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池:几乎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咨询

  一个人本来以为苦恼来自没钱,但当他挣了很多钱之后,苦恼依然如影随形,他才得以面对自己的内心,并追问,这苦恼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一个人有痛苦,我怎么帮他解决或者减轻痛苦?”知名心理学专家、首都医科大学教授杨凤池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表示,正是对这件事的浓厚兴趣,令他的研究从神经生理学转移到了心理咨询领域。

  杨凤池被大众熟知,是作为中央电视台《心理访谈》节目的常驻心理专家。

  作为这个行业的知名专家,杨凤池已经连续干了31个年头,他把这31年归结为三个阶段:1985年开始的头十年,读一点仅有的、零星的材料,“在黑暗中摸索”;第二个十年接受国外专家指导培训,专业水平迅速提高,却发现在中国不时出现水土不服;近十年融贯中西,逐渐形成自我风格,而整个市场也出现越来越多面目模糊的同行。

  这让他很担忧:“心理咨询职业化已经好长时间了,但仍存在不少乱象。这个自由市场急需理顺管理关系,加强管理规范。从根本上说,是要加强学历教育。”

  心理治疗就是“话疗”

  《瞭望东方周刊》:你觉得人们应该理解心理学和心理咨询?

  杨凤池:很多不了解心理学的人,会很看轻这门学问。我接待那些困惑的来访者,几乎每个人坐下来跟我谈话之前,都说很痛苦,也都会问我:你能解决什么?

  心理学的作用是什么呢?随着我们态度的改变,行为也会发生变化,外部世界也就随之改变。心理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无法改变历史,但是它可以改变未来。

  《瞭望东方周刊》:心理咨询真的有用吗?

  杨凤池:以我的经验,可以让这样问我的人,在跟我谈话以后,用完全不同的观点和态度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苦恼。我不敢说都能解决,但我可以让他大幅减少负面情绪。

  实际上,我们反复受一个苦恼困扰不能自拔,主要原因是我们在一个自我观察的死角里来看我们的苦恼,而我能提供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让他来反观自己,甚至让他抽离出来,相当于在头上三尺左右的第三只眼来看你的苦恼,就跟你在苦恼的井里头看很不相同。

  《瞭望东方周刊》:我们知道,心理咨询师没有处方权和诊断权,你怎么看心理咨询和生物医学的区别?心理咨询师是老师还是大夫?

  杨凤池:心理咨询会有专业的评估体系,对人的心理发展水平和自我功能状态作出评估,但不是医学诊断;心理咨询师可以进行心理干预,但不是医学治疗。心理咨询师不是精神科大夫。

  我国的《精神卫生法》作了一个比较硬性的区分,心理咨询师只能做心理咨询,不能做心理治疗、不能参与精神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包括开药,而且心理咨询师不能在医学机构里从业,只能在社会上、学校里从事这个工作。

  而心理治疗一般发生在医疗机构,心理治疗师在中国有可能被叫作“心理医生”,但他们也没有处方权,不能开药,是医学技术系列人员。心理治疗最大的特点就是话疗,但凡说你吃点什么药吧,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心理咨询技能没掌握好,或者是评估不对,那是精神科治疗,不是心理治疗。

  从“都怪我”到“都怪别人”

  《瞭望东方周刊》:医学上有个名词叫疾病谱,从业30余年,你认为接受心理咨询的群体所反映的困扰有怎样的变化?

  杨凤池:疾病谱一般指生物医学疾病、躯体疾病。如果从疾病谱的变化来看,在我们小的时候,到医院看病的人,大多是因外部因素致病,纯生物医学或者机械的、物理的疾病。

  改革开放以后,这类疾病越来越少,大部分门诊病人是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溃疡、癌症等等,国际医学界公认这些病叫心身疾病,就是由心理社会因素导致的躯体疾病。

  所以现在世界范围内倡导医学模式转变,由纯粹生物医学转变成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

  单纯从精神疾病角度说,我从业这30年,第一个10年基本都是神经症性的,第二个10年就是神经症性和人格障碍混杂,最近这10年神经症性已经趋于次要的位置,主导性的障碍就是人格障碍。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杨凤池:神经症性障碍的人内心矛盾冲突激烈、主观痛苦感受强烈,当他解释他苦恼原因的时候,倾向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肯定就是我不好、我能力不行,等等。这类来访者心理和人格结构发展比较成熟,帮助起来相对容易一点。

  人格障碍的人麻烦不断,这类人在职场上可能还是挺不错的,但是人际关系沟通、交往不协调,尤其是亲密关系。当他来找咨询师求助时,说的全是别人对我不好,别人害我,都是别人的问题,甚至对咨询师也是这种将信将疑的态度。

  如果非要解释这种变化的原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上世纪90年代的来访者大多有兄弟姐妹,从小学会了与大家相处,而近些年的来访者独生子女居多,不少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所以人格障碍的人多一些。

  《瞭望东方周刊》:接受心理咨询的来访者群体有什么特征?

  杨凤池:我觉得总的来讲应该是个人经济上比较独立的群体居多,其中很多人是关心自己孩子心理健康的家长。

  对于一些经济独立、财务自由、尤其是已经完全进入小康中产状态的人,他们这方面的需求才会提高。因为他原来认为,他的苦恼来自于经济不能独立、财务不能自由,但是他挣了很多钱、苦恼和烦恼依然如影随形,就会追问苦恼是从哪里来?直到这时他才得以面对自己的内心。这部分人是心理咨询最适合的对象。

  假如心理苦恼的原因主要是不能解决温饱问题、衣食无着,那就很简单了,不用心理咨询,赶快去挣钱就行了。

  越专业的咨询师话越少

  《瞭望东方周刊》:有数据显示,目前中国的心理咨询师执业的约3万余人,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你怎么看待这种现状?

  杨凤池:据我所知,2015年中国境内拿到可以执业的心理咨询证书的超过60万人,但中国的大学一年出多少心理学本科毕业生?往多里说一年出6万,那么另外54万人都是什么背景的人?现在心理咨询师证书,大约相当于驾照那样,考考交规,上路练一下就出来直接开车了。

  我们和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主要在学历教育上。

  正常来说,职业教育应该延续学历教育。比如说你要考律师证,你得大学法律系毕业,你要拿医师资格,你得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毕业。但现在中国的心理咨询证是谁都可以考,以前干什么的都没有关系,这是不科学的。你可以想象这后面的隐患。

  所以我认为国家急需大力在重点大学建立强大的心理学系、心理学院,补足学历教育的短板。

  《瞭望东方周刊》:那怎么选择心理咨询机构和心理咨询师?

  杨凤池:最简单的办法,你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这个心理咨询师是否在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系统里?如果没这人,这个质量就不太好保障。然后你再问问他,是否接受过督导?是谁做的督导?假如他的督导在系统里注册过,那这也还靠谱,这是简单方法。

  复杂一点的方法,心理咨询一般50分钟,最长1小时,他要开价一小时500元、俩小时就1000元、仨小时1500元,而且你想咨询多久咨询师就给你多长时间,那就赶紧停止这种不专业的咨询关系。

  在与咨询师谈话中,你要注意,要是给你大段大段地讲道理,或者大量说他自己如何如何,就不太专业,心理咨询是启发来访者发现自己的问题,要让来访者在互动当中成长。比较专业的咨询师总体上讲,他说的话比你说的要少,因为我们咨询师基本的训练里要求听比说重要。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普通人来说,怎么判断自己是否需要做心理咨询?

  杨凤池:你觉得自己经过主观努力、学习、时间和思考能解决的问题,或者暂时有苦恼,但在可预期的将来这苦恼就会消失,我认为就不需要找心理咨询。比如换了地方、工作、对象有点适应不了,过一段就能适应,这种就不需要了。

  但是反复地在同一件事上栽跟头,在同一类人身上栽跟头,这就急需心理咨询。假如你发现你正在重复着一个不断犯的错误,这很可能就是心理的症结在背后作怪,需要咨询师帮助你找出来。

  以我的经验,我个人认为,目前在我们这个转型期的社会,存在价值观、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等等各种变化,几乎没有人不需要心理咨询。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陈振华/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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