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地畔那个南瓜

　　孩子王他娘疯了一样，蓬头乱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在队长家寻死觅活，闹了好几天，还端了石头，砸踏了队长家两盘炕。队长老婆几次要和她拼命，都被众人死拉硬拽住了。

　　事情还得从半个多世纪前生产队大食堂里的那口巨大的黑锅说起。孩子王他爹那时掌管食堂，那口大锅里煮苞谷粥、炖萝卜还是熬南瓜，他说了算，但多半熬南瓜粥。那阵子的大食堂里，没有几粒粮食，全靠喝南瓜粥充饥，稀汤挂水的，喝不饱还定量，成人两勺，孩子一勺，人人都饿肚子。

　　孩子王饿极了，溜进食堂，偷了两个大白萝卜。一群孩子躲到了饲养室背后，你一口，我一口，轮流抱着啃萝卜，啃得一丁点渣子都没剩。恰恰有人看见了，揭发孩子王他爹假公济私，给自家孩子偷大食堂的萝卜吃。队长细致调查了，偷萝卜的事是孩子王所为，他爹压根不知情。再说了，萝卜并不是孩子王自己独吞了，孩子们人人都啃了。孩子王他爹气得捆了孩子王，拉到队长面前，听凭队长发落。队长说算了吧，毕竟是孩子么，以后再不敢这样了！孩子王他爹当即脱下鞋，抽打孩子王的屁股，顺带抽打的还有大腿，打得那个恨呀，啪啪有声，确实带劲。孩子王像是他老婆偷汉子生下的野种！孩子王被捆着，跑不脱，眼里泪水打转转，愣是没哭出声。

　　最后，孩子王他爹折腾完了，解了绳子，放走了孩子王。

　　孩子王他爹去蹲茅房，嗯嗯啊啊运着劲，额头青筋暴起，麻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挣出来了，泪珠一顿一顿地，溢过好几个麻坑，可屎还是屙不出。“嗵”的一声，他身旁落下巴掌大一块石头，差点溅他一身屎尿。孩子王他爹瞪了眼，朝茅房墙外大喝：谁个挨刀子的整老子呢？墙外回：是老子！孩子王的声音。孩子王他爹大骂：你个驴日的，看老子回去不剥了你的皮！接下来，他一字一句骂斯大林，骂赫鲁晓夫，骂他们狗日的逼债叫人“喝”南瓜。

　　那个时候，饥饿其实远比瘟疫可怕。被瘟疫了，一死算毬，一了百了。可饥饿不行，长年累月地挨着，白天黑夜受煎熬，死吧死不了，活也活不旺。夜夜躺炕上，饿得前胸贴后背，抠着墙皮睡不着，啃着嘴唇也睡不着。兽在深山，饿食野物；背张人皮，却困在村落，受着制约，做人远不如做兽洒脱。

　　孩子王那年十四岁，村里大大小小的娃伙都听他的。一个初秋的后晌，他带着娃伙们溜进了苞谷地，饥饿驱使着他们，掰了刚刚灌了面水的嫩苞谷棒子，一顿猛啃。吧哩吧唧，咔哩咔嚓，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嘴角，口水搅和了乳白的苞谷面水掉着线线往下淌，谁都顾不上擦一把。亲娘的奶水、后娘的奶水还是奶娘的奶水，在那一刻都没有苞谷面水香甜。

　　没过几天，娃伙们糟践过的苞谷地被发现了。队里没黑没白开了两昼夜会，要排查出糟蹋粮食的元凶，最后孩子王被揪了出来。他没有害怕，队长问是不是还有同伙，他说没有，就他一个，队长说好家伙，你一顿能啃了六十六个苞谷棒子？！他说他饿！队长说大家都饿！就是再饿，集体的粮食也绝对不能碰！孩子王说人都快饿死了，还不能碰么！？孩子王还说，要是煮熟了，那更好吃。队长没法子，朝人伙里大声喊着孩子王他爹的外号，后面还缀上了他的排行：麻子老九！你赶紧出来收拾你瞎毬剜下的崽娃仔！

　　孩子王他爹麻利钻出人伙，奔到孩子王跟前，一个飞脚踢向孩子王屁股，孩子王朝前一个弓身，他爹踢空了。孩子王他爹弯腰抬腿脱鞋子，准备用鞋底再招呼，孩子王迈开双腿撒丫子跑了。他爹的鞋从身后飞来，擦着孩子王的耳捎掉在地上，孩子王拾了鞋子，顺手撂上了饲养室的屋顶，继续飞奔而去。身后传来队长的大嗓门：你跑了，我批斗你爹！还没王法咧！

　　那天夜里，孩子王不敢回家，躲在村西野地的机井房里，夜幕下到处是呱噪的蛐蛐和不知名的虫子。所有的苞谷地里，已经有人和狗全天看守了。骨瘦如柴的狗子，瞅见人影便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让人走近不得。

　　孩子王饿得实在不行，寻摸到棉花地畔，摘了一个南瓜生啃了，肚皮登时撑得滚圆。约过了一刻钟，肚子疼开了，疼得嗷嗷叫，躺地上打滚，痛苦的呻吟声惊动了看守苞谷地的人，喊来众人，大家一阵慌乱，也都束手无策。最后，队长派了几个人，用门扇抬上孩子王赶往二十多里外的县医院，最终还是没救下。

　　孩子王他娘就去队长家闹了，队长家的两盘炕就被砸踏了。

　　乡亲们个个抹泪叹息，好端端一个娃儿，说没，就没了。

　　王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