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敦刻尔克大撤退”

  • 来源:支点
  • 关键字:日本侵华战争,武汉
  • 发布时间:2015-10-13 15:09

  日本侵华战争,打断了中国工业化发展进程。在当时经济凋敝、实业不振的情况下,抗日战争胜利的取得着实不易。在这背后,一场由爱国企业家发动和组织的,自上海溯江而上至重庆的“工业长征”,保存了战时有限的工业生产能力,完成了重要工业装备跨区域转移的空前壮举。这场被誉为中国版“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工业内迁,它的意义不止于抗战的胜利,对中国近代工业发展格局都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战火逼近,西迁武汉

  我国近代工业发展十分落后,并且布局很不合理,绝大部分工业企业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区,尤以上海为最,而西南、西北等内陆各省现代化工业寥若星辰。据1932年的统计显示,上海登记的工厂数为1235家,占全国的31.39%,资本总额1亿4千多万元,占全国资本总额的39.73%。而蓄谋已久的日军,则妄想于摧毁中国的工业基础,达到实现侵华的目的。

  全面抗战爆发后,工业荟萃之地上海的形势岌岌可危,一旦落入敌人之手则非常危险。而内地各省地广人稀,几乎没有工业基础,难以满足抗战的需求,重新建设又为时过晚。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沿海工厂迁至内地。如此一来,既可以避免沿海工业遭到灭顶之灾,为战时大后方建立长期抗战的物质基础,又可以避免沿海民族工业落于敌手为敌所用。

  与消极抗战路线相一致,国民党政府对于沿海地区工厂的内迁也只是一个粗略的意向,随着战事的不断扩大,工厂内迁的呼声越来越高。上海机器五金制造业同业公会主席委员颜耀秋,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要求内迁:“这次事变不是局部性的,如不内迁,势必沦入敌手,也就是间接资敌,纵有任何困难,也要想办法搬进去。”国难当头,颜耀秋的话代表了大部分民族企业家当时的想法。虽然也有持反对意见的人,但形势危急,内迁的序幕已经在上海拉开。

  经过数日协调,迁移委员会决定“凡中国国民投资之工厂,均可一律迁徙……迁移目的地为武汉……政府给与相当津贴”。《须知》一经公布,上海工厂纷纷报名登记,紧张的内迁开始了。

  在这场工厂内迁运动中,时任资源委员会专门委员林继庸主持一切迁移事宜。从他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到,当时内迁形势紧迫且不易,“其时上海的风声已然极度紧张,敌兵巡逻市上,面目狰狞,战机一触即发,住在租界以外的人们,都赶着搬家逃命。在租界内居住,亦赶着把家眷迁往乡间或原籍暂避。忙碌纷乱中,我们简直找不着人”。

  工厂内迁的另一个紧迫问题,是资金不足。政府当局的内迁补贴仅限于对军火制造有直接关系的兵工厂,非军需企业和中小民营企业只能“自行筹划”。

  为此,当时申新纱厂的荣宗敬、大中华火柴厂的刘鸿生等32位较有影响力的民族企业家联名要求,占上海工厂大多数的轻工业工厂也应纳入内迁名录,以满足战时后方的民生所需,支持长期抗战。即便如此,迫于紧迫的形势,内迁工作还得继续。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战事迅速扩大,而此时上海工厂的内迁工作才刚刚启动,致使内迁一开始就只能在敌人的炮火下进行。

  内迁交通路线或被封锁,或被军运所占,使得运输条件难上加难,只剩下由苏州河经镇江再西上这条水路。因战时条件的限制,运输只能“用木船伪饰以树枝及茅草等,每艘相距半里许、互相照应,循苏州河,用人力划出,途中如遇敌机来袭,则泊于江边芦苇丛中暂避,抵苏州河后乃雇佣小火轮拖原船至镇江,再换装江轮直驶汉口”。原始的木船载着沉重的机器在敌机的袭击下寸行,对每个内迁人员来说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工厂内迁活动也便中断。至此,由上海迁至武汉的民营企业共123家,机器设备12400余吨。于是,武汉成了上海民营工厂内迁工作的新中心,而这场漫漫征途才刚刚开始。

  尚未落脚,再迁重庆

  战争初期,国民政府对战争形势估计不足,相信战争不会旷日持久,认为武汉远离前线,比较安全。不曾想,1937年12月,南京沦陷,日军溯江而上,武汉及其周边已不是设厂复工的安全之地。加之内迁至武汉的工厂,因土地征用、复工资金无着落等原因而无法开工。武汉已非久留之地,还没落脚的工厂不得不再次内迁。

  经过考察,迁鄂工厂联合会委员们大多认为,四川的自然资源和地理条件最为有利,因而把四川作为第二次内迁地。内迁至武汉的工厂在短暂停留后,便又开始大规模迁往四川。

  武汉是中国近代最早兴建钢铁工业的地区,钢铁工业是一切工业建设的基础。鉴于西部钢铁极其薄弱,以及上海等地工业惨遭破坏或落入敌人之手的教训,抢救武汉、大冶等地的工矿企业,成为这一阶段的重中之重。钢铁工业的整体拆迁,在抗战爆发时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上海工厂内迁成功后,迁厂气氛逐渐弥漫至武汉。

  1938年7月26日,九江失守,武汉周边形势进一步恶化,武汉各企业的拆迁工作也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全力抢救半个多世纪发展起来的工业基础,保护好有限的工业资源,显得格外重要。冒着敌机的轰炸,克服种种困难,汉阳铁厂的拆迁持续了3个月。

  1938年8月5日,马当要塞失守,长江门户打开。国民政府下令拆迁武汉当地工厂,规定各类工厂不论大小,凡对后方军工、民生有用的一律内迁,来不及拆迁者一律炸毁。

  武汉的工业远比上海落后,但内迁的范围却几乎无所不包,可以说武汉的工业几乎全部被拆运或炸毁。10月27日,武汉三镇弃守,拆迁抢运工作一直持续到最后关头,大大小小的木船、轮船满载着最后一批物资离汉西行。据统计,除上海迁到武汉的工厂外,武汉民营工厂迁出共168家。

  40天,要么生存,要么毁灭

  当时入川并没有太多选择,少有公路,更没有铁路,唯一的通道是沿长江经宜昌入川。根据不同航段航运能力的不同,负责此次运输任务的民生航运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将内迁分为两段。一段是从武汉到宜昌,另一段是宜昌到重庆。

  而宜昌以上的三峡航道狭窄弯曲,河道复杂,险象环生,有的地方仅能容一只船通过。一时间,所有从武汉撤出的物资、人员都集中在宜昌,准备经三峡入川。这其中的9万吨器材,是中华民族工业的精华,关乎国家命运,一旦在运输途中被炸毁或被日军掠去,后果不堪设想。素有“川鄂咽喉”的宜昌,在1938年成了全中国命运的咽喉。

  10月24日当天,第一艘满载着物资和人员的轮船便从宜昌起航.从这天开始,民生公司的20多艘轮船和几千只木船,顶着敌机的轰炸,40多天日夜不停地在川江来回穿梭,艰难地抢运着中国工业的命脉,被称之为“中国实业界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就此拉开了帷幕。

  1938年秋,宜昌江边的码头上,人山人海,江边的空地上堆满了抢运过来的物资。而此时的日军也正疯狂地向宜昌推进,敌机不停地飞临长江上空轰炸。

  从10月中旬起,长江上游仅剩下40天左右的中水位,较大的轮船尚且还能通过,之后便进入漫长的枯水期,大型设备根本没法入川。在40天之内要将所有的人和货运到四川,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时可以走三峡的只有民生轮船公司的22艘轮船和2艘外轮,但每艘船的运载量只有200-600吨,依这样的运力,物资全部运至重庆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

  物资、难民、军队、伤兵源源不断涌入宜昌,几十万出川作战的部队和物资,也急待通过长江航线,奔赴战场。

  看到如此混乱的局面,卢作孚便通宵达旦做出一份紧急运输方案“三段航行法”:宜昌至重庆,去时溯江而上,要走4天,返回顺江而下需2天,来回一趟6天。为了缩短运载时间,整个运输分为三段:从宜昌至三斗坪为第一段,三斗坪至万县为第二段,万县至重庆为第三段。用一部分船只先运货物至三斗坪,当即返回,再用其他轮船运至万县或直运重庆;对重要物资和大型货物,则由宜昌直接运至重庆,并在重庆满载出川抗日的士兵,再顺江而下。经过流程优化,运输量迅速提高了数倍。

  同时,很多大而轻的物资,完全没有必要使用紧缺的大轮船运输。在卢作孚的建议下,民生公司紧急征召了上千名水手和850艘大木船,2000多艘小木船,负责运输这些轻型物资。这样一来,运输效率又提高了不少。

  不过,这样做的代价是,没有动力的木船,必须依靠纤夫才能经过三峡。无数纤夫在艰险的三峡悬崖上拉着纤,以保证木船和物资可以顺利通过。例如,胡厥文的新民机器厂和合作五金公司,在经过宜宾至重庆段时,全靠雇佣木船,由厂内工人充当纤夫拉船溯流而上,“岸边的江石年年被江水冲刷,变得分外尖利,工人们一不小心就把脚划得鲜血淋漓……一只船往往需要一二百名工人……顺利时每小时约可前进两丈,但更多的时候寸步难行。在拉纤过程中,四根纤绳断了一根是常有的事,若是第二根纤绳断了,即须立即将其余两根一齐砍断,任船下流至静水处,以免危险。而纤夫只得重回原处,从头拉起。”并且还要躲避敌机轰炸,此行,“员工被炸死2人,病死6人,从宜昌到重庆走了半年之久”。

  另外,对于三峡航段不能夜行的情况,卢作孚要求船只尽量利用晚上装卸,抢在白天运载。40天内,宜昌到重庆的航段,成了当时中国最繁忙的水域。各轮船多装快运、分秒必争,硬是在长江枯水期到来之前,将全部难民和机器设备安全撤离宜昌。民生公司运送部队、伤兵、难民等各类人员,总计150余万人,货物100余万吨。

  从宜昌成功撤退,使得当时中国的经济实力得以保存,工业命脉、教育传承以及商业和文化事业随之转移到重庆。一大批工厂、机器通过长江水道转移至重庆,为抗战胜利和大后方建设奠定了基础。

  改变工业布局

  1940年6月,轰轰烈烈的内迁工作基本完成。上海、武汉等长江中下游地区大批近代工业企业,成功实现了内迁,从而使沿海、沿江地区较为先进的工业资产,实现了向工业基础薄弱的西南地区大转移,揭开了战时中国工业建设的新序幕。

  沿海工厂的内迁,使得除东北以外的主要兵工厂都集中到了西部地区,成了大后方战时军事工业的主体,这也是工厂内迁最直接的目的之一——“为应国防上之急需”、“专供充实军备,以增厚长期抵抗外侮之力量”。

  经过产业结构调整,兵工厂改变了以往一厂多能、大而全的状态,变得更加专业化。虽然存在原材料缺乏、动力严重不足等问题,但这些在西部重新崛起的兵工厂,战时的生产能力在总体上仍超过了战前的水平,同时还根据作战的需求,研制出了新型武器。据统计,作战消耗较大的机关枪、迫击炮弹、手榴弹分别比战前增长了677%、867%和165%,对正面战场的抗战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同时,大规模工厂内迁,不仅带来了门类齐全的重工业,也为大后方输入了先进的管理技术人才和发展资本。这些精英和资本,无疑对大后方工业、交通运输、农业等各方面的发展,都起到了重大作用。

  西部大部分地区资源丰富、交通不便,许多有识之士都有开发西部的愿景,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沿海工厂的大规模迁移,借助“战争之手”,西部经济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中国工业化的合理布局。

  1937年的西部,工厂数量寥若星辰,并且大多是作坊式,近代工厂更可忽略不计。大规模的内迁,使得西部地区的工厂数量迅猛增加。利用沿海迁移的新式设备,大后方迅速形成了新的工业基础。

  到1940年,西部地区的工厂多达1354家,重庆更是成为西部最大的经济中心,工厂总数达429家,占西南地区工厂总数的50.7%,占整个大后方工厂总数的31.6%。西部地区工业仅仅在5年之内,就已远远超过其过去30年发展总和,一个以重庆工业区为中心的中国西部工业区开始形成,打破了旧格局,使中国的工业布局渐趋合理。

  董尹(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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