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有大片的火烧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幼儿园,下岗
- 发布时间:2010-09-29 15:35
1993 年的初夏，被解雇的幼儿园阿姨李海燕耷拉着肩膀走在香山路上，手里提着一只尼龙袋子，装着铝制饭盒和印着“第二幼儿园”字样的搪瓷茶缸。被解雇是因为她偷吃了小朋友两个果冻，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每个小阿姨都会嘴馋，但是李海燕撞到了枪口上，院长正准备把自己的侄女调进来，李海燕理所当然地在20 岁的时候下了岗。
李海燕沮丧的不是下岗这件事，而是偷吃零食被捉，那些有点年纪的老阿姨用抬起的下巴表示她们的蔑视。偷吃小朋友的零食这件事被无限地上纲上线，李海燕深深地被那些看笑话的阿姨们激怒了，她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给那些只会撇着嘴笑的老阿姨们看看！
一旦振奋起来，手里的茶缸和饭盒“叮叮当当”一路乱响，李海燕在这种节奏的鼓励下，脚步竟也轻快起来，一时兴起，顾不得是在大街上，她左脚略点地，右脚支撑，抬高左腿，在原点优美地旋转了360 度。李海燕咬牙切齿地想，上哪儿找我这样练了六年民族舞的小阿姨去，你们迟早会后悔的。
清宫戏丫鬟
多少年后，李海燕自己都不会记得在结束她短暂的幼儿园阿姨生涯的下午，她曾在大街上旋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但是胡子霄记得，当时的他倚靠在二八自行车的后车架上，抽着中南海，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扫视着人流。大学毕业后他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一直跟在当导演的舅舅身边打杂，舅舅是三流导演，胡子霄就是个不入流的导演助理。
胡子霄今天的任务是给新戏找个小配角，清宫戏里的小丫鬟之类的，北影厂门口的群众演员要价太高，年龄也不合适，胡子霄只好返回来等着挨骂。就在他停车买烟抽的时候，他看到了李海燕。
李海燕的肩膀被胡子霄拍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男人，李海燕警惕地瞪着他。胡子霄觉得这个姑娘脸上有一种惊魂未定的傻俏，略方的下巴，一点点的稚气未泯。李海燕只听他说，小姐，你想拍电影吗？我们有部戏在找女演员，来试试镜怎么样？
李海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问了一遍，胡子霄笑了，他说，你的肢体挺有表现力的，我觉得你有当演员的素质。
演员，多么遥远多么闪亮的字眼，现在就摆在她的面前。李海燕顾不得多想，她即刻答应了这个男生。她想，老人家常说的否极泰来，真的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北冰洋汽水
导演舅舅基本上满意，反正是小角色，差不多就得了。出摄影棚的时候，胡子霄说，我送送你吧。
李海燕坐在胡子霄的后车架上，踢踏着小腿，格子长裙在风中鼓起来荡下去，胡子霄说你别乱动，胡子霄的白色的确良短衬衫隐隐的有肥皂清香，她不好意思搂他的腰，只好死死地抓住车架，任凭他飞快地在胡同里穿行，她捅了捅胡子霄，说，我请你喝汽水。
他们站在小卖部的台阶上，手里举着橘子味的北冰洋汽水，胡子霄说他喝过一种叫可乐的饮料，没北冰洋辣气，还有股药味儿，李海燕听了笑，那还能喝呀。李海燕笑起来整个人有些妩媚，胡子霄端详了她一阵，说，你的下巴，像林青霞。
李海燕心里“哇”地小小叫出了声，从来没有人这样夸奖她，从小没有人夸奖过李海燕长得漂亮，学习好之类，倒是在某个喜宴上，有阿姨真诚地对李妈妈说，你家女儿胃口真好。那个年代林青霞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怎是她这样的凡人比得上的？她紧张又羞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会咕咚咕咚地喝汽水，一不小心，满满地打了一个饱嗝，她糗到恨不能钻到汽水瓶里去。
李海燕完全会错了意，胡子霄只是说她的下巴像林青霞，但她自作主张地认为，她全身上下都是林青霞的范儿。
那个下午，当明星的念头像一阵巨大的海风，将李海燕的心吹成一张饱满的风帆，她愉快地觉得，她马上就会驶向成功的海洋。
群众演员
电影开拍后，胡子霄就有点儿后悔把李海燕招进来了。
不怵镜头是当演员的基本素养，可是李海燕怀着当明星的心愿，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永远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她的肢体动作过分夸张，随时准备抢女一号甚至女二号的镜头。导演气得不行，手里的扩音喇叭都摔了，大叫“换人”，李海燕觉得很委屈，眼泪汪汪地看着胡子霄。无奈之下，他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你得收着点儿，不为你自己，也得为我想想，可是我把你招进来的。
李海燕心里猛地甜蜜了一下，她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圆领文化衫，下巴上有微微的胡楂，她分不清楚感动与感激纠结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但是她站起身的时候，她知道她现在不再是为自己，她是为了他，为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那丝暗恋的气息。
虽然小麻烦不断，但是李海燕渐渐走上正轨，不忙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注视胡子霄，看他派饭，收拾道具，安排场次。她能这样呆呆地看他一下午，偶尔胡子霄回头看见李海燕，他会朝她帅气地抬一抬下巴，算是打个招呼，李海燕立刻红了脸。她自以为是地认定，胡子霄那天下午选的不仅仅是小丫鬟，还有未来的女朋友。
有一场戏是李海燕扮演的小丫鬟看见女主子被善妒的皇后娘娘毒死在床，她做出惊恐的表情，一步步地向外退，退到门槛处一声惨叫夺门而逃。李海燕在后退的时候，总是跑偏方向，结结实实地撞在身后的大柱子上，站在旁边的胡子霄就悄悄地冲她打手势，提醒她“靠右点，靠右点”。李海燕看见了胡子霄的手势，他的小动作使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像有了靠山一样踏实下来，她遵照胡子霄的指示走对了路，却因为装死的女演员不小心动了一下，只能重头再来。再拍，到了关键时刻，她其实已经可以顺利地“靠右点”了，可她却还假装着犹豫，旁边的胡子霄果真就急了，他“腾”地向她狠狠地打着手势。李海燕就喜欢看胡子霄着急的样子，那不是为别人着急，那是专为她一个人着急。李海燕乐不可支地觉得两个人的关系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也仅此而已，她暂时想不出别的花招。
电影院
这部戏从初夏拍到秋末，等到电影上映，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这一年里，李海燕找到新的工作，她换了家幼儿园当阿姨，每天面对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她忍不住会想，拍电影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她再也没见过胡子霄，她给他打过电话，他不耐烦地说在忙剪辑的事情，她只好知趣地挂断。无聊到极点，她会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就像一个刚刚刮完胡子的男人，她爱死了这个下巴，因为胡子霄也喜欢它。
看到晚报上电影即将上映的新闻，她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给他打电话，胡子霄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想了半天，才在李海燕的“我是那个演小丫鬟的”提醒下想起来，也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提议说他可以带她免费看电影。
那天傍晚有大片的火烧云。李海燕在红星电影院门口等胡子霄，电影已经开场十分钟，他终于来了，和另外一个长头发女生。胡子霄大咧咧地对那个女生介绍李海燕，她是那个演小丫鬟的，还是我在大街上发掘出来的。那个女生温婉地朝她笑笑，李海燕觉得自己立刻被比下去了，她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乖巧的表情。
她心里，已经坍塌了一大片城墙。
电影的情节她了如指掌，她第一次发现银幕上的自己完全陌生，她的眉眼有一种夸张的矫情，她的台词不多，但每一句听起来都僵硬得傻到家。她终于清楚，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明星，她甚至不能让坐在身边的胡子霄多看自己两眼，无论是生活中，还是银幕上。
李海燕转过头看着胡子霄，他正在嘻嘻哈哈地给那个女生讲剧组里的趣事，女生听得“嗤嗤”笑。李海燕有些嫉妒这个女生，她经历过胡子霄嘴里讲出的每一件事，但她更渴望由他讲给自己听。但是，胡子霄自始至终没有在意过她。
她坐在光影变幻的角落，无声地流泪。她为她的焦虑，她无疾而终的明星梦，她没有着落的期盼，她空怀着的一腔热情，为她所迷恋的胡子霄，泪流满面。
2009 年夏天
幼儿园园长李海燕随手打开电视，有一家地方台正在采访一位最近很火的中年电影导演，导演回忆自己的艺术人生，提到参加制作的第一部电影，是自己舅舅的一部清宫戏。他笑嘻嘻地说，公映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表妹和演小丫鬟的女演员一起去看。
李海燕看着电视上已经发福的胡子霄，脑海深处的某段沉睡已久的记忆被唤醒，她记起了那个年轻男生气呼呼的手势，和他身上肥皂爽利的清香。
她想，好多年过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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