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旅行,也许是恢复青春的一种斗争
前阵子,手捧保温瓶的摇滚乐手让我们震惊于中年危机的普遍性。我们意识到,年龄像一个咻咻作响的野兽,一直蹲在生活的某个角落,伺机将我们的活力吞服。
2016年秋天我有过一次长途旅行。在年轻的时候,旅游曾是我的主要生活方式,但中间几年因为生育原因而停顿。重新开始旅游的时候,变化多得令自己吃惊。年轻时在旅途中一触即发的激情,已经难以被唤起了。旅途中,我变成了真正的旁观者,真正的过客。风景像立体的明信片,我遇到的人不再与我相关——我无法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故事,我无法忘掉我的生活,无法在火车上,在一个陌生的异乡,唤起另一个我。
我想,这可能就是中年。
有两部电影,都是讲中年的状态。
一部是贾木许导演的电影《破碎之花》。电影中,凭空知道自己有个私生子的中年男人唐尼,逐一回访当年的老情人。他看着那些和他一样已经变老,但又还没有老到可以不再掩饰的女人,各种不同的际遇把她们在各自轨道中夯实,曾经亲密的他在她们的生活里出现,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局外人。他这一场历程,仿佛就是去确认:中年人,就是成为彼此生活的局外人。
青年时光就像化学元素周期表中最活泼的钾钙钠镁铝,与世界的能量交换如此频繁,随时遇到的一个人都可以让你掉头拐弯,走上计划外的线路。
中年,不再如此了。我们与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很难深入地嵌入对方的生活。
另一部电影叫《远方》,是土耳其导演锡兰的作品。摄影师马姆生活在伊斯坦布尔,他接待了乡下来的表弟尤素夫。尤素夫很想在这个城市立足,举目无亲的他需要表哥的帮助,但是马姆拒绝了他很多的求助,包括做他的担保人。
听起来很冷漠,但实际上不过是马姆看到了尽头的一无所有。对于尤素夫来说,伊斯坦布尔是远方,而马姆则在影片最初的闲聊中就说道:所有的地方最后看起来都一样。
沙龙上,马姆的朋友对他说:“你记得我们曾经爬到雷科诗山的山顶,就为了能得到白山谷一个更佳的摄影角度吗?你常说,你应该像塔克夫斯基那样拍电影……”马姆讪笑着打断道:“摄影已经完蛋了,伙计。”他的朋友激动地说:“不,它没有,群山也没有。也许是你自己已经完蛋了。在死亡来临之前,你已经宣布了自己的死讯。你没有权利埋葬自己的理想……”
马姆的状态是很多中年人的写照。对中年人来说,似乎是没有远方的。他们被巨大的惯性推着前行,很少见到改变的机会。旅游变得乏味——仿佛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睡觉,看着更立体的风景。
但我想,更艰难的旅游也许可以改变这种感受。比如说,那种连上厕所都困难的、在拖拉机上颠簸一整天的旅游。
那样的旅游,它的作用是唤起我们对惯常舒适生活的陌生感。我所习惯的舒适,在僵化我,从生理,乃至心理。让我觉得自己只能适应稳定,让我觉得只有一条路:要活得更优越,更舒适,更便利。
在赫拉巴尔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废纸打包工古怪地引用黑格尔的教导,“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
这样的旅行,也许是恢复青春的一种斗争。多年前曾听到吾友张晓玲说,她曾与几个同学带着很少的钱骑车出游,整整两个星期,在长江三角洲平原上游荡,从这个乡到那个乡,有时候住在桥洞里,有时候住在堤坝上,有时候住在江边废弃的小屋里。回家时,形同鬼魅,身上全是被蚊虫咬出来的红点,晒伤的皮肤一层层往下蜕皮,非常黑,非常瘦,头发散发出难闻的馊味,但是眼神湛亮。晓玲说,她从那时便已明白人生最坏的可能性,知道人生退让到底,不过是重返自然,赤贫如洗,并无可惧。
日子越过越好,但我们对生活的适应性的衰退,对僵化的不自觉,以及略有动荡便随时升起的不安,也许才是真正的失败。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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