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师:离大师还有多远

  在中国,外界对心理咨询师的评价呈现“无所不能”与“不过如此”的两极分化

  周六早上8点多,心理咨询师张宇(化名)出门上班。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他有点为今天的来访者感到担心,“这天气也许会让她心情更低落。”

  2010年研究生毕业后,张宇就职于一家商业心理咨询机构。

  9点刚过,他就坐在心理咨询室认真翻看上一次的咨询笔记。9点25分,张宇起身为即将到达的来访者冲了一杯咖啡,放在沙发前的圆桌上。

  3分钟后,咨询室外准时响起了两下轻缓的敲门声。打开房门,张宇迎来了当天的第一位来访者。

  华中师范大学心理辅导研究所所长江光荣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16年6月,全国有90.7万人持有国家二级、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且每年大约新增10万名持证人员。但真正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仅占其3%左右。

  “也就是说,目前全国大约有3万名心理咨询从业人员。”江光荣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由于心理咨询在中国起步较晚,在多数人心里,心理咨询师这个群体充满了神秘感。

  有人认为他们无所不能,可以解答所有心理困惑,治愈一切心灵创伤;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徒有其名,甚至有人认为他们根本就是骗子。

  在这样两极分化的评价中,心理咨询师的面目越来越模糊。

  更像一个陪伴者

  张宇坦言,从业6年、接待了数千名来访者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心理咨询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术”。

  “更多的时候,需要来访者依靠其自身的智慧和毅力取得改变。而咨询师能扮演好一个专业的陪伴者就很好了。”张宇说。

  他的一位来访者小雨(化名)在童年时期曾经历严重的情感忽视和情感虐待,这对其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形成了很大的障碍。

  “外在的表现就是,她会下意识地与人保持距离,因此身边几乎没有真正关系亲近的人,但她心里却极度渴望稳定坚固的亲密关系。这种矛盾让她一直很痛苦。”张宇说。

  2016年夏天,小雨第一次走进张宇的咨询室。痛哭着讲述了父母从她童年时就不断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后,她感激地说:“谢谢你让我说出了这些话,谢谢你在我那么狼狈的时刻陪着我。”

  那一刻,在小雨身上,张宇感受到了陪伴的力量。

  对此,心理咨询师林松涛(化名)也感触颇深。

  在他的咨询过程中,一般会由来访者开口说第一句话。当来访者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有人会说“我不知道说什么”,而有的来访者则会选择沉默。每当这时,林松涛并不会急于打破沉默,而是静静地等待来访者开口。

  最极端的例子是,曾有一位来访者沉默了整整50分钟,直到咨询结束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我就那样陪她安静地坐了50分钟。”林松涛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也许在那一刻,来访者需要的就是这种无声的陪伴。

  尽管在咨询关系中,来访者对于咨询师的信任非常重要,但林松涛从不会要求他们把心里的秘密和想法和盘托出。每一次接新的个案,他都会告诉来访者:“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不说,想说真话就说真话,想说假话就说假话,怎样都可以。”

  有一个林松涛跟了3年的个案,直到第三年,来访者才在一次咨询中告诉他,她以前曾经对他撒过谎。但林松涛依然尊重来访者的选择。在他看来,事件也许会是假的,但他们的情绪却是真实的。

  “咨询师要做的就是捕捉来访者真实的情绪。”林松涛强调。

  80%以上是半路出家

  科班出身的张宇绝对算得上是心理咨询师中的“少数派”。更多的人是像林松涛一样,半路出家。

  2005年,林松涛从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毕业,进入外企工作,之后选择自己创业。

  2012年,他的职业轨迹遇到了转折点。有一次,他去送参加心理咨询师培训的妻子上课,顺便旁听了一次课。没想到,这节让他听后大呼“太有意思了”的课,居然改变了他的职业选择。

  那次之后,林松涛开始自学心理学知识,并报名参加了第三届精神动力学夫妻与家庭治疗连续培训项目。第一次为期5天的集训加上平时的自学,林松涛轻松地拿到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并于2013年下半年正式执业。

  如今,林松涛刚刚执业3年,在行业里仍是一个初学者,但他的临床咨询时长已近3000小时。一般情况下,他每周要接待25位来访者,最多的时候有35位。

  “最常见的状态是每天接待4~6人。”林松涛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对于一个初入行者来说,这样的工作强度并不算小。通常情况下,一个新手至少要用5~7年才能积累到3000小时的临床咨询时长。而本刊记者接触到的其他心理咨询师通常每天接待3~4位来访者。

  2001年,当时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推出了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认证体系。这促进了心理咨询师作为一个劳动技能型职业的快速发展。

  由于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资格项目是要做劳动技能认证,而非专业技能人才培养,报考者仅需具有大专文化程度,而其专业背景则不受限制。

  “真正临床与咨询专业的毕业生很少,占比可能不足20%,80%以上都属于半路出家。”江光荣说。

  科班教育体系缺失

  正常情况下,心理咨询的从业者应该接受专业系统的理论学习和技能训练,然后执业咨询。但现实是,大部分从业者在经过碎片化、技能化的培训之后,就考证上岗了。

  本刊记者了解到的心理咨询师培训中,最受市场欢迎的是短则几天、长则十几天的短期培训。即便是一些所谓的长期培训,也是每年组织一两次为期一周左右的集中培训,而平时则以个人自学为主。

  “中间的临床和实践怎样开展、效果如何,很少有人过问。”心理治疗师徐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徐佳是一位医学博士,毕业于德国海德堡大学,目前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同时在商业心理咨询机构兼职做心理咨询和治疗。

  2014年,徐佳开始在中国参加一个为期3年的中德督导师培训班,这是业内最受欢迎的一个培训课程。结果3年内,她一共只参加了4次集中培训,每次集训10天。

  “除去翻译的时间,其实相当于5天的课程。而且每个班有60名同学,课堂上很难作深入交流。”对此,徐佳颇为无奈。

  相比之下,徐佳在德国读博期间参加过的类似培训班,会要求学习者最短连续培训3年,且每周至少学习2个小时,此外每个月必须参加2~3次学习小组间的交流活动,并完成相应的作业任务。

  “而且一般情况下,每班只招收12名学员,所以每次课上讨论都能交流得很深入。”徐佳说。

  更为重要的是,德国参加此类培训的多为心理咨询相关专业的博士生和少量硕士生。而在中国,大部分是非科班出身的从业者。

  江光荣告诉本刊记者,在心理咨询专业人才的培养上,中国至今仍未能建立起系统的学历教育体系——目前还没有一所高校正式开设心理咨询专业,仅有为数不多的高校和科研机构开始招收临床与咨询专业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但全国每年的招生规模不足1000人。

  “博士生就更少了,全国每年只有6~7人。而且这些人毕业后大多留在了高校和科研单位。”江光荣说。

  在心理咨询业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政府或者行业组织规定:心理咨询行业的从业者必须接受系统的临床与咨询专业的学历教育,且最低学历要求是硕士。

  以美国为例,其心理咨询从业者中拥有博士学历的占60%~70%,其余均为硕士学历。

  而在中国台湾地区,2001年通过的《心理师法》规定:只有至少完成了本专业的硕士教育,才能考取临床心理师或者咨询心理师。

  “他们认为,本科毕业生通常不具备成为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能力。”江光荣解释道。

  咨询师有了心理问题怎么办

  “大将军郭”(以下简称“将军”)是心理学微信公号“我们心里都有病”的创立者,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

  如果从2007年大学四年级在学校做热线咨询开始算起,“将军”做心理咨询的时间已有近10年。但近十年间,她从未放下本职工作而全职做心理咨询。

  “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生存压力。”“将军”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坦言。

  确实,对于大多数咨询师来说,心理咨询并不是一个高收入行业,生存是他们面临的第一难关。

  “将军”从2008年开始在咨询机构做面询,每做一次获得几十元的抽成。直到2010年,她的抽成才提升到每次100元,但当时她所在的机构对来访者的收费标准是每次400元,也就是说机构要拿走75%的抽成。而行业通行的标准是,机构和咨询师五五分账。

  由于来访者数量的不稳定性,初出茅庐的咨询师并不会每天都有预约,算下来整体收入并不高。同时,咨询师还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提升,参与学习培训、督导和个人体验,持续学习成本较高。

  “全国3万名从业者中,只有不足17%的咨询师活得很好,能够靠心理咨询过上体面的生活。”上海林紫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创始人林紫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对于需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和平稳心态的心理咨询师来说,生存问题给了他们现实的压力。

  2014年,“将军”从一家与心理学相关的互联网公司辞职,酝酿自己创业。

  “从2015年创立公众号到现在,后台基本上每天都能收到10个左右的咨询请求。但我决定暂停接个案。”“将军”说。

  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从职业人向自由职业者、创业者身份转变的过程中,并没有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有一些焦虑在里面”。

  她告诉本刊记者,作为咨询师,她要面临诸多的执业压力。如执业之初,她也会因为来访者的评价,或因来访者的情况无法持续改善、担心来访者无法持续咨询,甚至会因为担心来访者出现自杀的情况而产生压力。

  因此,她希望自己能够暂时停下来,首先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实现自我成长。

  一位要求匿名的心理学家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称,不能忽略的是,在半路出家的心理咨询师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去学习心理学,并逐渐产生兴趣,最终步入了心理咨询师行业。

  “如果这些人自己的心理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就匆匆忙忙去执业,极易对自身及来访者造成巨大的伤害。”上述心理学家称。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辉辉/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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