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走了。四月下旬的一个凌晨,住院半年、受尽折磨、儿女们亦精疲力竭之后,他在咳血中不情愿地终止了呼吸。
我父辈的兄弟三人,相继告别了这个世界。
二叔属鼠,二婶属猪。我出生时是鸡年,父母的生肖分别是狗和虎,奶奶认为我明显弱势,于是判定我喊二叔二婶为“爸爸、妈妈”,管自己父母叫“俺大、俺娘”。打小,我对二叔二婶就有着别样的情感。
二叔二婶的婚姻应了那句“女大一,不成妻”的谚语。他们怎样走到一起的,现在无从准确考证,大致是二婶先让我奶奶喜欢她能干持家,使孝顺的二叔在爱情上不得不断了其他念想。二叔对婚姻的不满,从对二婶的动辄责怪甚至谩骂中表现出来。二婶在这个家,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受了一辈子气。“无论十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我都是在他刚睁开眼就端上冲好的鸡蛋茶,他接都不接,让放到桌上,从来没个笑脸。平时,稍有个差池,他就吼我。”间隔五年,再次看到怨忿中的二婶,我惊异于她脸上核桃壳般的皱纹,佝偻的身体竟如上了岁数的农村老太太。
他们育有两子两女。二婶是粗放式喂养,小孩吃饱穿暖就不管了。二叔却极疼爱小孩,始终保持“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状态。大女儿记忆最深的画面:二叔下班回来,她张着小手迎上去,二叔用自己的大手握住。“我的乖乖,小手冻得冰凉哟。”马上拉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的双手放在胸口暖着。“我的乖乖,小手冻得冰凉哟。”大女儿学着二叔的腔调重复这话时,往往双眼含泪,哽咽语塞。
及至儿女结婚生子,二叔更是流露出溺爱孩子的天性,用自己退休后的全部时光、全部精力,为孙子孙女们忙乎着、操持着,享受着那份天伦之乐。
二叔一生从事过的职业不多。小学上了四年,就到亲戚的印刷厂做学徒。解放后,在老家符离集镇派出所做过两年公安。铁路公司招工,才来到徐州铁路建筑段学电工。他师傅姓费,那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信条和情结,在二叔那里保持到师傅逝世为止。师傅和师娘的生老病死全由二叔和师兄弟们料理。二叔的子女,围着老人叫师爷、师奶,也特有亲情。
二叔的一生,本应如寻常百姓般平实地过去,但到了老年,波澜迭起。
近两年,二叔换了一种方式折腾儿女。70岁的老人,突然讲究起自己的穿戴了,天天白西装白西裤、鲜艳T恤,头发溜光,光彩照人。先是风传,后来儿女们眼见为实,看到他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士暧昧地来往着,一起听健康讲座,一起摘草莓,一起去南京,人显得特别有活力。退休工资是不够他花了,女儿和儿子一旦看他在家里呆着不出去,还时不时地发脾气,就知道他没钱了,奉上个千儿八百,他也不谦让,不吱声地收起,重又精神起来。早已为人父为人母的儿女们,先是不理解父亲的做派,后来凭感觉知道只有这样父亲才活得有神气,也就不作干涉,疑惑:父亲是不是终于找到了爱情?
二叔的身体,推断起来,可能就是在找到这段爱情又失去后垮下来的。
去年快到年底时,二叔又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这回说什么也要住院。什么病不清楚,就是不想吃饭、吃不下去饭。放在以往,他根本不会为这种症状要求住院,这次却铁了心似的。在医院,多次检查,也没查出大病,他仍然不愿吃饭。医生问他有什么症状,他明明刚吃完饭,也跟医生说不想吃饭。后来医生在他的食道里下了支架,再后来心脏有了问题,肺部有了阴影,咳痰吐血。最后,尿不出来,挂上了塑料袋,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那支架在食道里撑着,吃一点流食也会疼痛难忍,人瘦成了皮包骨头。
大女儿多次跟他说:“爸,你就是让你自己给打倒了,先是打到医院躺着,后是打得下不了床了。”一次,小女儿无意中听到二叔用手机通话,唤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很悲壮地说:“这次是真正的永别了!某某某。”推想一定是老年爱情出了什么问题,把二叔这么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击倒了。
年轻时二叔没有过爱情,年老了爱情来了又跑了?对晚辈来说还真是个谜。想想自己,现在也已是人到中年,对自己家的老人,又了解、理解多少?
(于涛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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