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回到童年

  现实中的老家,常常像一个闹着别扭的情人,不知怎么哄才好

  像候鸟一样,很多人在春节这个时节都回老家。他们带着大小行李,带着下一代,在人流中,跻身,抢道,每个人的老家,在这个时节都变得拥挤了。

  与此同时,广州城空了一半。

  我从广州回到老家潮州,怀着一定程度的茫然。老家的温暖,很多时候都是在记忆里的,现实中的老家,常常像一个闹着别扭的情人,不知怎么哄才好。陌生的小贩,依然在你不小心说普通话的时候,马上提高价格。三轮车师傅,会因为一小段距离的误差对你极尽讥讽。街上人们个个处于抢夺资源的紧张状态,你期待中的舒缓亲切,回乡仿若回到港湾的想象,其实也仅仅是一个想象。

  年纪愈大的老父亲,看到我打开行李箱拿出礼物的一瞬,总是辟头盖脸一顿批评:

  “带这个干啥?这玩意谁稀罕?”

  “这是朋友做的,没含防腐剂。”

  “可笑!为啥要欠别人这么一个人情!”

  当然,对话也并非完全都是如此。有时候礼物是买的,那么说出价格也是个问题,价格如果贵说明被宰,价格如果太便宜则“质量肯定不行”。

  你回到的老家是什么样的,其实是说明你的原生家庭是什么样的,或者更具体地说,你回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家,说明你有什么样的童年。回到老家就是回到童年。

  吾友YH和我有同一个老家,同又不同。每年这个时节,他家三兄弟分别从广州、上海和澳洲,携妻带儿回到潮州,住进父母那一套住过他们的童年的房子里。幸好古城的房子普通宽敞,就算如此,仍然面临着洗手间不足、家务繁重、妯娌婆媳生活作息不同步的问题,但这些问题,都敌不过让人依恋的核心,那就是:家的凝聚力。

  有时候我也带着孩子在YH父母家里度过一个漫长的晚餐。依稀中总是想起,那是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光。听姑姑说,父亲入党的时候,爷爷非常高兴,说春节祭祖的时候要告诉祖先,儿子入党了。姑姑故意逗爷爷说党员是无神论者,爷爷说,无神论归无神论,祖先还是要祭拜的。

  吾乡的情况是,在一个家庭里,男性的意义在于告诉你应该拥有什么样的抱负,你终生的努力为了什么,比如对于祖父一辈,就是为了“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那一时刻。

  如果说男性长辈的责任是对后代努力的鞭策,祖母以及母亲甚至包括姑母,总之家中女性长辈的作用,则仿佛是一个家庭的酵母,让家的气氛,松软芬芳。

  祖母在世的时候,每天早晨念佛经。我整个童年少年——直至离家到外地上大学之前,每天早晨都是在祖母的念经声中朗读英语。这样的求学过程,永远都不会有寂寞可言。而夜晚,祖母喝功夫茶的过程,总会好奇地问我,“今天的报纸上又卖了什么事”。那个时候家里订有一份报纸,她看不懂全部的字,总是求助于我。很难想象,多年之后,我到了祖母崇拜的那家报社去工作。

  母亲晚年也重视春节回家的那几天。一年中的这么几天,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初二,神州大地上无数乡镇小城都很一致,都是相似的活动内容:漫长的拜年和被拜年、聚会和被聚会、吃和被吃。这些乡镇小城常规化的典型民俗,让我妈度过了非常忙碌但又非常满足的几天时光。我甚至觉得,她憋了一年,就为了在这几天,充分感受这样的坐标感。她在亲戚朋友中寻找这种坐标,并依赖它。

  然后,她的满足感,如今,化成一种饥渴感,植入了我的体内。当家族大树落叶飘零,我似乎很难重现往日的时光。我只能在友人的家庭里再次看到这样的繁茂,并重复体味着当年母亲坚持回乡过年、父亲以及祖父坚持认真祭拜的精神,那也许就是塞·约翰生所说的,在家中享受家人的认可,是一切抱负的最终目的。

  而世界上,有无数像我这样原生家庭日渐凋零的人们,我们渐渐无家可归,春节之时,这样的感受尤为尖锐。对我们来说,为自己建立另一个无形的家园,是更为长远的任务。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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