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姨的命运

  任何人都是钵桶命。但对于乡村女性,是更彻底的逆来顺受

  我家在小城市,成年之前,几乎没有乡村生活经验。但小城市仿佛是乡村的升级版,女性们说起婚姻命运,也有余悸未消之感,她们发明出一句话叫“女人就是钵桶命”,钵桶其实就是水桶,往井里打水时,你不知道你捞起来的会有多少水,会是什么东西。有时候,会捞起一只鞋子,有时候,会捞出一桶清冽的井水。这全靠运气。

  直到我结婚时,妈妈还很担心我的命运,因为在她看来,女性的婚姻就是赌博,女性就是钵桶命。

  某种程度上,任何人都是钵桶命。但对于乡村女性,是更彻底的逆来顺受。比如贤姨。她是最近在我家小住的亲戚。那天闲聊时,说到她先生恐高,龙眼树、鸡屎果树、杨梅树都不敢爬上去,全靠她一个人攀高爬低,久而久之落下一身病。

  这就说到了婚姻。贤姨家有四姐妹,先说大姐,当年被许给邻村一个人,见面后大姐嫌那人太矮,不想嫁了。但她的姨妈却帮她把聘金拿回了家。她妈也觉得对方条件很好,不准不嫁。大姐死活不从,她妈妈就说,一天不答应,一天不准吃饭,在饿了不知多少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二姐顶替大姐嫁了那人。

  但事情也没完。三个姐姐都嫁人之后,贤姨她妈妈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想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女儿,即贤姨本人。她要求贤姨要嫁给某家老男人,换那老男人的妹妹来给贤姨的哥哥做老婆。因为,贤姨她哥有点小残疾。

  她当年才十五六岁,却机智地知道,要去换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对象。于是又像大姐一样死活不从。她妈妈开始骂她不为家里哥哥着想。又开始了不让她吃饭的历程。

  贤姨跟我描述那时候她家有多穷。上学一年的学费就是两块钱,但她砍一百斤的松柏柴去卖,也只能卖一块多钱。学费没法交,还要在家带弟弟,最多就是背着弟弟去祠堂里旁听一点。

  她要帮生产队放牛,放半年的牛换两百斤稻谷。放牛时,牛吃斩下来的甘蔗叶子,她吃斩剩的那一小截。但就算那一小截,她还怕别人看到,说她偷吃生产队的甘蔗。为了避免给人看到,牛吃草时,她就爬到高大一点的龙眼树上,躲在龙眼树浓密的叶子里坐着吃。

  贤姨其实是一个天生有点文艺且悟性很高的人。她说那时候虽然没上学,却爱读书,每天去放牛便跟村里人借本书去看,借的无非也是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不认识的字自己记在心里,有空了再问人。

  除了放牛,有时候她也爬到高高的相思树上,把相思树的枯枝折下来,回家的时候作干柴用。

  幸好这个“待嫁”的时间不算太久,就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也是同村的)。是自己挑选的人,再穷也开心地嫁。可惜一嫁到婆家,就因没有嫁妆而被婆婆长期嫌弃。

  刚嫁过去的时候和小叔同住,小叔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被家婆宠得不成样子,每天嫌弃新来的嫂子做饭菜不好吃。有一次,她因为顶了一下嘴,小叔居然去厨房要拿菜刀来威胁她。

  终于忍无可忍地分了家。分家时拿了三百块钱,一小锅煮熟的饭,两付碗筷。

  穷日子又开始了。怎么穷法?连买一包盐的钱都没有,做菜时若需要,得去小店先赊着。到了春节,跟丈夫说拿两百元来过节,丈夫也回她一句,哪里去找?

  有一年小产,躺在家里失血过多,几乎要虚脱。母亲路过她家门口都不肯进来看一眼,民间迷信说看产妇或者小产的妇人,家里的牲畜生产会受影响。彼时她娘家刚好有一些鹅蛋待孵。这事她至今耿耿于怀:“我还比不上几颗鹅蛋。”

  熬到儿子女儿念完书出去工作,家里的情况才稍微改观。而女性对命运的恐惧却仿佛成为一种基因,如今她对女儿婚姻状态的紧张和忧虑,是吾乡女性一种共同的情绪底色。

  贤姨的命运,似乎也只是乡村千万女性的一个缩影,仿佛在半小时内就可以讲述完毕。而细想之,却如世间的一切苦难。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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