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心愿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寻亲,百岁,盖房子
  • 发布时间:2015-10-17 16:51

  我爸这辈子,最重大的事就是和老家有关的事。他已经在城里住了快一辈子,但生活内容也没有都市气息,除了每天去公园跳坝坝舞之外,剩下来让他上心的事情全部是老家来的人以及老家发生的事。比如:老家的谁谁谁病啦,他张罗在城里治病;谁谁谁家打官司,他在城里寻个能讲理的人;谁谁谁家孩子要去当兵啦,让他去走走关系……

  一

  我想了想离家这十年来和他的交往,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头三年:他有一个打小就送人的姐姐,那时候他父母(也就是我爷爷奶奶)穷,养不起,孩子一岁左右就把她送人了。他一定要找回来,并且要求我协助。他强调:“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是谁啊,我是他的女儿,帮吧。给电视台寻亲节目写信,让人来拍。那信写得,行行血字字泪的。人家还真的被感动了,来拍我爸和他寻找大姐的画面。节目播出之后,因为内容情真意切,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街坊四邻大妈大婶都纷纷在院子门口拦住我或者我爸,说:“哎呀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见老桑了的嘛,找大姐嘎?”“哎呀好感人喔,他都哭了的哇?”

  然后真的有从小和父母失散年纪相仿的人来相认,我爸挑选了一下,从几位应征者里选出了自己心中的姐姐。我问他为什么是这一位,他说:“她最有礼貌!我的姐姐就是应该懂礼!”据说有一位各个方面都符合他说的细节,就是因为“不懂礼”被他排除了。

  我见到这位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大娘”,觉得吧哈,虽然外貌上没有任何与老桑家相似的特征,但是她性格开朗、随和亲切,而且还是一个爽朗的抽烟的老太太。

  然后就是姐弟相认,以及紧接着的母女、父女相认,那电视台的寻亲节目都进行了跟踪拍摄,这一回全部画面都是泪眼婆娑加嚎啕大哭。花甲之年的大娘捧着花束——花束明显是电视台的主意——在去看我爷爷奶奶的路上,那眼神期待又惶恐,连我都看着眼发酸。这也是一个命苦的老太太,打小就送到了孤儿院,到老了都不知道有爹妈是什么滋味。画面中,大门一打开,我爷爷奶奶以后脑勺出镜,她扑向了他们,哇了一声拜倒在地,花束也散了一地。她呜呜呜用地道的成都口音喊着:“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我爷爷奶奶却是遂宁乡下口音:“哎呀,大女,快起来!快起来!”

  女儿和父母都是白发之人,在场的人们看了无不落泪。我在电视里看着这一画面的时候,也落泪了。我爸在旁边监督我看,见我落泪,也陪着再一次落泪。他很满意,说了句:“算是了了一件我这辈子的心愿!”

  二

  好,现在进入第二阶段:他要给我那将近百岁的祖祖风风光光地过一个百岁大生日。

  好了,这个百岁又怎么献礼怎么策划呢?这成了每次回成都见我爸主要谈论的话题。他也很明确:风风光光,而且我必须出大力。他瞥了我一眼:“反正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咱们家族也没有比你老祖更伟大的人物了,你看着办吧!”我……是谁啊,我是他的女儿,是我老祖的重孙女啊。好在这一年,我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说爸爸,我打算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题献给祖祖。我爸有点迟疑:“就是一本书啊,有啥子嘛?效果和请一个吹打班子比如何?”我说:“虽然在现场的效果可能不够热闹,但是全国都会有人买我的书,大家翻开书第一页就会看见我老祖过生日这件事情……”我爸一拍大腿:“好!那么就又请吹打班子,又出书献礼!”

  我请了一个吹打班子,那是我爸钦定的:人民公园“豌豆尖”老年歌舞团。这个歌舞团的台柱“豌豆尖”娘娘,那是新疆舞藏族舞朝鲜舞蒙古舞秧歌舞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是我爸长达三年的偶像。他每个星期三下午都要去人民公园的坝坝捧场,有时候还要捧着一束塑料玫瑰。

  热闹的场面一波又一波,我那一百岁的祖祖都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几次颤颤巍巍对着麦克风说:“我是全宇宙最大的人!哪个也没有我大……”不知道是谁给她老人家喝了酒啊?唉,俺们这个家族的人,其实没喝醉时说话,也这样。一切正常。

  我爸戳戳我,附耳道:“嗨,你该上去念你那个书的悼词了……”幸好人多声杂,没人听见我爸的这句措辞严重不当的话。我爸这个人,没有读过几年书,但又极好把一些书面语言挂到嘴上。在他的理解中,估计“悼词”和“献词”差不多意思而前者更加体面文雅些吧。我是谁啊,我是他的女儿。哪怕他说错了,我也能领会他的意思并帮他把要做的事情做好。我捧着新书走上台,对着台下的父老乡亲,脸红到了耳根子,用家乡话说:“各位老辈子好,我是晚辈桑格格,承蒙长辈栽培,我出了一本小说,叫《小时候》,今天我要在这里把这本书当作贺礼,献给我们最尊敬的老祖祖……”大家掌声雷动。毕竟,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我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出版书籍的人,大家都交口称赞,整个生日宴会完全符合我爸说的“风风光光”。

  三

  我分析过我为什么对我爸的心愿如此言听计从,因为我想离开他,去过自己的生活。我打心眼里就不想被束缚在亲情的这根绳子上。我爸察觉到了。我怀疑这第三个愿望就是他为我量身定做的——他要编写一本家谱,希望我能大力支持。我惊慌失措地立马捐了五千块钱,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我爸接下来要安排我做的事情。我希望他千万别要求我回家,回到他身边生活。

  前几天,爸爸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格外客气。我说:“爸爸,你那么客气干啥,有事情请讲噻。”他“唉”了一声,说:“现在这个城里头啊,空气不好、水源不好、吃的也不好……”我说就是,然后喃?他又说:“城里头住的人,不像是乡下那些乡亲亲热人,说话都皮笑肉不笑的……”我说是,然后喃?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后一个心愿:“你爸爸我啊,想回到乡里去住,养点鸡养点鸭,种点菜钓点鱼……”我说好得很啊!他又说:“但是老房子已经要垮了,住不得人了,可能要搭一个小二层的木房子,需要……”我立即说:“我马上给你打钱。”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乖女,这么多年来,我说啥子你就做啥子,你的心意我心里有数,这真的是你爸爸最后一个心愿了。人都老了,叶落归根,也没有啥子时间再有心愿了……”

  我说:“爸爸,放心,你的这个心愿,其实也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能离开嘈杂的城市。现在你先去,我每年都回来陪你住。”

  他那么啰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没有说话。我又说:“爸爸放心,我会回到你身边的。”电话那边,他终于一连串地说:“好,好,好。”

  (何俊杰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留心,看不见》)

  文/桑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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