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对人的体质特征突然关注得多了。年轻时,跟一个意大利朋友到某聚会场合,他看着屋子里众多金发碧眼的洋人,俏俏地对我,那个大肚子男人,应该是德国人;那个衣服穿得不咋的的男人,应该是英国人;那个肤色白晰的女人,是北欧的……我当时大为佩服,在我眼里都是一样一样的洋人,在他眼里却有地域的不同。当然,今天的我也多少有了这样的阅历或经验。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但凡长得高高大大的人,我们都不会轻易判断他来自南方;而那些颧骨高、眼睛凹陷的人,多半不是出生在北方……这些特点如果采集起来多有意思啊。为什么一个“禁穆令”能引起大众轰动?我想,我们正是在搭建那种尊重每种生命体的现代社会,是推倒墙,而不是修筑墙。
从社会学来讲,人人生而平等,在身体体能方面却是不平等的。一个湖北老乡说起他的老家,说当年朱元璋打蒙古军队,一支蒙古军在他老家被围困,最后只得投降,朱元璋给这些蒙古人赐汉姓,要他们务农。老乡说他小时候就知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其中一个姓王的小子,先祖是蒙古人,他看起来比同龄人壮实得多,至于打架,他们七八个小孩用吃奶的力气都搞不动人家,小王轻轻一动腿,他们就得趴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就是时空的限制。两千多年前的《黄帝内经》可算是最早研究体质人类学的著作了,先哲在那时就对东南西北空间地理的人身体征有研究成果:“南方者,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腐,故其民皆致理而赤色,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这让人想到了两广和云南,还有大理的美食……
我对时空的研究有过四五年时间的停顿,今天想到这个题目,不免惭愧。现代人的基本生活远丰富于古人,但现代人忘了自己跟时空的关联。
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电脑,用的时间越长,bug(漏洞)越多,如果不及时休整补漏,不把bug清除掉,电脑就会罢工。现代人逐渐丧失时间感,身心紊乱焦虑,就像一台关不下来的电脑,接受各种讯息,遭到各种bug的侵蚀。
其实,每个自然生物的身体里都存在一个时间。如何调和身体内外的时间,是一个隽永又优美的奥秘。比如立春节气是“天下雷行而育万物”,这是提醒人们春天是生发的季节,植物、动物都生发繁荣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不能伤春的。所以接下来的雨水节气是“君子以思患预防”,既说明君子应该注意不干预自然界的生发,也应该注意周围是否因为雨水不够而难以生发。
有这样一个故事。咸丰皇帝的才智一般,比不上兄弟恭亲王,但他让父亲看重立其为太子,就是因为他的老师教了他几招,其中一招是,跟众王子一起打猎时他一箭未放,父亲道光皇帝问他,他回答说:“此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道光皇帝称道他:“此真帝者之言!”从这个故事说明,人在春天开始也要生发,但要注意有所约束,不能因为自己要发展而毁灭他者。
回归到人身,我就见过一些朋友,其身体是如何一步步滑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当然,我自己也在体会身体的诸种经验,比如这两年就懂得成语“积劳成疾”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有实在的意义。
身体能够走向形而上的圆满吗?现代人并不理解古人,在一些先贤那里,人生就是人身的修炼过程。比如炎帝神农,他尝遍百草,被毒得死去活来还要琢磨万物药理。当然,也会想到奥威尔已经比我早两年就去世了。再过几年,就是鲁迅去世的年龄,还有无数中年亡逝的人,对于他们,我想到了“油尽灯枯”四字,因为,他们的人身是燃烧的。在无数病日里,我自己也会惭愧地想到这四个字。
文/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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