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的隐喻,从马格丽特到王家卫

  • 来源:艺术与设计
  • 关键字:马格丽特,王家卫,艺术,双重凝视
  • 发布时间:2017-01-04 10:30

  时代枭雄

  2016年9月,筹划多年的勒内·马格丽特(Rene Magritte)的个展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开幕了,尽管绘画已经不是当代艺术的主流了,但是这位老画家的魅力还是点燃了人们无限的热情。先给您透露个秘密:马格丽特不是个画家,是个会画画的思想家。

  布鲁塞尔,他出生在这里,死于这里,除了中间几年的巴黎生活,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这里。2009年,老家布鲁塞尔建立了马格丽特美术馆,开幕的第一年,就获得了50万人的参观人次。现在,它已经是欧洲最有人气的美术馆之一。

  同时,马格丽特和电影的缘分也不浅,他少年时代画过电影宣传画贴补家用。当然,他的绘画也启发了很多电影,除了《大鱼老爸》、《盗梦空间》,《吹梦巨人》这样的魔幻题材;还有《虎胆龙威》等,尽管没有离奇的魔幻效果,但是在封闭空间中讨论人的境遇,却是一脉相承。

  1958年的时候,已经是德高望重的前辈的马格丽特,为一个电影节画了一张海报。2011年的时候,比利时设立了比利时最重要的电影奖——马格丽特奖。听这名字,就不难猜到标志上那个带着礼帽的绅士是谁了吧?标志上的他站得笔直,马格丽特的一生就是这般彬彬有礼。还有,马格丽特奖奖杯的设计,就是以马格丽特画的那张海报上的图形为概念设计的。虽然电影奖才办了6届,但是如今已经成了欧洲最高质量的电影节之一,看看获奖名单,《我们的孩子们》还赢了戛纳影后、达内兄弟的《两天一夜》也收获了金棕榈提名,《年轻气盛》也是金棕榈提名,《艾特熊和赛娜鼠》同时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提名,《吐崽子》获戛纳艺术电影奖……但我最喜欢的是2011年和2016年的获奖作品《无姓之人》、《超新约全书》,他们来自同一位比利时导演——雅克范多梅尔(Jaco van Dormael),喜欢的原因一个就够了——剧情烧脑!

  马格丽特生于1898年,出生于布鲁塞尔一个家境富有的家庭。但是当他14岁时,母亲溺水而亡(死因被认为自杀,但有争议)。女主人的自杀不仅让一个家庭蒙羞,也让亲人对此讳莫如深,这些对少年时代敏感内向的马格丽特的伤害可想而知,直到马格丽特成年,这件事都被家庭禁止提及,少年隐痛始终像水草一样纠缠着他。16岁时,他离开了家,开始学习绘画,从当时流行的立体派开始,但很快找到自己的写实路线,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被威胁的刺客》也在他20岁左右的时候应运而生。关于这张画的口碑,长期包含着色情和暴力的解读,还有那神秘的气氛,饱含象征意味的细节,都是后世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带圆顶礼帽的绅士们,成了他一生的主题。公开场合中的马格丽特也与圆顶礼帽形影不离,就像王家卫离不了墨镜一样。圆顶礼帽是1850年英国人的发明,在马格丽特的时代深受富有绅士们的喜爱,包括那个比马格丽特小5个月的卓别林。前几年,MoMa举办的马格丽特回顾展上,展览的海报就是这样的一只帽子——这已经成了马格丽特的符号。

  这个时期的马格丽特精力极为旺盛,几乎是一天完成一件油画。1927年的时候,他在布鲁塞尔的la Centaurie画廊做了平生第一次个展,画展不得不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展厅的墙面,最后不得已还将画廊的办公室里也挂了一墙。尽管马格丽特对这次画展抱有很高的期望,然而批评家并没积口德,一片批评打击之声让28岁的马格丽特心灰意冷,于是他打点行装,去了巴黎。

  在巴黎,马格丽特与超现实主义的领袖、法国作家布列东(Andre Breton)相交,遂加入超现实主义阵营,并深受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影响。他的超现实主义之路从此坦荡。

  隐藏的游戏

  在他的绘画中,苹果挡着脸,树叶变成大树,雄鹰变成石头,质感转变,形体转变,一个小小的花招,就带来巨大的视觉惊奇。然而艺术家却远不是仅仅追求天马行空地玩视觉的人。他的作品之所以让人一看再看,反复解读,因为他在画中经营了深刻的隐喻和哲学。就拿他最爱玩的遮挡游戏来说,他的笔记上有着这么一句话:“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隐藏了另外的一些东西,我们总是想看那些被隐藏的”。

  这个哲学概念在《爱人》系列中表达的最为到位,我们都忍不住想揭开男女爱人头上的布,给他们一个自在的深呼吸,顺便看看那隐藏的面孔。所以这个图像能够牢牢抓住观者的眼睛,甚至激发出参与的热情。但是不要忘了,马格丽特的背后总是有故事,传说当马格丽特的母亲在水中死去被发现的时候,她的睡衣像水草一样缠绕在她的头上。尽管马格丽特矢口否认这一情节对《爱人》系列的影响,但是评论家们还是对此契而不舍地挖掘。

  马格丽特的作品总是在讨论最基本的人类关系。欲望、隐藏、疏离、封闭等主题一以贯之他的一生。其实所有的大艺术家都是如此,人类本质的困境是最为普世的,超越文化和族群差异,这正是不管我们了不了解他的文化和习俗,都能欣赏他的智慧。

  双重凝视

  在马格丽特职业生涯的最后20年——1948年-1968年,他创造了另一个符号性的语言:背对观众的圆顶礼帽男。这个通常被人们认为是马格丽特本尊的形象,给了美术史家无数解读的话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双重凝视”。

  根据居伊·德波(Guv Debord)的研究,景观社会形成的原因是当代媒体制造了一个观看的环境,不论是在玻璃办公室,还是摄像头林立的街头,抑或是社交网站,人们生活在无处不在被凝视、被追踪的世界里,隐私是当代最匮乏的东西。凝视和被凝视是最司空见惯的当代体验。那个给了我们一个后脑勺的人,在凝视着他的客体,而他,又成了我们凝视的客体,那我们呢?想到这个问题,我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好像有人入侵了我的生活。“双重凝视”的艺术策略制造出观者对自身状况的关注,它凑效了,不是吗?

  从当代的观念摄影家艾丽娜·布劳瑟拉斯(Elina Brotherus)的摄影中,很容易看到“双重凝视”的魅力,而且,调动了观众的好奇心,真想走进画面,走到模特面前,看看她的模样。艾丽娜·布劳瑟拉斯来自芬兰,当她和她的模特,抒情性地凝视着那些典型北欧的风景的时候,她也把自己客体化——交给观众去凝视。

  使马格丽特成为大师的是他的哲思和悲悯情怀。在他的画中,他总是留下一些解读的痕迹,提醒人们看到的假象,艺术家就是玩弄形体和颜色的魔术师,是“骗子”。观众需要深究表象之后的真实。一个常见的马格丽特式的提醒就是边框的元素,这简直是他的签名(就像希区柯克总在他的电影中昙花一现一样),窗帘,墙壁,画框等物品,制造出一个“框”的概念,这是“骗子”的提醒——小心啦!框中是假象!

  《人类的境遇》这个题材更近了一步采用了画框之中有画框的办法。从1933年,到他去世前几年,马格丽特一而再、再而三地画这个题材。光听名字,就听出了他悲天悯人的大师野心。如果联系起当时的政治形势,这件作品的深意就超出了艺术,当时希特勒刚刚在几百公里外的邻国当上总理,正在用大量的政治宣传品蛊惑人心,灾难的阴云开始散布在欧洲上空。几年之后,纳粹便占领了比利时。马格丽特用了一个巧妙的视觉游戏挑拨着观众的思维。你看,窗前的风景和画中的风景合二为一,于是,人造的假象遮蔽了真实;注意啦!视角是在室内,这个提醒是:假象由内部生成。对于观众,他们处在室内的视角上,但是相对真实的风景,他们又在外部。这些表面童趣的作品,实则包含了精巧的哲思和忧患。

  我最喜欢的是这副有火的《人类的境遇》,这幅画面更加简洁,一团火,两重山,山上有个城堡(或许,城堡里有个“楚门的世界”)。山洞的洞口一一又是一个框,分出内外空间,外部清冷;内部有火,啊!危险!这件作品创作于1935年,纳粹的军靴已经开始踢开犹太人的家门,指责他们是“民族复兴的死敌”。坚持每天看报纸的马格丽特对此不会无动于衷吧!但是他的忧患和悲悯都付诸于画布,而不是直接控诉。

  在二战期间,马格丽特有几年没怎么创作,而是临摹了许多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作品,其中梵高、塞尚、雷诺阿是他的最爱,马格丽特的色彩也随之变得明亮斑斓了起来。比如那张《空白的签名》,是他去世前两年的作品,颜色和细节上,和之前尽量简洁灰冷的画风大不一样,不错,颜色是典型的印象派的,概念又是马格丽特的。笔直的树干沿袭马格丽特一贯的简约和高贵,优雅的骑马女士和马,轻轻穿过树林,是树遮挡了马?还是相反?眼睛的错觉,怎么看是最值得深思的东西。马格丽特做了如下的阐述:“树”隐藏了什么?马的尾巴?隐藏的东西能够唤起一种神秘感,究竟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我的回答是‘不意味着什么’,因为神秘就意味着不可知的,(我的画)让人自己去追寻:究竟什么被隐藏了?”

  这种画中画,框中框的手段,“隐藏的决定显现的”(法国哲学家福科语)哲学思维,启发了后来无数的艺术家和哲学家。王家卫便是其中之一,在电影《花样年华》中,这个概念被用到了极致。电影的前5分钟,每一帧画面,人物都在形形色色的框中。王家卫想拍出“那个时代(70年代)的束缚,让人无法挣脱”,隐性的道德约束、社会习俗、邻里流言、他人的眼神,都软性地但又无处不在地,给人(尤其是规规矩矩的人)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的规训。于是王家卫用框——来表现约束、限制和命令。于是,门、窗户、镜子、格子,灯罩、钟表、相框、盒子、两个墙面等等等等,一个又一个能够构成“框”的画面,将人框来框去,人规规矩矩地呆在框中,衣冠楚楚、斯斯文文,需要安分守己,将情欲、思念、自然而然发生的爱情都自我克制住。所以,张曼玉难以克制的哭、梁朝伟那个复杂隐忍又倾国倾城的微笑,都置身于在半开半掩的窗框里面。

  王家卫说《花样年华》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复杂的电影,他的野心是挖掘一个时代的诸多无奈和局限,以及给人的复杂感受。那个时代结束在1966年(此后香港社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所以爱情故事结束在1966年。这一年,戴高乐访问柬埔寨,宣告了殖民时代的结束;而文革的风雷正隐隐作响,二战之后20年的太平生活似乎又要变的灾难重重,一个时代,挟裹着希望和忧患,愁苦和不明朗。依靠隐喻,可以让观众自己去发现难以言传的复杂性,观众更可能获得他们独特的体验,所以王家卫不愿意呈现一种确定性,而是用暖昧的情愫,开辟出想象的空间——“带着你的故事来分享我的故事”。

  王家卫和马格丽特都是用隐喻的大师,所以他们的作品很烧脑,他们呈现出来一个极简风格的艺术品,同时创造出了大片的空间需要观众来填充、去思考、去挖掘背后的故事。在他们精巧有魅力的艺术语言的构造下,创造出一种奇妙的情绪、充分调动出观众的好奇心、和探索的欲望,去质疑那些被呈现在眼前的东西,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进而去探究那被隐藏的真相。

  平庸的艺术呈现结论,伟大的艺术带来启迪!

  (编辑:姜雪)

  Louis Hothoth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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