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咖啡,莱米茨那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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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10-10 14:00
——读《安德斯·皮特森》(Anders Petersen)
出名很容易,如果你碰巧带着相机,又迈进了那家名叫莱米茨的咖啡馆(Café Lehmitz)。
几百年来,汉堡一直是欧洲最大的自由港。中国古人说苏州是“红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形容汉堡的话,得稍微改改词,“红袖十万楼上下,黄金亿万水东西”,这才不负汉堡“世界第一性都”的美名(紧随其后的是阿姆斯特丹)。莱米茨咖啡馆,就位于汉堡红灯区旁边一条名叫Reeperbahn的街道,译成中文可叫“绳子巷”,无论来者是谁,定要把你捆个结实,用柔若无骨的美人臂。
安德斯·皮特森(Anders Petersen,1944-;下称安德斯)是瑞典人,生于斯德哥尔摩,年轻时不喜欢瑞典冬日的长夜,找借口到汉堡学德语。本身就是个问题小青年,到了汉堡很快就与当地的混混们搅到一起了。1967年,一个混伴带安德斯逛街,走进了莱米茨咖啡馆。
“在那儿,你可以粗鲁也可以文质彬彬;可以独坐也可以入伙聊天。每一个人都很脆弱,大家抱团取暖,相互宽容。”在问到他是如何开始拍摄莱米茨咖啡馆时,安德斯回忆说,“一天晚上,我带相机去了咖啡馆。一个家伙看到,让我拿给他瞧瞧。他带了一台柯达莱丁娜1C相机(Kodak Retina 1C),于是我俩为相机干杯。一个靓妞走过来,我上去邀她跳舞,就在我们跳舞的时候,相机不见了。我背后的一伙人正拿过去乱按,相互拍着玩儿。我走过去,让他们也给我拍一张。就这么着,我就开了头。以后几年时间,我经常去那儿,给那儿的人拍照。对我和咖啡馆附近的邻居而言,那儿像家一样。”①
这间咖啡馆之所以“像家一样”,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因为它的营业时间完全取决于老板克劳斯的心血来潮,绝大部分时间是连续全天不关。咖啡馆的常客,基本是临近街区的草根百姓或浪迹街头的少金人士,烤地瓜的烤冷面的卖豆腐脑的杂货店老板,站街十多年脱了无数次坚持不肯成名的半老徐娘,好色几十年喜欢随时随地搞搞咸猪手的风流客,三教九流七行八业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正人君子知识分子成功人士以及X格很高的文艺青年。他们天天无所事事在这里一杯啤酒坐一天,什么无聊说什么,什么无聊做什么,铁了心要在无聊中寻寻乐子,彼此之间已经熟悉到相互憎恨。咖啡馆的椅子是和墙连体的,喝多了,天气不好,心头不爽或者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回家,就直接在椅子上过夜——这是“像家一样”的另一层意思。
和这群人在一起,聚则饮醉则眠怒则打,安德斯无聊而快乐地拍了3年。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照相的,他自己也没有硬要在这里“迈出摄影生涯第一步”的意思,但他想既然给这么多人拍了照,分头送又很麻烦,干脆把它们贴墙上好了,每个酒客自己认领。于是当代摄影中最厉害的一个关于咖啡馆、又办在咖啡馆的摄影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弄成了,连个开幕式都没整,简单到没法复制:
“1970年4月,我在莱米茨咖啡馆搞了个展览,共展出了350张24×30英寸的片子,都是我过去3年中拍摄的。墙壁都被糊满了,就像一个巨大的家庭照相簿,简直太棒了!每个人都来认自己,认出照片中有自己就可以把照片拿走。这个展览只开了4天,因为4天之后,照片都被拿光了。”②安德斯回忆说。
拿着这些照片,安德斯找了7家出版商,没有一个正眼瞧他。当时的欧洲正在享受“二战”之后的最好时光,经济进入了消费社会,大家要什么有什么,生活美得不得了,类似于莱米茨咖啡馆那种社会边缘群体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给公众的感觉是装傻充愣。那时候受到狙击的摄影家不只是安德斯一个,1968年《新纪实》的展览在纽约现代艺术馆开展,戴安·阿勃丝的片子被吐痰;1978年,美国摄影师玛丽·艾伦·马克(1940-2015)受刚创刊的《GEO》(德国《地理》杂志)委托去拍摄印度孟买的福克兰路,拍回来之后《GEO》嫌片子的色情过于露骨色彩过于恶俗,横竖不愿发,后来福克兰路的报道发表在一向对性很有兴趣的《明星》(Stern)杂志。
转机出现于1977年,这一年的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展出了莱米茨咖啡馆的照片,1978年《莱米茨咖啡馆》由德国Schirmer/Mosel出版社出版,此后安德斯一路顺风顺水,今天被认为是20世纪下半叶欧洲最重要的纪实摄影家之一。
有论者认为,从莱米茨咖啡馆的人群和生活,可以看到“二战”在德国的遗魂。如果说“一战”对德国的创伤更多的是在领土和经济方面,比如失去了13%的领土和全部海外殖民地,战争赔款320亿美元,每年还有5亿美元的利息,出口产品被征收26%的额外费用,同时被严格限制发展军备的话,③“二战”则进一步粉碎了德国人对国家和宗教的忠信,对形形色色道德戒律的遵守,草根世界尤其如此;莱米茨咖啡馆里男女客人之间肆无忌惮的互摸,是一种熟极至痞的狎昵,也是道德界限模糊的反映。④如果我们从摄影的角度看,比如把安德斯的咖啡馆与卡蒂埃-布勒松、罗贝尔·杜瓦诺的咖啡馆放在一起看,会非常好玩儿,后者的咖啡馆香香艳艳文艺范儿,连调情都像跳古典舞;两种咖啡馆的影像气质,差别犹如巴黎与汉堡两座城市。
2013年,赶在安德斯70岁前夕,瑞典BOKFORLAGET MAX STROM出版社出版了《安德斯·皮特森》(ANDERS PETERSEN)一书,不仅收入了莱米茨咖啡馆系列(部分),同时收入了其后的作品,特别是近年的照片,并编制了安德斯的创作与展览年谱,可以较完整地浏览安德斯的摄影生涯。
完成了莱米茨咖啡馆之后,安德斯大概有20年时间喜欢做长期项目,对封闭环境(如监狱)内的生活有执着的兴趣。比如为了让监狱的犯人习惯他的镜头,拍摄之前安德斯会先用6个月与他们相处。他的工作总是很慢,以至于有摄影师说他花了几年时间拍出来的东西,自己两个礼拜就能完成。但安德斯认为:“在我的照片中,我是用不同的方式接近不同的拍摄对象;如果你追求的是一些好看的、媒体所谓的专业照片,那也许三个礼拜就能拍出来;但如果你想对那些人和那种生活有所了解,三个礼拜远远不够。我想探讨的是,对那些被限制在7米高、1100米长的围墙后面的人,被锁住的时光意味着什么,自由又意味着什么。我想尽量靠近大家都知道却不加理会的现实存在。锁于高墙背后,是生活对失败者的复仇;他们受到的那种羞辱,我们应该感同身受。”⑤
无论是拍监狱、养老院、医院还是咖啡馆,一个东西很明显:安德斯的拍摄对象都处于封闭的环境之内,属于社会边缘群体,相当弱势,生活艰涩,伤口外露,脸部没有面具,甚至身体也是赤裸裸的。他们欢乐的时候也很苦涩,大笑的时候伴随着绝望。在安德斯的镜头中,极少有衣着考究的上流社会或生活舒适的标准资产阶级的生活状态。他喜欢探索舒适社会中神秘的另一半,也就是常说的边缘阶层;而边缘阶层,实际上正通向社会的神秘之处。苏珊·桑塔格说,当代社会中,“阶级是最高深的神秘,富人和有权力者的耗之不尽的魅力,穷人和被社会遗弃者的谜似的堕落”;探寻另一半人的生活,正是摄影历史最悠久的传统之一。⑥
近年来,安德斯转向了快照式的视觉日记,拍摄形形色色与自己相遇的人(经常是异性);而这种相遇,也常常是在封闭的环境中。他与拍摄对象之间似乎有一种“催眠式的亲密”,镜头近到让人不舒服,而那些人却好像被催眠了一样,丝毫感觉不到摄影师的存在;他们衣冠不整睡意蒙眬,甚至正在洗浴、更衣、做爱,就给扯到公众面前。以笔者之感,安德斯近10年的照片带有更强的窥视欲;也有论者认为是他早年中了存在主义的蛊,现在慢慢发作。安德斯确似同意萨特的观点,那就是人被偶然地抛到世界上来,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意义,人的行为,从老到死,从战争到做爱,都不过是在这个无望的世界上挣扎而已。⑦倘若如此,衣冠是否整洁倒也无所谓了。
安德斯在斯德哥尔摩有自己心爱的暗房。暗房嵌在有500年历史的老墙里面,他陶醉于暗房里的工作,喜欢那种介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感觉。那也是一种挣扎。
注释
①②⑤⑦I Saw That,见《安德斯·皮特森》(ANDERS PETERSEN),BOKFORLAGET MAX STROM出版社,2013。
③宋鸿兵:《货币战争》,第96页,中信出版社,2007。
④Laughter,Love,Tears,Silence and Anders Petersen——Living with Photography,见《安德斯·皮特森》(ANDERS PETERSEN),BOKFORLAGET MAX STROM出版社,2013。
⑥苏珊·桑塔格:《论摄影》,第55页,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阳丽君
文/南无哀 摄影/安德斯·皮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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