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窑、沙僧及其他

  庆历年间,越窑生产已过鼎盛期,但是,好瓷器依然珍贵

  十多年前,我在浙江慈溪上林湖发掘越窑遗址,常常苦闷于史料的缺乏。古人认为碗碗罐罐,无当大道,无关风雅,简直不值一提。唐宋文献关于越窑瓷器的记载,零星片段,也弥足珍贵,学者恨不能将其置于显微镜下剖析之。

  南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九《名臣事迹》“魏咸熙”条:魏咸熙是北宋宰相魏仁浦之子,任杭州知州时,大宴宾客,“宾友集馔,陈越中银缸、陶器。僮仆数人,共举食案而前,相嘲诮,足跌,尽碎之。坐客皆失色,咸熙殊不变容,但令易他器,别具蔬果,亦不加笞责。人皆服其量,以为刘宽之比”。

  宴席上的“越中陶器”应即越窑瓷器。冒失的仆人,打碎了瓷器,众人皆失色,唯独魏咸熙像个无事人,足见其宽厚大度。

  据考,魏咸熙知杭州,事在北宋雍熙四年(987)至端拱二年(989)间,按照考古学家对越窑瓷器的分期研究,越窑生产尚处于兴盛期。从字面上说,在当时的上层宴会中,打碎越窑瓷器,是令人心痛的事件,即便故事发生在距离越窑中心产地上林湖并不十分遥远的杭州。

  可是,有学者说,“这故事一方面显示了魏咸熙的雅量,另一方面也表明越窑精品在当时很容易得到,并非稀罕之物”。这就怪了,既为大路货,众人因何大惊失色、又何从体现主人气度呢?

  更合理的解释,越瓷是珍贵的,碎了,主人不以为意,可见其大度。

  北宋孔延之编《会稽掇英总集》收录谢景初《观上林垍器》诗,可以证明越瓷珍贵。北宋庆历七年(1047)前后,余姚知县谢景初,曾到上林湖考察,作诗云:“作灶长如丘,取土深于堑。踏轮飞为模,覆灰色乃绀。力疲手足病,欲憩不敢暂。发窑火以坚,百裁一二占。里中售高价,斗合渐收敛。持归示北人,难得曾罔念。贱用或弃扑,争乞宁有厌。鄙事圣犹能,今余乃亲觇。”

  这是唐宋众多“咏瓷诗”中记事最具体的一首诗了。“发窑火以坚,百裁一二占”——偌大的龙窑,成千上万的坯件,只能成功烧造少量的精品;“里中售高价,斗合渐收敛”——新鲜出炉的佳器,就地高价出售。瓷器带到北方后,奇货可居。

  根据考古学家研究,庆历年间,越窑生产已过鼎盛期,但是,好瓷器依然珍贵。

  《宋史·魏仁浦传》:“咸熙性仁孝,尝会宾客,家童数辈覆案碎器,客皆惊愕,咸熙色不变,止令更设馔具,其宽厚若此。”所记实为一事,但未特意强调打碎的是何器物。客人惊愕的是“碎器”本身,至于器皿珍贵与否,实非关键。

  故事的重点,是说魏咸熙性情宽厚,糟蹋了贱货,无所谓,值钱的就不淡定了,算什么名士风度?乡下人认为,皇帝的生活无非就是在宫城里用金扁担挑大粪;穷人家立誓,发财后学富翁模样餐餐吃馒头而且吃一个扔一个。这些都是下人的逻辑。在上等人眼里,打破了碗,找个补锅锔碗的,修修补补,接着用。

  儿时读《西游记》,最为沙僧抱屈。孙悟空大闹天宫,捅了大篓子,被罚护送唐僧取经,罪有应得;猪八戒调戏嫦娥,影响恶劣,也犹有可说。沙僧不过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竟被玉帝“打了八百,贬下界来”,难道就因为玻璃盏特别值钱吗?

  天下万物都是玉帝老儿的,一口碗盏,何足挂齿?沙僧作为“卷帘大将”,是玉帝的贴身侍从,他的形象、气质代表皇家颜面。可是,他偏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一个特别讲面子、拼排场的场合,冒冒失失地打碎了器皿,在众神面前,丢玉帝的脸。你让老佛爷一日不快活,老佛爷就让你一辈子不快活。华贵宴会的各种禁忌,是小民不能理解的生活,跟小心眼的玉帝相比,魏咸熙堪称宽厚。

  我过去以做学问之名钻牛角尖,读书支离破碎,有悖“读书明理”的古训。鉴古知今,这根本就不是瓷器、琉璃器值钱与否的问题,而是在告诫我们小心做人,伺候主子,务必战战兢兢。否则,活该像沙僧一般,脸色铁青,挑一辈子重担,穿一辈子小鞋。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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