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王偷走她的声音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蟋蟀,声音
  • 发布时间:2010-09-29 16:21
  失业

  “不说话的人总是要受委屈的,再见了,珍重。”

  这是同事May 姐给我的QQ 留言。等我办完差事从青岛返回深圳,May 姐已经离职。看到May 姐留言一小时后,我坐在部门经理的对面,等候我的命运。

  没事的,经理,谢谢您了。我说。

  我收拾私人物品,删除电脑文件,我要在两小时内消灭五年工作的所有印记。删到聊天记录,我点开May 姐的留言,看了许久,然后,删除。

  他们都说我是记忆天才,我不怕自己会忘记。是的,小时候春游的田野里麦穗的长须,我给布娃娃画的胡子,贴在墙上的检讨书……所有的,我都记得清楚。

  我相信,到死的那一天,我还是会记得May姐的话。

  晚间我买了鸭脖子和西瓜,回到住处,打开电视,坐在地板上看快女。这显然不是一场轻松愉快的观娱活动。我最欣赏的郁可唯正在让人崩溃地出局,这个被人喊作郁闷墩儿的姑娘唱功一流,不知为何却被唱民歌的选手PK 掉。闷墩儿通常都没法故作欢容,这我知道,但是这姑娘够倔强,她说:“我始终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我叹息。

  闷墩儿都不爱说话,都不讨喜,都倔强,都信自己。就像我,小时候挨父亲打,母亲心疼,说,你为什么不求饶?我反问母亲: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求饶?

  郁可唯鞠躬,挥手,离场。我捂住眼睛。

  2009年8月28日,周五,天气热。吃着西瓜和鸭脖子,我确信自己失了业。

  哑

  父母发现我情况有异,已是两个月后。

  两个月里,我每周给父母发短信报平安,描述我在公司频频升职不断加薪,朝阳无限好。直到一次两老打来电话,听不到我一丝回音,才发现我已经哑了。

  父母飞来深圳陪我,为我煲汤做饭,带我上医院。

  医生反复检查,说我声带无恙,只是找错了医生。

  我拒绝看心理医生。

  父母要带我回家,我拒绝了。我情愿守在深圳。我家乡的那座城市,市民以话多和幽默著称,我从小就是异类,现在哑着回去,更要被人笑死。我不回。

  然而时世艰难,揾工不易,哑巴揾工更是没可能,我又不够资格去跟盲人师傅学推拿按摩。在机场送走了流着泪的父母,我打定主意开家网店——在失声的时间里,我爱上了淘宝,失业者的生活因为有了淘宝而不至坠入绝望谷底。

  我的生活杂物店很快做起来。我仍旧哑着,在城中东奔西跑。跑批发市场,找快递公司,来往香港帮人代购。我累得要命,却快乐得要命。我欢喜地发现,淘宝原本就是为我这样的闷墩儿准备的啊,无需发声说话,就能完成一桩又一桩的贸易,多么简单,多么幸福。

  在二十五层高楼上,我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半年寂寞时光,却学会了在旺旺上跟顾客一口一个“亲”。

  ——亲,你要的德国咖啡杯到货了。

  ——亲,你的米袋香薰包已寄出,请注意查收。

  ——亲,你喜欢的小鹿糖罐子还有两只,要拍趁早哦,呵呵。

  不必面对面说话,在网线上敲字,总是更容易的吧。

  我搏命工作,点滴赚钱,我很快乐。是的,一个正常的社会,总要允许有人不说话的吧。一个正常的社会,总要给不说话的人一条出路的吧。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小店意想不到地升了钻。

  自我犒赏的最佳方式是出行。我选了泰国。网上的人都说泰国东西超便宜,我想顺便给小店进些有趣的货品。顾客知道我要去泰国也很雀跃,纷纷要我代购欧莱雅最新套装和NaRaYa曼谷包。

  没想到春节后团队仍旧爆满。旅行社的罗小姐在线上通知我:“有个长者团还剩一个名额,你愿不愿意跟老人家一起?好处是行程没那么赶。”

  “没问题啊。”我回她。

  洛尔迦

  我拖着行李走进候机厅。

  我在随身小包里放了一本报事贴,连同五支细头Signo墨水笔。

  《钢琴课》的女主角就是这样的:嘴巴紧抿,低头刷刷刷写字,然后把纸撕下,拍给对方,偶尔间杂一些手势。我决定有样学样,姿势不限,管用就行。要不然可怎么办呢,我的哑语水平最高只够表现“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那首歌里的几大关键词,爱啊,家啊,人啊——还是从前在飞机上跟空姐学的。

  揣着报事贴和墨水笔,我心头踏实。

  起飞了。飞机在穿越茫茫黑夜,我哑着嗓子,脑中翻来覆去想起了两句诗:

  哑孩子在找他的声音

  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

  洛尔迦。洛尔迦。我满意地歪头睡去。

  蟋蟀

  每段旅程都会遇到一个讨厌的人,这话是谁说的?

  这次旅程,最惹人讨厌的是蟋蟀。

  蟋蟀不是蟋蟀,是个人,听领队说他在国外工作,这次是专程陪母亲旅游。他叫凯文,但我更愿意叫他蟋蟀,就是偷走了哑孩子的声音那个蟋蟀。因为他实在聒噪得很,我心理阴暗地想,可能是太久没回到母亲怀抱,他要跟三岁幼童比活泼比可爱吧。就在刚才,大家在候机厅枯坐着等待登机的时候,人人都昏昏欲睡,他非要缠着人说话,跟他自己的母亲说话,跟领队说话,跟同团的老人家说话,还跟我说话。

  他跟我说话注定得不到应答。我不能说话,也不想听他说话。

  偏偏在飞机上,他坐到我的旁边。

  我睡醒一觉,窗外仍旧黑暗,机舱寂静无声,只有蟋蟀还捧着本书在灯下苦读。我换个姿势,发现腿麻了。

  “你坐过来一点,这样可以把腿伸直。”他侧过身,让出空间给我。

  我有些意外,却也顺势接受了他的好意。

  前座两位老太太也醒了,在轻声聊天。一位老太太对蟋蟀的母亲说:“你儿子真好啊,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后生仔了,又懂事又孝顺,那么远回来休假,不陪女朋友,倒来陪妈妈旅游。”

  蟋蟀的母亲叹气:“好什么好,不肯找女朋友,都快急死我了。”

  我的邻座扑到前座的椅背上:“妈妈,你儿子我还小。”

  “你是五岁还是七岁啊?还小。”老太太抬手作势要打他,看到我,笑了:“快别让人家姑娘笑话你了。”

  我也笑了。

  蟋蟀转头问我:姑娘怎么称呼?

  这话问得正式。我拿出报事贴,写我的名字。

  成人秀

  跟团旅游注定是这样的,泰国的燠热天气里,导游带着老人家们东奔西突,看勇士斗鳄鱼,看美女捉蛇,看大象表演节目,到购物中心买珠宝皮具,不亦乐乎。

  我爱看大象。大象不说话,但是它们会踢皮球,会跳集体舞,还会画画。我最爱看小象画画,它们是多么天才的画家。它们用鼻子蘸颜料,一点一点甩到画布上去。红的是花,绿的是树,画布上的春天寂静美好。

  然后我们去骑大象。其实不是骑,是坐,每头大象背上安了两个坐椅,游人从一个高台上跨到大象背上去。蟋蟀的母亲,现在我已经知道她叫梁姨了,她有高血压不敢坐,让我和蟋蟀合骑一头大象。“姑娘别害怕,他会保护你。”梁姨说。

  一圈走完,年轻的象倌拿走我的相机,跳下大象,给我们拍照。

  “笑,再亲密一点!”象倌指挥我们,两手比比画画。

  “笑,再亲密一点!”蟋蟀学舌。

  我突然咧嘴大笑。蟋蟀扭头看我,貌似赞赏我的态度:不错,笑得很好。

  下来的时候,蟋蟀伸出手给我。就在我落地的瞬间,噗的一声,大象扇着耳朵拉了一堆热气腾腾的便便。我缩回手,蟋蟀放声大笑。

  次日来到芭提雅,晚间的成人秀是必看项目。

  老人家自动屏蔽,我作为年轻人的代表,被各位老人家鼓励一通之后报了名。

  表演是成人片的情节轻微版。意外好看的是演员与现场观众的互动。一名南亚裔年轻男子被他的一帮朋友推上台去。真假难辨的美女们一拥而上,将其脱光,肆意取乐。男子朝着台下万般无奈地摆手摇头大喊“Help”,他的朋友们在台下猛吹口哨。

  全场大笑,高潮迭起。

  我看得开心,呵呵呵地笑出声来。

  忽觉背后空调太猛,风吹得冷飕飕,一转身,蟋蟀就坐在我后面,似笑非笑地瞪着我。

  我差点魂飞魄散。

  怀着沮丧心情看完下半场,我觉得蟋蟀简直就是一特务。

  你安全了

  最后一晚,夜间肚饿难忍,忽然想出门找夜宵吃。

  刚出酒店大门,碰上蟋蟀和梁姨逛完夜市回来。我朝着他们做了个吃的手势。蟋蟀说:“我陪你吧,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太危险。”

  我摆手:我没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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