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小镇

　　吕德斯海姆是典型的葡萄小镇，就在千古莱茵河的岸边。

　　欧洲的小镇各有风情，但优雅闲适是共同的特点。它们总是让人浮想联翩，似乎所有人生的惬意都能在小镇的朝朝暮暮里轻松获得。

　　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前往德国的一路上，见多了绿树湖泊间的童话村落，到了莱茵河这一段，心智还没从莱茵河女妖罗丽莱的歌声中清醒，吕德斯海姆小镇就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让我以急促地吸气嗅她的葡萄香，之前所有的浮想都没有被辜负。

　　小镇外围散落的房屋都是灰顶白墙，酷似江南水乡的粉墙黛瓦。只是不远处的尖顶教堂和古堡欧味十足，让情怀不至于落入姑苏人家。进了镇里，建筑物的色彩骤然变得丰富起来。以木板结构为主的房子精巧紧凑，上面多有手绘的壁画，看得出百年前的先民是花了大心思打扮家园的。镇中央有一条小巷，便是有名的画眉鸟小巷。它的哪一个角落都称得上别致，街巷的韵味浓缩到极致了。小巷以粗鹅卵石为路面，缝隙里冒出的青草令足下藏香，脚掌怎舍得落地。

　　我到画眉鸟小巷时才早晨9点，大部分酒肆的主人刚开门纳客。一位银发飘逸的老年女士在打扫自家门前的卫生，她穿一件灰色带白领的长裙，以音乐旋律般的优美姿态扫着街面，而我没看到地上有任何杂物，甚至灰尘。也许她并未在意街面，心情还在昨夜的巴伐利亚土风舞里沉湎。

　　窄窄的小巷里，一只又一只画眉鸟被刻画在店铺人家的墙头和屋檐下，神态各异，灵巧可爱。它们的鸣叫声休止了好多年，但是小镇人家依然深爱它们，视其为吉祥的象征。据说，过去这里的画眉鸟特别多，它们在外面吃了大量葡萄，籽粒在胃里发酵后排除体外，经土地吸收，就形成了天然的葡萄园。果农们发现自己的葡萄越种越多，美酒也越酿越香，原来有画眉鸟的功劳在里面。后来这里成为远近闻名的葡萄酒交易市场，果农们纷纷把自家的好酒拿到这里，向酒商和游人推销展示，晚上人们便在简易的木屋里畅饮欢歌。画眉鸟小巷也渐渐被叫开了。

　　几百年过去，小巷渐渐演变成今日的模样：140米长的街道，宽不足四五米，却拥满了酒吧、咖啡屋。用向导的话说，“全德国人居密度最大，酒肆最多”。不过，店铺多而不乱，表情也不呆板。整条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迥然不一，连窗子和门的形状也不同，更不用说绘画装饰的多姿多彩了。若拿那些完全一个样式的连片商业网点房来相比，这个小巷真不知道要沁人心脾多少倍。

　　没有观光客到来，早晨的宁静还在。整个德国都很懂得安静的好处，即便在人流众多的地方，譬如车站、地铁、超市，听觉也是透明的。这真是一种伟大而高尚的品质，不知道要修行多少代才能换来。

　　画眉鸟小巷的热闹是在晚上，准确地说是在晚上的酒吧里。夜幕降临，这些外表看似安静的酒吧、饮食店、咖啡店里会传出阵阵乐声。客人们可以参与到音乐表演项目中，主人免费提供各种乐器，不会埋没你的才华。若不善演奏也无妨，尽可施展舞步，展示腰身。酒吧里大多有宽阔的伸展空间，客人们或围在一起跳圆圈舞，或手搭肩膀，如鸡妈妈带孩子逛街一样摇摆起伏。无论白发老者，抑或绅士淑女，全部陶醉在葡萄美酒和欢歌乐舞中。这份热闹，白日里还真是看不到呢。

　　等到晚上吧。

　　莱茵河畔的葡萄园绵绵相连，如果非要选出一两处胜地，吕德斯海姆便是其一。我在小镇书屋里买了一本英文版画册，上面清晰地记载，早在罗马时期，古罗马人已经在吕德斯海姆地区种植葡萄。现在这个地区年产葡萄酒达到2700万瓶，以雷司令白葡萄酒、冰酒最为有名，怪不得有“酒城”的别称。

　　德国人对葡萄酒的热爱丝毫不亚于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每年秋季的迪克海姆香肠集市是世界上最大的葡萄酒节（与香肠无关），据说已经举办了600届，即便在战争期间也未中断。在德国政府为旅游者开辟的葡萄酒之路上，还有数不清的葡萄酒节、采摘节、分类品酒会等等，绝不会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有半点失望。

　　罗马酒神巴克斯的金杯在欧罗巴大地上遍洒欢愉，莱茵河谷又怎能不被眷顾，德意志人的一切欢乐和忧思都在美酒里陈酿淋漓。1785年，26岁的席勒用羽毛笔在莱比锡写下诗作《欢乐颂》，借葡萄酒来赞颂他渴求的自由、博爱与欢乐：

　　一切众生都从自然的/乳房上吸吮欢乐/大家都尾随着她的芳踪/不论何人，不分善恶/她赐给我们亲吻和葡萄酒/以及刎颈之交的知己……欢乐在酒杯里翻涌/喝了这金色的葡萄酒浆/食人者会变得温柔/绝望者能获得英雄的勇气/兄弟们从你们的座位上离开/将斟满的酒杯传递/让酒沫飞溅天空

　　有着同样年轻心灵的另一位音乐巨匠完全被这瑰丽的诗篇所震撼，立誓要为全诗节配上乐曲。他以半生的心血来酝酿，并终于在暮年把这诗篇化为《第九交响乐曲》的灿烂乐音。1824年5月7日在维也纳的那一场演出，失聪的他被超乎寻常的热情盛况激动得昏厥在台上……这个人就是贝多芬！

　　到了莱茵河畔的葡萄酒城里，这实在是不能不提及的一桩澎湃往事。

　　葡萄小镇的美好时光是稍纵即逝的，单单大片的葡萄园就够看了，何况还有迷幻的莱茵河谷，有那么久远的城堡和传说。大半天的时间，再怎么精心安排，又能亲昵几多良辰古韵？

　　怕暮色来，又盼着它来。这一边还没有陪葡萄晒足太阳，那一边向导又催促着进酒馆扬杯展喉，尚未从古老酒庄的诗意中醒来的我，又该投向谁边？

　　（摘自高云华《红炉白雪》）

　　文/高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