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十五年(1926)一月,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第二次来中国旅行,一个半月的走马观花、诗酒流连之后,回到日本,随后写下的《上海见闻录》中,谷崎感慨地说:“真想在上海造一间屋子。”
谷崎当然没有在上海造一间屋子,可是,在他的出生地东京,一定造过一间颇为理想的屋宇。就我所知,这间屋子的抽水马桶的把手一律是木头制品,上面还涂了蜡,时间一久,那渐渐发黑的木纹,“能够奇妙地使人心绪安宁”。窗子呢,少不了日本元素:拉窗。只是屈从于采光和开关的原因,便折中了一下:“在窗户里边糊上纸,在外边装上玻璃。”这个折中让谷崎抱憾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这样一来,日本传统中纸糊拉窗一向松软膨胀的美妙感觉荡然无存了。屋子里的器物,俱是漆器,比如漆盘和漆碗,在谷崎强调的昏暗环境里,有一股“沼泽般深沉敦厚的光泽”。
总之,谷崎润一郎为了造成此屋,大量地使用了一种叫做“阴翳”(转译成汉语的这个语词带上了古典的气味)的日本元素。
谷崎将这间屋子干脆取名为《阴翳礼赞》。他生怕懒惰的读者不求甚解,于是外加一个解释性的副标题——《日本和西洋文化随笔》。日本和西洋,此次谷崎造屋的两个向度。谷崎的眼睛总是在这两者之间飘忽,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阴翳的娘家——东方之中的东方——他到中国旅行过两次。在中国,“阴翳”通常可以写成“阴郁”,只要看看官员们的脸色即可明白这个语词造的是如此之精妙。不过,谷崎喜欢的中国,我想还得径直往时间的深处里去找。如果没猜错的话,李商隐的那个中国差可比拟。
谷崎的这间奇妙的屋子里,最有意思、最难忘记的还是那个厕所——那个离开母屋,“设在绿树浓荫和苔色青青的隐蔽地方,有走廊相通”的厕所。谷崎所造的这阴翳屋子的局部——厕所的一个参考标本是中国元朝那个“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画家倪云林。据说,倪是绝无仅有的洁癖家,为了排泄时那玩意儿不溅到自家珍贵的屁股上,他收集大量飞蛾翅,撒在粪池上面。谷崎对粪便掉落,惊起彩翅无数的景象叹为观止——这真是典型的日本式悖论,阴翳与骄阳,美丽与奇臭无比。这就是那个菊与剑的日本,就是日本与中国的不同之处。尽管谷崎们如此推崇那一只有着飞蛾翅膀的中国厕所,但在一间十分东方的屋子里,阴翳占有三分的话,中国元素很可能占了七分。
最后说说我和这本薄薄的《阴翳礼赞》的因缘——1997年12月,我和一些诗人在北京开诗会,得闲逛书店,在一间地下(阴翳最浓烈的处所)书店里,它突然从书堆中站出来,说,把我挑走吧,我一秒钟都没有犹疑。
一个读者和一个作者,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容易一见钟情。
《阴翳礼赞》
谷崎润一郎
上海译文出版社
定价:35.00元
文/邹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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