的活动痕迹也出现了。

  刚来到新龙,我们就从林业同行的口中知道,当地有两种熊。他们告诉我们,黑熊通常在低处的林子里,马熊(棕熊)在山顶高处活动。然而红外相机却揭示出另外一番景象:在一个山谷里,豹、狼、狐狸、棕熊共用同一条小路,看来棕熊同样会在海拔较低的地方出没。

  真正的高山之王是雪豹,在当地藏语里雪豹叫作“Kawa-zei”,其中Kawa是雪山的意思,当地人很清楚这种大猫一般会出现在那些他们奉为神山的地方。大量的岩羊为雪豹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此外,活动于高处的四川雉鹑、藏雪鸡等雉类都有可能成为雪豹的猎物。我们猜测,当地的雪豹很有可能也会偶尔下到林线去捕捉那些毛冠鹿、马麝乃至水鹿或野猪;而在那里,它可能会与远房亲戚--豹相遇。这种戏剧性的场景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目睹,因为地球上很少有地方会同时出现豹和雪豹。

  问题与问题

  大量食肉猛兽聚集在同一个地区为我们带来了很多问题: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它们如何共处、如何竞争?究竟谁才是这片山林的终极霸主?

  新龙同时出现了数种食物链顶级物种:豹、雪豹、棕熊,而次级物种则更多:狼、亚洲金猫、猞猁、赤狐、黄喉貂、豹猫、黑熊,或许还有更多。它们之间显然存在着复杂的相互干涉关系,迄今为止我们对此还了解得很少,用一无所知来描述也不为过。

  在一个山谷安装红外相机时有位牧民告诉我,一个月以前他在这里看到一头水鹿被狼咬死了,尸体就在小道旁边,他从脚印上看出是狼干的。不久后当他再次来到这里,发现一头狼死在不远处,颈部有被咬的痕迹,他认为是一头豹咬死了这只狼并霸占了狼的猎物。

  我们认为在林区,豹显然占据了最优势的位置,其他的掠食者都需要对豹避让三分。初期的红外监测数据表明,在有豹出没的地点,其他几种直接的竞争者如狼、亚洲金猫、猞猁都很少出现。然而熊对豹并不十分忌惮,即便在豹活动的地方,黑熊的拍摄率也可能较高,至于棕熊,则显然更不会把个头远不如它的豹放在眼里;有趣的是,在森林里,我们发现只有豹是敢于在大白天悠闲地躺在林间空地上睡大觉的。

  到了林线以上的高海拔地区,雪豹、狼和棕熊则可能构成了和三江源等典型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类似的相互关系。然而事实情况究竟如何?还需要有更多的观察才能解开这些大山里的秘密。

  虽然新龙有种类繁多的猎物供食肉动物捕猎,但人类文明总是影响野生动物的一个关键因素。

  在过去,当地的藏民主要采取原始的游牧方式,他们以帐篷为主要居住方式,牛羊的饲养量也不大。然而,当甘孜州开始推行藏民定居工程之后,藏民们开始居住在由木头构建而成的

  房屋里。这种传统藏式民居对木料的需求量极大,这就导致大量森林被砍伐,原始森林的消失又直接导致野生动物栖息地的退化。另一方面,失去了森林的阻隔,数量猛增的家畜和猛兽相遇的机率也提高了,于是,人兽冲突开始显现出来。

  在山西有华北豹活动的山区,一个乡的范围内一年被吃掉20头牛,我们就认为这是个很惊人的数字;然而在新龙,我们发现仅仅在一个村子,今年3个月内被咬死吃掉的牦牛和黄牛就超过了40头。而整个新龙县每年被猛兽咬死的经济家畜(牛、羊等)可能达到数百头的规模。

  即便是对于不杀生的藏民,这种损失也是难以承受的。大多数这种猎杀行为被认为是豹干的。因为豹凶猛而胆大,有时会敢于直接进村猎杀家畜。上文提及的那个村子的村民问林业局有没有办法把豹子捉住送到别的地方去,很显然这个要求既难以满足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这种捕猎家畜的行为不可能全是豹所为,狼、黑熊、棕熊或许都有份,只有搞清楚捕猎家畜的真实情况,我们才可能有针对性地采取预防和补救措施。

  野性家园

  我沿着一道巨大的山谷前行。这里是一条转山的路线,前方有一个高山湖泊,湖泊的尽头有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当地人叫它“卡瓦落日”,是一座神山。我们穿越由云杉和冷杉构成的原始森林,沿着巨大的倒木渡过溪流,进入一大片高山杜鹃丛中。前面森林开始变少,草坡上旱獭高高伫立,看着我们接近,随即消失在旁边的洞里。山坡上成群的白马鸡发出高亢的鸣叫声,此时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

  我希望横断山里的这片荒野在其原始和完整尚存的时候就能够得到保护,而不要等到它被不断破坏,行将毁灭之时再来哀叹,我们已经这样失去了太多的野性家园。

  撰文、摄影/宋大钊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