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一部“产房悲喜录”的诞生

  “我相信‘对生活的真实记录’是观众需求的新趋势”

  李双双之子被产科主任李家福从母亲的子宫里拿出,蜷缩在医生的手掌,像只小猫。他的父亲立在通道口,目送护士抱着他走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接着,门重重关上,镜头里再也没有李双双之子。

  李双双之子没有名字,是个被当地优生科判定为“先天不足”的早产儿。在2016年12月公映的纪录片《生门》中,他是唯一夭折的孩子。

  “这孩子在世上只留下9秒钟的影像啊。”剪辑台上,导演陈为军、剪辑师萧汝冠和出品人戴年文因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最后戴年文说:“我们给他写首歌吧。”

  歌名是《妈妈爱你》,响在李双双之子诞生那一刻。主创想借此表达:一个早夭生命并非不完整,因为人世对他有温情。

  戴年文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也许你不会注意到这首歌,《生门》里类似这样包含很大信息量的瞬间有很多,它不缺乏故事,所以看上去才跌宕。”

  在这部“产房悲喜录”式的纪录片里,增加配乐、强调故事性都是“为了适应电影规律”。

  但是,真正将院线作为目标,对拍摄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请为我投票》、作品曾入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导演陈为军来说,这还是首次。

  “我相信‘对生活的真实记录’是观众需求的新趋势,我想给院线观众提供多一种可能。”陈为军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这是个小情怀,也是对我这个想法的试验。”

  “你只能随时随地去守”

  2013年初,陈为军的摄制组找到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宣传部门,表示要拍摄一部反映妇产科工作的纪录片,项目暂名“人民医院妇产科”。

  “反映本民族深层次关于生老病死的文化内核”,这主题很大,但他不想拍那种供白领在咖啡厅欣赏的“高大上的纪录片”。

  要打动普通中国人,风格不能沉闷,拍摄对象也不能过分边缘化——陈为军需要一个主场景拍摄“不端着”的故事,“妇产科”选题应运而生。

  “‘儿伴生娘伴死’,切口放在产科,是既关注生的问题,也关注死的问题。”产科有悲有喜,“是高度浓缩的滚滚红尘”,陈为军和戴年文一拍即合。

  但产科主任李家福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拍摄,觉得摄像机或多或少会干扰手术。

  “机位安排会听从医生意见,绝不影响手术。”陈为军对李家福解释,“想呈现医护人员的工作状态,以及新生命孕育诞生过程中的人间温暖和人性百态。”

  李家福考虑了两天,同意了。

  2013年下半年达成拍摄协议后,摄像师在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下来,两台摄像机进入产科,可以自由出入门诊、病房和手术室。

  曾有外国同行问陈为军为何拍摄对象在镜头前显得自然,他开玩笑:“因为我们穷,团队人很少。”这次的摄制组,导演加摄像一共四人,“干扰因素不能太多,否则别人就把心门都关上了。”

  成片中,四川产妇陈小凤家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医生告知他们要筹集5万元的手术费保住一大两小三条命。医生离开后,镜头对着拿不出钱的男主人——他眼圈有点红,蹲下身洗了洗水盆中的毛巾,然后为妻子擦拭身体,夫妻二人都没有说话。

  展现陈小凤家的无力和内心冲突,靠的就是这样的细节。摄像师赵骅和陈为军合作了15年,知道陈为军需要细节。

  更重要的是长时间跟拍。700多天里,摄像师每天8点多开始拍摄,到晚上实在没素材可拍时才结束,回到招待所,“放下机器就抬不起手了,超越了体力极限。”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闯入生活的摄像机。在两孩政策还未全面放开时,一些偷生二胎的产妇担心曝光;也有拍摄产妇一周后,产妇公婆突然拒绝继续拍摄的。

  摄制组得到80多个家庭的拍摄许可,而最终签过授权协议、保留影像的家庭是40个。

  陈为军说自己的拍摄手法很“笨”:“就是守,随时随地去守,讨巧就永远跟不到故事,故事一直是默默发生的。”

  镜头前的一切都不可预知,也不能像剧情片拍摄一样重来,“守到最后跟那些家庭都熟了,所以才拿到了那么多授权。”

  “我们做白居易吧”

  “人民医院妇产科”项目原定只做一部纪实剧,2015年下半年进入剪辑流程后,陈为军开始萌生做电影版的想法。

  “我发现电影的形式开始易于被人接受。”陈为军说,“更大的想法”是院线观众用脚投票,直接验证现阶段观众是否足够渴求真实记录的形式:“你也知道现在电视的收视率不太客观。”

  陈为军从40个故事里挑了6个初剪出来,但还缺一个合适的剪辑师。

  “我们要找到能理解中国文化、熟悉剧情片结构的剪辑师。”戴年文找到了熟识的台湾电影界大佬胡仲光,胡仲光亲自参与后期制作,并推荐有20余年的剧情片剪辑经验、同时担任过金马奖评委的萧汝冠担任剪辑师。

  萧汝冠花了几次时间才看完初剪素材,因为每看过一个故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他和陈为军在上海见面,显得“心潮澎湃”:“我一定要剪。”

  他们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默契:一个影视作品没有观众参与就不完整,核心是引起共鸣。

  在这个默契之下,两人讲起话来都非常快。“李白、杜甫、李商隐……他们是那个年代的‘导演’。”萧汝冠忽然和陈为军细数起唐代诗人,然后说,“那我们来做白居易,用最浅显、平易近人的方法将观众带进来。”

  陈为军很认同:“我一直觉得纪录片不是导演完全自我的表达。如果不顾及一般观众的观影感受,或拍一些很边缘的人物和题材,你的观众群体就很小。”

  最终,放在电影中的是4个早产儿家庭,每个故事都释放了足够的戏剧张力。

  陈小凤随时可能大出血,但家庭面临经济压力,异地就医无法享受农村合作医疗;夏锦菊子宫出血,心跳停了两次,全身换血四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曾宪春来自重男轻女的农村,第三胎怀了儿子,但妊娠晚期子宫穿透,一度命悬一线;李双双重度子痫,胎儿宫内缺氧,一家人面对“孩子要不要保”的艰难抉择。

  这些充满危机的现实事件本就有足够紧张感,在剪辑上,萧汝冠调动商业剧情片常用的“制造悬念”:“吊胃口,一个故事到了最危险或无法解决时却不告诉结果,让下一个故事进来。你为了知道结果,怎么办?你就离不开影院。”

  另一个方法是合理使用音乐。夏金菊在手术台上心脏停跳,渲染紧张感的音乐“把弦绷得更紧”,萧汝冠说:“利用商业剧情片的手法,在真实性和戏剧性之间找平衡,让更多人能够起共鸣。”

  “不干涉真实”

  剪辑过程里,戴年文定下了片名《生门》。这两个字化用于《道德经》:“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意指“玄妙母体的生育之门,是天地的根本”。

  “门”是进与出的临界,意味着新生命的诞生和相关人群社会角色的改变。于是,片中每个孩子的诞生带来的不只是喜悦,还有鲜血淋漓。贫困、乡村重男轻女的生育观……不同阶层所面临的不同问题,透过“生门”而展开,引发深刻的社会思考。

  当镜头逼近了陈小凤家的贫困与苦难,导演陈为军则面临着道德拷问的风险。甚至有人说,这样的纪实拍摄如同凯文·卡特的照片《女孩和秃鹫》,太过残酷。

  “我不能做任何一点干预镜头前面的事情,影响事件走向,否则观众看到以后,会质疑某个情节是被我操作的。”陈为军信奉着这个“不干涉真实”的原则。

  电影中出现的所有家庭,后来都和陈为军失去了联系,对陈为军来说,这段关系已经封存在影像里:“我们做的就是他们人生一段路的陪跑者。”

  而李家福还在武汉中南医院的产科里忙着一台又一台手术:“有同事去看了,说我上镜,我还没看,只希望社会借此关注早产儿问题,这比我在镜头前如何重要得多。”

  片中,因病情凶险而被多家医院拒收的产妇曾宪春,从河南信阳一路辗转到李家福的科室。李家福说:“我不收她,她没有退路啊。”

  “我们也没有退路。”戴年文说,“《生门》这部电影本身,比电影里的人物命运还要多舛艰难。”

  除了创作本身的艰难,更大的坎是纪录片的院线发行。戴年文承认,《生门》确实没有可以参考的营销套路来撬动排片,一切摸着石头过河。

  号称“院线三剑客”的时代金典院线总经理吴鹤沪、国盛影业总经理高军和唐德院线董事长赵军看过《生门》后,多次站台力挺,并在上映前发起“先看片后买票”的全国100场点映活动,希望以此积累“自来水”。

  “这部电影是一种全新的类型,同时也具有非常高的社会意义。”赵军对《瞭望东方周刊》解释自己愿意站台的原因。

  “我们就想做一个尝试,看看这样的东西会不会被接受。大家都猜年轻人喜欢看什么片子,然后照那个方向去,但我发现年轻人接受这个电影。”戴年文对本刊记者说,“我们对年轻人是不是有偏见呢?”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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