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经文,生命的祈祷词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经文,生命,火车
  • 发布时间:2015-10-28 16:14

  ——我为什么写《饥饿的身体》

  散文集《饥饿的身体》于2015年9月下旬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这是我的第6本个人散文集。2013年元月4日,我从浙江返回安徽。大雪。夜晚的火车在皖浙线慢慢蜿蜒,像一条黑暗中爬行的蜈蚣。如炽的雪花潽出眼际的景物。我望着莽莽的窗外,想起威廉·特纳(1775——1851年,英国画家)布面油画《雨、蒸汽和速度——开往西部的铁路》,隐约可见的桥,火车的隆隆声划破夤夜,风加快了静物后退的节奏,变幻的光线给旅途抹上意外愉悦却又伤感的色彩。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怀:我多希望一直坐火车,孤单一人,没有终点。

  我想起很多次独自坐火车的经历,一个人,背着行囊,在南方的大地漫无目的地漫游。窗前,有一张脸紧随玻璃游动,略显空茫的眼神,颤抖的唇,热烈而又近似于无望的绵绵话语——我用手去摸脸,冷冷的,原来是满是水珠的玻璃。一切不再重现。“在这间房子里,我会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这世间,惟一留下的那个人,我要等你来。像一根孤独的火柴,躺在火柴盒里,等待一只手拉开人世间最小的抽屉,拉出抽屉里的遗体。你要带一个白色的棉布袋来,里面放着太阳镜、我去你那儿时没带回来的泥尘、河流沿岸纷落的树叶。你回去时,你用布袋提走我的骨灰,撒到那两个地方,你知道的。这是我惟一给你的遗物。这个时候,我要说一声:抱歉,我没有机会去做得更好。”(《脸》)我在软皮抄上,快速记录了当时的幻觉。因路途过于漫长,又过于寂寥,这个幻觉持续了比较长的时间。我决定写一本有关身体的散文集子。

  ——一本关于爱、疾病、生死的散文集。

  因刚刚完成了散文集《南方的忧郁》,我心里已没有其他负荷,全力以赴构写。在长江中游的一个小城,我租了一家宾馆最僻静的房间,白天上班晚上写,每天写三个小时。写得很顺畅,写完一篇立马想写下一篇,甚至这篇仅仅开了头,又想着手另一篇: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必须说,立即说。在我写的时候,写字桌对面仿佛坐了一个人,我写几句,看看对面的人,又写。对面的人不说话,看着我,眼睛有一种迷雾和沉醉,还有深深的悲凉。这人是谁呢?我辨不清。我细细地描绘:浅涡的眼睛,优美弧线的鼻子,饱满的唇珠,白皙的脖子,温暖的乳房,渐白的发丝,柔软的耳垂,修长的手指……夜晚的咳嗽,常常意外爆发的疾病,孤独唯美的睡眠,哽咽声,手上半截没烧完的烟——这个人一直熟睡在我身体里面,只是我从未发觉,忽然有那么一天,醒来了,一切都令我无比惊讶。原来,我完全属于这个人,在某一刻在某一个街口,我们交叠。

  大概写了三个多月,我身体被抽空了一般,深深的虚脱感。似乎身体里的血液和情感,潜流到了叙述对象身上,叙述对象丰满地活在眼前,生动,富于情趣——叙述者和叙述对象进行了移位。我幽居了将近一个月,才彻底摆脱了这样内心的困境。

  或者说,在我写作这本书时,有两个叙述对象,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另一个我和他的恋人”,双线交替。有时,“我”又和“另一个我和他的恋人”交错并行,或合二为一。在我叙述时,感觉有一双手,从我心里掏,掏出两束玫瑰、无数个暗夜中细语、一个紧挨酒店的十字路口、三江口涌上来的茫茫江风、独自雪夜的旅行、一个半遮半掩的临街窗口、始终没有结冰的泪水、几封不可抵达的书信……没有号码的门牌、剩下半卷的诗书——这些构成我内心宫殿的基本元素,有了体温和血液黏稠度。

  身体既是外世界也是内世界,因此需要我们外观和内省。2004年10月,我写了《你的身体是时间的容器》。当时我并没意识到以后会写一本有关身体的书。事实上,一个优秀的作家,思考死亡思考肉身,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国内写身体的散文,不乏少数,但都是单篇的,没有形成体系。十余年前,李国文老人写过一个人体器官系列,写手写眼睛等,但多写历史的细节和趣闻,属于历史笔记或文化笔记,对人体本身没有去探究和深入开拓。王樽写过一本《带电的肉体》,2010年于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是电影解读的影评随笔集,书名取自华尔脱·惠特曼(1810——1892,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歌《我歌唱带电的肉体》。2013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法国学者阿兰·科尔班《身体的历史》(杨剑译),因身居僻壤之地,我无缘拜读,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当然,我没有那样的雄心,也没有那样的博识才学,去写一本相当的身体史,而是通过写人的器官、情感、疾病、生死,抵达自己内心——内窥,这是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也可以这样说,我写这些是对自己的一种纪念——我们作为生命的个体,在世界存活过,这比任何都重要——我知道,我们必然是消亡,灰飞烟灭,不如一粒尘埃。死亡是永恒的,其他都转瞬即逝。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必须要明白,眼睛不仅仅是识别色彩还要明辨是非,手不仅仅是用以劳动还要施以抚慰,心脏不仅仅给血液循环提供动力还要予人温暖……所以,我写《脸》《手》《脚》《耳朵》等篇什时,我把它当作爱的经文、祈祷词去写,而非卫生医学的角度,也非社会学的视点。

  生活可能呈圆形或弧形或抛物线形,但时间呈线性,像远伸的铁轨。我坐在火车上,一直去往我们所不知的终点站。身体是我们唯一的行李,在这行囊里,寄存着我们的梦与爱、疾病……这是不可以重复的旅程。拥挤。茫茫。孤单。

  《饥渴的肉体》写完,已是2014年初春。之后,对几个片段作了修改。其时,我阅读到了散文家、批评家杨献平先生的批评文章《时代现场与个人经验——读2014年1至5期《天涯》杂志散文作品及其他》,他提到了我的《脸》:“2014年《天涯》的散文作品以《饥渴的肉体》开场,这篇大约有万字以上的散文,诗性、通达、精确的语言是傅菲的一贯‘利器’,他关注的也是生命的无常、残酷的断裂摧毁。通篇悲悯气息浓郁,怜爱之心昭然。读后心情沉重,也极受震撼。就这篇散文本身而言,无论是构思还是叙述的策略,都堪称一流……傅菲近些年来专事散文,其作品关注层面大而深,书写的角度也很新颖,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在散文中运用小说的结构,诗歌的错列与拆解,使得其散文常有新鲜质素与异众表现……通读《天涯》杂志2014年1至5期刊发的散文作品,无论质地和品相,特别是在表现的深度和富有新异气质上面,《饥渴的肉体》和《西域故事》(作者沈苇,笔者注)都堪称一流。”

  受人表扬是高兴的事,更主要的是,我对《饥渴的肉体》系列作品,充满了信心。

  《饥渴的肉体》写作结束,我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再也不会烦躁,也不会有愤懑的不良情绪。我愉快地接受时间在人身上的作用力,伤痛在人心上的作用力。

  人成为骨灰,重量是相差无几的,但人的灵魂会有另一种重量。所以,我愿意我的一生,是给人有温暖感的、真实的、可触摸的。我愿意我的一生是拥抱世界的一生,是布道世界的一生,好好爱身边的人,好好爱每一天。我已中年,迄今,我是完满的,没有什么让我不满足。我会和时间友好相处,和生活友好相处。

  多年的写作,我的身体出现了沙漏,但我并不在乎。期间,我的爱人承担了很多生活细节上的压力,我对家庭照顾无多,心生愧疚。除了工作,我已经很少出门,烧饭写字,成了我唯一的生活。我并不觉得寂寥。我尽可能地把时间留给家里。

  我和孩子的关系是平等的,很少板着脸教育儿女,几乎不说空洞乏味的“育人理论”——我深知,我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人生观和世界观差别非常大,我也不想成为说教者。当我的儿女长大成人,能看懂这本书时,明白我是一个怎么样看待生命的人——这也是我写给儿女的箴言。人活着是为了追寻幸福,而不是忍受折磨;为了幸福,可能要去承担更多的痛苦——生命何其短暂,世界多么辽阔,不做苦行僧,也不做享乐主义者。生命高于一切,活着是人最大的智慧。

  我爱这个人世间,虽然它大部分时候,是冰凉的。

  从哪里来?我是谁?到哪里去?为什么活着?

  这是萦绕在人头顶上的迷雾。

  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所以,人永远生活在迷惑之中。

  人如灯火,风吹即灭。所以,人的痛苦和恐惧,是永恒的。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孔子是一个多么从容而智慧的人,说,好好地活吧,把活人的事情一件件地做好。

  事实上,我从不认为,世界上有人懂得死,了解死。一个从不曾有的经验世界,完全处于寂灭状态,谁能言说呢?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死亡仅仅是一种比喻。

  我不问死,也不问生。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答案。

  我们爱的人会死去。爱我们的人也会死去。

  我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于尘土之中,雨水把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恢复到初始的面貌。人站立的最后一个悬崖,是一个冰窟。

  一切都将结束。这也是所有疑问的谜底。时间给每一个人相同的句式和结束语。在读友人项丽敏《临湖——太平湖摄手记》,她写到:“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让每一天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着,在每一粒普通的米饭里吃出香甜,在每一朵路边的野花里看到美丽。”(引自《寻常道路的风景》)我甚为赞许。我们活着,以什么姿势活着,确定了自我价值。

  写作《饥渴的肉体》,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写时,我预设了一个潜在叙述对象。这会使文字更具指纹烙印的触摸感。“感情饱满是种好的写作状态。在文字背后有个潜在的书写对象,这会使文字具有可感的温度。”(引自陈蔚文信函)说这是一本探究身体以及情感的书,倒不如说是一本如何看待生命的书。我祈愿我的一生,是拥抱世界的一生,是布道世界的一生。这是一本爱的经文,生命的祈祷词。

  好好去爱身边的人,好好去爱每一天。这是我一生的全部。

  〔作者单位:江西上饶日报社〕

  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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