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中篇小说)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距离,指挥,讲究
  • 发布时间:2019-03-19 23:41

  张子影,女,空军政治工作部专业作家,文职二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会员,中国诗歌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终身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及诗歌、散文作品数百万字,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小说集《女兵一号》,诗歌集《一朵云响亮地飘动》,长篇纪实文学《大上海沦陷》《守望光明》,长篇报告文学《飞越驼峰》《走向文明》《三日长过百年》《试飞英雄》等多部,影视剧《新女驸马》《我爱芳邻》《沧海丝路》等多部,动画剧作品《蓝猫特工队》《蓝猫平安出行》《蓝猫西行记》《蓝猫龙骑团》等400余集,系蓝猫系列长篇儿童动画剧总编剧。曾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巴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等,并获《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优秀作品奖。长篇报告文学《试飞英雄》获得国家出版基金奖,入选中宣部重点主题出版读物文学类,被评为中国出版协会2017中国好书,登录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及央视十频道《读书》栏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50期全文连播。

  1

  上车之前,袁庆生跑到那棵蓬蓬松松的矮子松树下,拣起一根松针搁在头顶,又一次站到树跟前比量。

  月色明亮,树身上的纹路连同那道露出白色树皮的刻线都能看得很清楚。比量的结果再一次令袁庆生沮丧,他的头顶距树身的那道刻度线,仍然还差一个手掌宽的距离。

  司机在山坡下摁着喇叭,袁庆生耸了耸肩上的挎包,拎着木棍,快步跑去,爬上卡车后厢。在摇晃的车厢里,他看见一轮弯月跟着走。这是个熟悉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家乡夜晚的天空总是月色皎洁。但这里不是家乡,是战役后方物资转运站的金化。

  拐两道弯后,转运站藏有洞库的营地渐渐退到夜色里。车轮碾得山石啌啌响。篷布遮盖的车厢,黑乎乎一片。黑暗掩去一切,袁庆生抹一下眼泪,又抹一下眼泪,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大声哭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摆脱所有人的视线,他哭得涕泪滂沱,无拘无束。哭声在密闭的车厢内回旋,此起彼伏。

  哎呀,烦死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车厢的黑暗中传来。袁庆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挎包,哭声立刻停止。挎包里除实力统计表外,还装着全连战友们的家信,每一封信都夹着寄给家人的津贴。车子是任司务长的师傅董大中联系的,送给养后返回师部的空车,他独自坐在车上咣里咣当地走了小半夜。在这空无一人的山间,深更半夜的车厢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每周敌情分析会上指导员吕尚荣说过的话,在转运站最重要的是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敌特!难道是特务?他一骨碌跳起来,紧紧地抓起身边的木棍喊,谁?!

  一阵窸窣,从车厢里那堆伪装网中拱出个黑影。山风吹过,车篷一角呼啦啦飘起,月光透进来,一个头戴军帽、束着腰带的人影站在面前,那纤细的腰身和两条齐肩的双辫明确地表明,是个女兵。

  你是谁?袁庆生抖着声音问。我还想问你呢!女兵飞快地答。你怎么在车上?袁庆生问。你管得着吗?女兵声音又快又脆,两只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袁庆生愣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兵用手指着他的棍子说,哎,别用这家伙对着我,我又不是特务。

  木棍是上车时师傅董大中递给他的,他当时还犹豫了一下没接。董大中说,去师部这条路都是我们的防区,路上还有安检站,可这一带战场区域河多山多,山上有野兽,你带上也就是防个野兽什么的。看袁庆生还在犹豫,司机从车驾驶室里伸出头,不耐烦地说,小子,就算给你枪,你会用吗?赶紧上车!他就接过棍子上了车。

  袁庆生在心里快速地回想了一下,从上车到现在,这期间车子没有停过,没有人上来。那这个小女兵一定是在自己上车之前就隐藏在车厢里了。对了,车厢里堆了一堆伪装网。袁庆生放下棍子问,你到底是谁?

  女兵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袁庆生身体一晃后跌,手中的棍子就到了女兵手里。女兵用棍子拍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闲闲的样子说,小样儿,我要真是特务,就你这根烧火棍,管什么用呢?袁庆生羞愧地低下頭。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袁庆生靠着厢板坐着,女兵坐在他对面,研究般地看着他。

  女兵问,哎,你刚才哭啥?袁庆生嘴角瘪了一下。女兵用棍子戳一下他的腿说,问你话呢!你一个大男人哭得没完没了,到底多大的事啊?

  袁庆生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了。袁庆生是炮兵第九团一营一连三班战士,一转眼,袁庆生已经参战两个月了。炮九团配属15军,在平康、金化一带阻击作战,前面打得热火朝天,袁庆生却在后面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前面”与“后面”是这样定的:袁庆生所在营分为两部分,二、三、四连一直向前运动执行任务,叫做“前面”;一连留守转运站,是谓“后面”。“后面”的主要工作是运送、值守库站及后勤保障。坐镇干部是一连指导员吕尚荣。吕尚荣本来是宣教股长,战役一开打,干部调整得很快,吕股长成了连指导员。

  袁庆生身高不足一米六,细胳膊瘦腿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运送队的驼马都是高头大马,他这样的身子骨,想要把单件重量不少于六十公斤的物资弄上马背,的确是太吃力了。每一次,当吕尚荣念着执行运送任务队员名单时,每念一个名字,袁庆生就觉得下一个就该是自己了,但每次,吕指导员最后都会把名册一合说,以上人员,准备出发。其余的,留守。袁庆生知道,自己又是“其余的”。

  私下里,袁庆生也跟班长争取过。班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高兴,但高兴面对袁庆生的时候总是不高兴地板着脸。每次袁庆生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冷的四个字“执行命令”。他没有办法。部队参战时宣布的纪律说得十分清楚,必须一切行动严格听指挥。

  班长不同意,他就找师傅董大中闹。从入伍起董大中就一直带着他,大事小事都是董大中替他做主。可董大中真的是太忙了,白天搬东扛西、拆件打包,入了夜烧煮洗刷,待别人都睡下后,他还披着衣服提着油灯查出入库登记、盘存量统计、填报表格,防火防盗防特防空袭,这是他一天到晚要说无数遍的话。忙得脚不着地的董大中没有时间听袁庆生啰唆,袁庆生就拽着董大中戴着套袖的袖子,叽叽歪歪地从这里跟到那里。这一天董大中终于被纠缠得不耐烦了,就站下,用随身总带着的一把带刻度的小折叠刀在一棵矮子松上刻了道杠,董大中说,等你小子长到这道杠了,我就让连里安排你参加运送队。

  小折叠刀刀把上拴着一条漂亮的红穗带,上面写着“保家卫国金陵”几个字,是董大中报名参军离开母校时得的纪念品。

  袁庆生上前比了比,头顶离那道杠差不多还有一个巴掌高。董大中说,不多,也就八九公分吧。

  董大中在数字上的严谨和准确在全营是独一无二的,能单手把算盘打得飞快,黑黑的珠子们哗啦啦眼花缭乱地跳跃,声音像大把大把玉米粒子不断地落在铜盆里,噼里啪啦,那么清脆好听,一会儿,声停了,珠子们三五七八立着,保准一丝儿不错。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够这么高啊?袁庆生说。急什么?董大中说,你好生吃饭,再长个八九十来天就差不多了。

  袁庆生高兴起来。袁庆生一高兴,就会拉着董大中说,师傅,唱一个!董大中就会唱起来:

  大江滔滔东入海,

  我居江东;

  石城虎踞山蟠龙,

  我当其中……

  这首高中校歌是董大中最爱唱的。董大中说,金陵中学的学生无论男女人人会唱。对袁庆生来说,金陵是个遥远而美好的地方。

  随着战线的延伸,运送队每次出征的时间越来越长,长距离、超负荷的行进,加上沿途敌军飞机的空中封锁,战斗减员越来越多,司务长董大中都上了运送队,可袁庆生却还是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运送。

  班长高兴地安排袁庆生去洞库内烧火。空袭越来越频繁,厨灶间从原来的草棚屋转移到洞库里。洞库是原来当地老百姓废弃的金矿,本来是一个直通通的洞,他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重新挖修,做成洞底向内呈弯曲状,洞口处用沙袋堆成“之”字形,既防止火光外泄,又可有效减少飞机投弹或者低空扫射的杀伤,但洞内也因此通风散热都不好。锅灶的火一生起来袁庆生就咳得天翻地覆,不断捂着嘴巴跑出洞外去透气,就這么着把一锅珍贵的大米饭烧成了焦糊,连当锅巴都不行了。高兴生气地把袁庆生撵出了洞。站在洞口袁庆生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对不起班长,我保证下次一定注意。一脸黑灰的高兴吼道,没有下次了!

  烧饭不行,高兴就安排他值班守库。可是别人在热火朝天搬运物资的时候,袁庆生居然在里头睡着了。高高堆起的货堆挡住了视线,搬运完毕负责收尾的副班长牛家好喊了几声不见人回应,以为没有人了,就从外面锁了门。这里的三月还是白雪覆盖的寒冬,半夜袁庆生在冷如冰窖的库洞里冻醒时,嗓子已说不出话了,他勉强挪到洞口就倒在地上。吕尚荣查夜时发现少了个人,一番寻找,当众人打开洞库门时,袁庆生已经在地上苍白地冻挺了。

  半夜是炊饭的时候,灶上正好热着大锅的汤水,吕尚荣用筷子撬开袁庆生紧咬的牙齿给他灌下一碗加了干辣椒的热面汤,高兴铲来一大盆雪,用毛巾缠住双手与吕尚荣一起将脱得光溜溜的袁庆生全身上上下下不停地搓了一个多钟头,袁庆生身子才软和了,嘴唇哆嗦着说冷。吕尚荣听见他出声了,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袁庆生裹着被子哆嗦着嘴唇说,对不起,我保证下次值班再不睡觉了。大汗淋漓的高兴喘着粗气摆着手说,别别,给我上别处呆着,我用不着你值班了。吕尚荣的头上也冒着白气,说,小袁,这两天你就先休息吧。等白天出太阳了,去太阳下好好晒晒。

  接下来的两天里,袁庆生真的搬个空的弹药箱坐在朝阳的洞库外,一上午接一下午地晒太阳。别人来来去去忙得脚丫子不着地,他像个摆设一样孤零零地呆坐一边。有两次他试图走到搬运的队伍中去,但还隔着队伍老远,高兴就嚷,袁庆生,你干吗?!袁庆生站下来说,班长我行的。高兴说,你行个啥?一边呆着去。走过身边的牛家好用搬着的箱子撞了他一下说,一边呆着去。

  那天晚上袁庆生跑到那株矮子松下,比量着那条刻度线,依然高过头顶一个巴掌。

  天下起雨,他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泪。他想不明白,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为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长高呢?等师傅回来一定要好好问他。一等再等,天都快黑了,山路口才响起运送队中带头的那匹枣红马嗒嗒的蹄声。

  董大中一进营地就钻进灶洞去准备姜汤,因为战友们淋了一夜的雨,身子冻坏了。袁庆生进来时喊一声“师傅”就冲过去,扯着董大中的衣袖一拉,董大中正向桶里盛姜汤,一下子手上一大勺的热汤全浇在自己脚上。董大中的惨叫声全站人都听见了。

  高兴像拎小鸡似的把袁庆生拎出洞,朝地上一丢,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我说袁庆生,你能不能少给我找点事啊!

  两天后,也就是二十九日,这是各单位每月固定送实力报表的时间。董大中伤了脚,这件事就交给了袁庆生。董大中把全连的信收集了,由袁庆生一并带到师部。部队参战后,因保密需要加上频繁战斗转场,所有私人信件寄件地址只署代号,由专人负责统一寄回。董大中拿出一封信,晃了一下就插在信堆里说,务必把信都寄出去啊!

  袁庆生就这样上了这辆卡车。

  2

  袁庆生被突然的颠簸震醒了。后半夜袁庆生和小女兵都睡着了。他醒来就感觉到车子在咣当咣当加速向前冲,两旁的树木飞快向后退,车身剧烈甩动,那个女兵身体弹起来又落下,袁庆生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扣住她的腰。她的腰这么细,以至于袁庆生都害怕也许下一时刻,在这前仰后合中她的细腰会咔嚓一声折断。再然后就是咣的一声响,卡车停了。

  突然静下来。车上车下都静悄悄的。他们俩面对面地蹲着,大气不敢出一口,小女兵白白的脸蛋,就在他脸前很近的地方。

  车篷布突然一下子掀开,一个声音大吼着,都不准动!一道刺眼的光直射进来,照得他们同时向后缩了一下,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卡车司机高举着长柄手电筒直直对着他们。司机是怎么发现车厢内有异常的,袁庆生没想明白。

  上车前师傅董大中拐着脚带着袁庆生去驾驶室,董大中把一包“恒大”烟从窗户伸进去说,老兵,麻烦,搭个车。老兵司机叫老王,三十出头,嘴里咬着半截树枝。老王立刻点了烟,狠狠地吸了几大口之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舒服地说,香!老王看着董大中裹着纱布的右脚说,这是怎么着,挂彩了?董大中说,没事,一点儿皮肉伤。司机老王说,可别说没事,脚不好,枪炮一响,那是要命的事。董大中说,看你说的,没那么严重。这是小袁,今天他替我跑一趟。

  我就觉着这车上有情况。老王用手电筒点着他们二人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啊,她是谁?干什么的?

  袁庆生看了一眼女兵,这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司机老王说,你,还有你,转过去。

  女兵一梗脖子,瞪着眼睛挑衅般地看着司机老王,干什么呀?老王说,让你转过去!

  袁庆生明白司机的意思是想确定自己身后是否藏有武器,于是他听话地做了,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

  女兵张开嘴巴笑了,牙齿白白一闪,姑娘笑起来当然是好看的,也是要命的,果然这没来由的美丽表情让老王有点发懵。正在他迷糊的当儿,女兵扎开双手,两臂高举过头顶,将身体轻轻左旋一圈,又右旋了一圈,她挎着的红十字挎包随着她身体的旋转从她细细的腰间甩起来,画出一道弧线,又落下。

  这动作真好看。袁庆生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一道弧线的飞起又落下,人都一下子轻了,轻得好像也要飘起来。

  要命。司机老王嘀咕,也放下了手中的棍子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一起上车的。袁庆生脑袋又轻又空,他突然无比清醒。老王诧异地问,你们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师傅的脚不是伤了嘛,所以请她去师部医院帮拿药的。是师傅带我们来的啊!我还去车前头给你打招呼的。袁庆生看着老王,流畅地说,她叫米如月,是护士。

  米如月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护士?还知道我叫米如月?说这话的时候,袁庆生和女兵坐在河边。车子刚刚下了安检站的坡却突然熄火了。老王打开前车盖捣鼓了一阵子后,说水箱开锅了,我拾掇一下。你们下车休息一会,可别走远。

  老王处置完了水箱,放下水桶却找不到人了。安检站的位置在高处,拿着望远镜的老王看到,一百米外有一条河,河边有两个人影。米如月和袁庆生坐在河边。河面挺宽阔,河床边有几棵小树,全都朝一个方向斜着树身,病歪歪的样子。米如月从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撩水洗着脸,袁庆生也走到水边蹲下。米如月洗着脸问,我们以前没见过吧?你去我们医院看过病吗?袁庆生摇摇头说,没有。米如月转过脸来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护士?还知道我叫米如月?

  天已经全亮了,他们从车上跳下河床一路跑过来,两人都跑热了。袁庆生这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米如月的脸用清水洗了,红红白白的,水淋淋、白亮亮,冒着热气,又透着清气。他看着怔了,赶快弯腰也掬了水洗脸,水冰凉,浇在热脸上很舒服,用袖子把脸上的水擦了擦才说,你身上有医院的味道。你的挎包的背带上写了名字的啊!我们连也有卫生员,挎这样的包,不是卫生员就是护士。

  米如月背着的挎包,上面有白底红十字的图案,在挎包背带下方写了小小的“米如月”三个字。这是她刚才转身体时,他看见的。

  米如月挑着好看的眉毛,吃惊的样子问,刚刚天还没怎么亮呢,这上面这么小的字你也看得清?袁庆生笑了,有点自得地说,我眼睛特别好。所以你夜里也能看到树身上刻的印记,还能从地上拣起一根松针来。米如月说。

  袁庆生心里动了一下,她可真聪明,一下子就记起夜里在车上他说过的话。

  咱们发的这个解放鞋太烧脚了。米如月边说边脱了鞋,又脱了袜子,把脚伸进水里。河水太凉,她的脚试探着伸了一下马上又缩了回去。好凉啊!她嘻嘻地笑起来,嘴里丝丝地吸着气,只用脚底轻轻拍打着水,大半个脚背还露在水面上。袁庆生坐在一旁,看着她美丽的小白脚丫在水里晃荡晃荡的,心头有说不出的痒痒。

  天已经完全亮了,清冷的早晨,小风一点一点地刮着,四下里很静,卡车停在不远处的公路上,司机老王一定是靠着车子在抽烟,袁庆生觉得自己甚至都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道。他们左侧不远处有一座三孔石头桥跨在河面上,河水从桥下的孔洞里流过来,一直流到他们脚边,被米如月的脚丫搅动着,形成一波一波的小皱纹,从她脚下发生,又一圈一圈渐大渐远地散开了。袁庆生心里平静得不行,几个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战场的早晨有说不出的宁静美好。

  水里好像是有什么游物碰到了米如月的脚,她哎哟一声,身子向前一歪,人整个向水里跌去。袁庆生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了岸上。米如月的半截裤腿还是打湿了,但她却忙着取下身上的挎包打开看,看到安然无恙的挎包后她吐了口气说,还好,没有打湿。

  袁庆生伸头问,什么东西?米如月一把捂着挎包说,不许看。

  他一下讪讪地站着了。公路上传来喇叭声,是司机老王在喊他们上车了,袁庆生替她把鞋袜拿过来。米如月仰着脸接过来说,谢谢。袁庆生躲开她光洁的脸蛋,掉头向公路走去。米如月在他身后说,哟,这就生气啦!袁庆生头也不回地说,刚才要不是我拉着你,什么宝贝都掉河里了。

  他其实已经看见了挎包里装的也是信,有好几封,用一根红带子拴着。他想,这一定也是卫生所女护士们托她寄的,女孩子们就是讲究。

  米如月看出来袁庆生不高兴了,就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哎,你知道为什么你总长不够高吗?袁庆生停下,但是没回头,问,为什么?米如月说,笨啊!你长个树不也长个啊!袁庆生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米如月说,我教你个办法,保证你明天回去后就能长高够得到那条线。袁庆生其实并没有真生气,就停下,转身说,真的?米如月蹬上鞋说,当然是真的。

  喇叭声这时长长地响起来,司机老王好像使了最大的劲,声音响得两个人同时听出了异常,他们一起抬头向公路上看,司机老王侧身站在踏板上,一只手伸进驾驶室里使劲地按喇叭,另一只手拼命向他们挥动。然后他们就同时看到了两架飞机迅速逼近的巨大黑影。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飞机已经临近,炸弹随即落下,掀起巨大的氣浪。

  飞机的目标应该是河上那座三孔桥,所以起初并未发现他们。但是袁庆生与米如月慌乱的狂奔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飞机在空中调转了方向又向他们俯冲过来,飞奔而至的司机老王张开双臂刚将两人扑倒在地,飞机呼啸而过,一连串的机枪子弹打在他们面前几米远的地上,沙石四溅。老王死死地摁住他们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头顶上的声音消失。

  袁庆生坐起来,惊魂未定地四下看看,敌机已经飞走了,四下烟尘还在。他看着身边的米如月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还趴着,他吓了一跳,碰了一下她的手,她不动,再要去拉,米如月的眼睛睁开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大声说,我没死,是不是?我还活着,是不是?司机老王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石说,子弹还离着八丈远呢!米如月一把搂着袁庆生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还活着!呜呜呜——

  看着米如月纤细雪白的脖子埋在自己的怀里,袁庆生有点手足无措。轰炸发生时袁庆生也是害怕的,但此时看到米如月依然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小小自大感,他点点头说,你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一旁的老王跌脚道,完了完了!桥!我的桥!他们二人一齐扭头,看到河面上的三孔桥已经变成了三截。都是你们两个小毛孩子误事!老王愤愤地吼道。

  米如月用挎包里的纱布给老王包扎了伤口,纱布一圈一圈包扎得很整齐,末了,还打了个漂亮的小十字结。老王满意地点头说,还真是个护士啊!米如月还嘴说,不然你以为呢?老王说,我以为是两个小情人要一起私奔呢!米如月用鄙视的口气说,就他?毛头小子一个!一句话把袁庆生噎得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一路,袁庆生独自坐到车厢的另一头,再也不搭理米如月。米如月也不理他,她伸头一直努力向车前方看着,好像很焦急的样子。司机老王真得很杰出,嘴里叼着没点火的烟,只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还是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的。桥被炸断,他们不得不绕路,加上车速不是很快,他们在傍晚才到了师部。自称小季的参谋接过袁庆生给的大信封,看着上面的记号,很严肃地说,按出发时间你们早就应该到了,必须写情况说明,还要有同行人的签字证明。

  袁庆生一扭头,发现米如月不在了。他跑出屋去找,看见米如月一边走一边向走廊两侧左右房间东张西望着,对每个走过身边的人都看一眼。在一个转弯处,米如月不见了。房间一排一排的,各个房间穿着同样制服的人进出往来,看上去完全一样。袁庆生正急得满头是汗,司机老王叼着烟走过来,左手上扎着醒目的白纱布。老王一边签字一边说,你不是说你们是一起来的吗?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入夜,袁庆生在师部的厨房外看到了米如月,她一个人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抱着那只宝贝挎包,神情落寞。旁边小石桌上的一碗盐水煮土豆块和一个馒头还一动未动,已经凉透了。

  师部厨房后面是一大片空旷的荒野,再过去几公里外就是江边,过了江就是丹东,这里应该是离祖国最近的地方了。小冷风飕飕地吹来了,寒风中她纤细的身影孤零零的,袁庆生想这个女孩子肯定是想家了。

  袁庆生把碗递给她说,小季参谋给我们找了过夜的地方,你在师部医院,我在警卫值班室,等会儿我陪你过去。

  米如月看着他,摇摇头,茫然的样子。

  袁庆生说,你是想家了吧?我有时候也挺想家的。米如月看着他,看到他脸上诚恳的表情,米如月走到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拍拍身边说,你也坐。我是来找人的。米如月说,一个战友,是……我同学。我想也是。过了江,离开家乡,见到同学老乡,就像见到家里人一样。袁庆生看着她说,是不是没见到?没见到。米如月低头摸着挎包的带子,见到了我恐怕也认不出,我们学校参军上前线的同学挺多的。袁庆生笑了笑说,就是啊,参军的同学那么多,哪能个个都认识?你说,他不会是有什么事吧?听我们救护站的站长说,前线的伤亡挺大的。

  袁庆生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到月色下米如月白白的脸殷切地看着自己。袁庆生小心着说,也许临时有任务了换地方了,像我们转运站送给养,路线每天都不一样。现在部队运动得很快。最后这句话,袁庆生是跟指导员吕尚荣学的,但他说得很熟练,也自然。果然,米如月的表情松弛了,说也对,我们所长也说,很快也会拉上去,我这几天老做梦,梦见炮弹就落在面前。袁庆生说,梦都是反的,前几天我还梦到我爸。那天班长让我值班,结果我睡着了,梦到我爸给我煮了白米饭,冒着热气的大米饭,我正要吃呢,结果被班长骂醒了。袁庆生本来还想说,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差点在冰冷的洞库里冻死,可是他听见米如月在旁边轻轻地笑出了声,转头看见她白白的牙齿在闪烁,袁庆生就没再说。

  夜色上来了,天上还有几颗星星,他们并肩坐着,身后厨房的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从屋里照过来,把两个人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3

  袁庆生在警卫连值班员的床铺上睡了三个来小时就被叫醒了,小季参谋安排他跟着送物资的车队回去。袁庆生一边扎着腰带一边跟着他向外跑,路过师医院,他看到院子里晾着一些纱布、床单什么的,人来车往、灯火闪烁,大战将至的迹象。他不知道米如月在哪儿,他只是突然想起,她说过要告诉他能快速长高的办法,他居然没有来得及问。

  小季参谋把袁庆生安排在驾驶室里说,你这才出来一天,你们营里司务长打了两次电话到师部来问,专门交代说要好好照顾你。天还没亮,小季参谋没有看到袁庆生的脸红了。

  董大中长得清秀俊雅,连里的老同志们都说,董司务长,长得是一副宣教干部的样子却做了后勤工作。

  那一天部队来到他的家乡南川镇,在这里驻扎,挨家挨户动员年轻人去当兵,保卫新生的新中国。袁庆生就当了兵。入伍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年二十九的晚上下了雪,三十早上他们起床后看见窗纸外一片雪亮。正在打扫院子里的积雪时,董大中带着两个兵抱着几个大盆踩着吱吱的雪走来了,进了院子就招呼说,手上的家伙放下放下,大家来包饺子。

  一排大盆放下,里面分别是白面、玉米面,雪菜、大白菜、一长条风干菜疙瘩头。董大中从他围裙大口袋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掏,盐钵子、醋罐子、老姜块、花椒袋、干辣椒串,最后是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居然是块冻得硬邦邦的猪板油。董大中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在那块猪板油上横竖各划一刀,一块板油变成了规则整齐的四小块。董大中把其中一块放进面盆,另外三塊重新又用布包起来后揣进了口袋。

  袁庆生是新兵,没看出门道,直不愣怔地就问,这是你留给自己的吗?董大中生气地看看他说,一个星期有七天,一顿都吃干抹尽了,明后天不过了?董大中又说,看什么?想吃饺子动手啊!新兵欢呼着一拥而上把大盆包围了。减了份额的猪板油不仅没有让大家沮丧,相反,想到明后天还有猪板油炒的菜,大家都兴奋不已。

  那个傍晚热闹的高潮时刻到来了,当热气腾腾的大锅盖揭开的时候,那一个个漂在滚水中雪白的仙人娃娃谁说不是天上来的宝物?董大中用筷子夹起一个冒着气的饺子放进袁庆生嘴里。他咬了一口,即刻大张了嘴——呀,这美味简直要了他的命——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袁庆生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董大中制止了其他人的喧哗,把这个小新兵带到屋外。来到屋外,泪水冻在脸上,冰冷而且僵硬,多少妨碍了袁庆生的表达,但董大中还是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小新兵伤心的原因。

  明亮的月色下,董大中帶着袁庆生站在袁家衰草晃荡的屋檐下。袁庆生捧着一只用军大衣严密包着的大铝盆,里面装着三十个白胖的大饺子——新兵连除了袁庆生,二十九个人加上董大中,每个人都省出了一个自己的饺子。

  袁庆生父亲腿脚不好,一个姐姐嫁在外乡。虽是过年,却清锅冷灶,桌上只有几块玉米粑粑、一碗盐渍辣椒和一碗黄豆煮豆皮。董大中把大铝盆放在袁家破旧的白条板桌上,心里明白为什么袁庆生会哭得那么厉害。

  董大中说,过年了,部队暂时没任务,正在休整,我帮你请了假,小袁你有两个小时在家里陪陪父母的时间,今晚点名熄灯前归队。临走前,董大中对袁庆生说,我们当兵,就是要打倒一切欺压在我们头上的反动派,让我们的亲人和全世界的穷苦人民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不光让袁庆生听着高兴,连他的父母也跟得笑逐颜开。天黑之后不大会儿,父母亲就催着他回部队。他说,还早呢,九点半才熄灯。父亲说,不是还要点名吗?一定莫把点名漏了,回头开不出你的饭。袁庆生笑了,他想告诉二老,他是连里的一员,连里不会不开他的饭。就在今天晚饭的时候,董大中还专门把他叫到一旁,打开他那个装着板油的宝贝布包,用折叠小刀,切下了大约一个手指肚大的纸一样薄薄的一小片板油,放进他的碗里说,赶紧长点肉。瞧你那两只麻秆胳膊,枪栓都拉不开。

  那把精致的小折叠刀刀把上拴着条红穗带,上面写着“保家卫国金陵”,董大中骄傲地说这是他参军离开母校时,得到的纪念品。

  两个月后,部队准备参战的消息传来。中午动员会结束后,袁庆生把不用的东西用枕套包成一包,请了假,一路小跑着将枕头包袱送回家。但是直到吃晚饭时,袁庆生还没有回来。班长高兴去找了两趟,袁父都面不改色地说,这小子遛腿子到哪里去了?看他回来我不揍断他的腿。话是这样说,却一点儿也没着急的样子。

  高兴垂着头回来了。连长去营部开会不在,只有董大中和吕尚荣在。这小东西,肯定是害怕打仗,藏起来了。高兴气得脸都青了。董大中跟吕尚荣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吕尚荣点头说,部队正常开饭。又回头说,高班长,打两份饭。片刻,高兴端着两只带盖的大搪瓷碗跑步来了。吕尚荣说声我们走吧,就踩着天井冻得硬硬的青石地,吱吱地走出去。高兴在他们身后跺脚说,这样的兵,还给他送饭吃?

  穿过祠堂就是主街,天冷、风大,两旁人家都门窗紧闭。吕尚荣和董大中走在街上,离袁庆生家还有二十几米呢,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救火啊!救火啊!!袁老庄家失火啦——是袁庆生的声音。吕尚荣和董大中拔脚就跑。

  袁庆生失而复出,袁家失火的原因也就水落石出,袁父害怕自已唯一的儿子被部队带上战场,把儿子锁在了后院的小仓库里。仓库与柴房连着,后墙都临街。袁庆生从窗缝里看到了一趟又一趟跑去跑回的班长高兴,又看到了捧着碗走来的吕尚荣和董大中,他打翻油灯,隔着木栅栏门点燃了柴房的柴火。

  尽管袁庆生当着父亲的面反复称是自己睡着了不小心打翻了油灯,但对失火时间准确的把握还是引起了董大中的注意。董大中勘察了现场,对着仓库那窄窄的小窗缝看了半天,拍拍手说,这么远的距离,这样的能见度,你怎么就能看见我和吕股长过来呢?袁庆生说,我的眼睛一到天黑特别好用。吕向荣说,这么好的眼睛,不当兵,可惜了。

  董大中看着一堆被烧焦的柴火对他说,可惜这些柴火了。还好,没有烧到你。看着袁庆生眨着眼睛盯着自己看,董大中拿起地上的水桶向柴堆上浇,说湿柴比干柴更耐烧,而且烟气更大,目标更明显。

  那个晚上回到部队后,袁庆生就管董大中叫“师傅”了。

  回驻地的路上,月色白白的,地上有薄霜,四下一片白,董大中踩着银白,轻轻哼着:

  大江滔滔东入海,

  我居江东;

  石城虎踞山蟠龙,

  我当其中;

  钟楼嵯峨,教育之宫,

  桃李坐春风;

  思如潮,气如虹,

  永为南国雄!

  4

  傍晚时分总库送物资的车到了。除了武器、弹药、粮食、药品,还有一麻包报纸信件,指导员吕尚荣用全连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地喊道,袁庆生!去,把报纸分了。

  自打上次从师部回到转运站后,分发报纸这项工作就是专属袁庆生的。报纸上常常有一排黑色或者红色的通栏大标题《我英雄的人民军队取得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或《三八线上的枪声》,下配着各种战斗场面的照片。每当看到这些报纸,袁庆生都心潮激荡:什么时候自己的照片也能在这上面出现,让父亲和全乡的人都能看到?

  当初与父亲闹的那一出戏,令他们全家在镇上颜面尽失,走在街上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气得再也没有回过家。几天后部队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坐着卡车离开家乡的时候,腿不好的父亲还追着卡车跑,跑了足有半里多路,泪眼吧嗒地说,生儿,生儿,我晓得你在车上,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什么呢?父亲的话没有听全,就被汽车喇叭声打断了。父亲一定是想说一定要好好干。可是不能参加运送,上不了战场,连个真正的战士都算不上,别提当英雄了。

  今天袁庆生一拿到报纸,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没错,是师傅董大中。戴着钢盔穿着雨衣,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什么地方。报纸的大标题是《短兵相接千钧一发,不费一弹机智退敌》,照片下面是详细报道。说战士董大中是一个机智勇敢的人,某次在执行运送物资急行军的路上,与一队敌人的军队遭遇了。正是黑夜,丛林中视线有限,等发现情况时敌人已经很近了。对方是一个连的全副武装,而我们的运送队员只有十二名,短兵相接,敌众我寡。董大中让大家立刻集体掉转身朝来路方向往回走,同时迅速戴严雨帽。

  半分钟后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夜色里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正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候,董大中迎上前用当地语言大声向对方问话,喂,哪一部分的?干什么去?听到熟悉的语言,敌头目也用当地语回答了。董大中继续说,我们也接到命令,送弹药物资过去。一问一答间,对方松懈下来,敌兵收了枪,两支队伍交汇的时候,对方还说了句,天气不好,注意安全。

  险情排除,董大中他们不仅安全地完成了运送任务,还将路途中所遇敌人的行军路线、速度、兵力及装备情况及时上报,我方随即调整了布署,全歼了这一股敌人。文章的最后文采飛扬地写道,那天晚上,听着远方传来的代表胜利的枪炮声,董大中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了胜利的笑容。

  袁庆生一口气看完,兴奋不已地跳起来,挥着报纸冲出了值班室。

  班长不愧是班长,高兴立刻安排大家休息十五分钟,都进洞里去,牛家好,搬个火盆子进来。我去值班室把马灯提来。

  全体留守的人员都进了山洞,连吕指导员也来了,一盏提灯放在离袁庆生最近的地方。念完报纸,吕指导员因势利导说,这次的事情说明,我们不仅要勇敢不怕牺牲,更要在战场上机智灵活。这叫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点名后花十五分钟时间学习,老同志讲战术,东北来的同志教大家几句当地话。

  夜深后,袁庆生提着马灯向值班室走去,大家都休息了,他小心地熄了灯放轻脚步。吕尚荣和高兴在查夜。他听见吕指导员说,那个小袁,你好像还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吧?

  他听见高兴用不高兴的声音说,他能干什么呢?高兴的不高兴是有来由的。袁庆生入伍训练才进行一半,就跟着大部队参战,无论是军事体能还是军事素质全都不合格。高兴说,人手这么紧张,这个袁庆生却是干啥啥不行。我承认他今天报纸念得还行,可总不能天天念报纸吧?要我说,就让他回国去算了。

  身后吧嗒一声响,吕尚荣和高兴回头,见一个人影站在树影下,一盏马灯掉落在地上。那个人影正是袁庆生。

  早上起来,吕尚荣来找袁庆生,告诉他,连里决定给袁庆生安排的工作是喂马。

  马匹是运送队的宝贝,必须很细心照料,每次驼马们汗水淋淋地回来了,要先喂水,喂马的水必须是温过的,在里面放一小撮盐和糖。马喝水的时候,要用温水给马擦身,刷去马身上的汗泥,待马喝好了水,才开始喂草料。第一次不能喂得太饱,要等它们休息过后再喂一次。天明和黄昏两个时辰要把马儿带出去溜。袁庆生特别特别喜欢溜马,和马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觉得最轻松自如的时刻。袁庆生特别喜欢那匹枣红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火。大火有次执行完任务回来后,一反常态地连续几天烦躁不安,还是袁庆生刷马的时候在它的蹄缝间发现了一根足有一寸长的硬荆刺。挑出刺后袁庆生用布把温热的草木灰包在马蹄子上包了两天。从此大火听见他一喊就乖乖地跟着走。

  高兴面对袁庆生的表情明显有了好转。

  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个星期。人手实在紧张,董大中脚上的伤没好又参加了运送队。

  这个夜晚袁庆生又一次睡过了头,睡着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也成了英雄,胸前一朵好大的红花,面对镜头笑着……正笑得开心,突然有人喊道,袁庆生!

  袁庆生一下子惊醒了。他披衣跑出屋,看见好几匹马在营区里胡乱跑,几个一身泥泞的战士转圈跟在后面追。原来后半夜雨大,浇塌了马厩的顶棚。一片狼藉的马厩里,高兴正带几个战士努力挽救着,袁庆生跑到高兴面前说,对不起班长。忙碌中的高兴满头大汗,还站着干什么?快帮忙啊!

  高兴和一个战士正努力扛着用于支撑厩顶的圆木向地上固定,袁庆生上前帮忙,脚下却一打滑,撞在高兴身上,高兴被他扑倒在地,刚刚支起的马厩整个哗啦啦垮下来。高兴爬起来,一身污泥浊水,他用手使劲划拉掉脸上的草料泥粪,气急败坏地呸呸地吐着,袁庆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高兴一脚向他的屁股踢去,吼道,滚蛋!

  吕尚荣赶到了,手里拎着个小闹钟,还没有等他说什么,坐在泥泞地里的袁庆生突然喊了一声,大火!高兴怔了一下,不明白地问,啥?袁庆生眼睛看着一个方向,神情紧张地喊,大火回来了!大火回来了……

  吕尚荣一挥手,快走。袁庆生爬起就跑。袁庆生脚步飞快,刚跑到营地入口,果然迎面有队人马稀落出现。牛家好骑着枣红马走在头里。枣红马不停吐着白气,身上全都湿漉漉的,显然奔波了不短的时间。

  大火!袁庆生喊。

  牛家好跳下马直接奔到吕向荣面前,他全身血迹斑斑,见到吕向荣的第一秒的当儿就哇哇大哭。

  董大中踩中地雷,头部受伤,一只右手眨眼之间飞走了。战友们把他送到了阵地附近的战地救护点,还有几位队员轻伤,马匹和物资损失过半。

  值班室的电话剧烈地响起来。上级紧急命令,必须在指定时间内将弹药、粮食再上送。高兴吹起紧急集合哨,队伍还没站好吕尚荣就开始点名。命令要求轻装,点到名字的人立刻离开队伍去做准备。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大口刨了三大碗杂粮饭。其他人员迅速将物资准备完毕。吕尚荣亲自带队。

  高兴背上背着一盘绳索,手里一左一右提着两个圆鼓鼓的干粮袋和四挂子弹带,吕尚荣也左右披挂起来,又把他那只从不离身的小闹钟揣进口袋,拉过枣红马手臂一挥,出发!

  战事紧张,部队在鏖战,他们一刻也不敢耽搁。

  5

  一个多小时后吕尚荣才发现队尾跟着的袁庆生。山道崎岖难行,驮着辎重的马匹沉重地喘着气。吕尚荣不时下令,跟上!跟上!!命令一个接一个后传,突然听到哎呀一声,一阵哗啦啦的滑坡声,一个人影顺着山坡向沟底滑去,带起的石块枯枝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旁边的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跃步而走。几个战士要去追赶,负责警戒的高兴忽然蹲下打了个鸟叫般的唿哨,同时做了个手势。吕尚荣立刻低声喝道,停止行动,全体隐蔽!所有人就地卧倒,拉马的战士抱住了马嘴。吕尚荣在望远镜里看到,灰白色的半山公路上,一支联合国军装甲队伍在行进。也许是听见了什么,车队停了。一个戴钢盔的家伙伸头向车外用望远镜望了一圈后,挥挥手,车队又继续前进了。

  危险过去,没等吕尚荣清点队伍,牛家好就报告说,是袁庆生。高兴说,我去。他已经将绳索扣挂在腰带上,另一头固定在树上。吕尚荣检查一下他腰间的索扣,点点头说,小心。

  半个小时后,高兴找到了袁庆生。袁庆生安然无恙。他的雨衣在树枝上一路剐蹭有效地减缓了他的降落速度。袁庆生没有任何山地行军经验,但因为过度紧张和恐惧,他在掉下沟去的第一时间就晕了,所以整个下落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叫唤声。看着袁庆生睁开眼睛了,牛家好说了句,还好!不然我们全报销了。高兴沉着脸一言不发。刚醒过来的袁庆生还懵着,不明白牛家好在说什么。

  吕尚荣指着山下的公路说,敌人距我们直线距离虽然有两公里,但在夜间,四周很静,下雨时空气温度大,声音传得远。话音刚落,前方黑暗中突然有动静传来,高兴立刻拔出手枪,吕尚荣一把将袁庆生拉到身后,伸手向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袁庆生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在吕尚荣身后紧张地向黑暗中望去,心里想着一万种可能的结局。黑暗中那声音有规律地越来越近,高兴将枪举起对准,袁庆生突然按住他的手说:是大火!

  三秒钟后,枣红马嗒嗒走出来。袁庆生高兴地上前搂着它的脖子,大火,你跑哪去了?大火低下头,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你带上袁庆生。再上路的时候,吕尚荣这样交代高兴。高兴沉着脸走过来,啪的一下把自己的雨衣扔给袁庆生。

  运送队准时赶到451高地,却扑了个空。阵地上空无一人,部队撤离了,硝烟还未散尽,树木在半米以上全被削去了,满是弹坑和焦土的战壕间遍布着倒卧的兵士被烧焦或者残缺的尸体。袁庆生路上居然没有掉队,但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景象,他双腿一软,把中午吃的炒面全都吐了出来。

  他们只能离开,下到山脚下时,看到一片黑乎乎的杂木林边有辆被炸毁的汽车,做好警戒后吕尚荣让大家休整十分钟。袁庆生吐得几乎走不动了,吕尚荣扶他到树下靠着。袁庆生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了情况——袁庆生的眼睛在黑夜是特别好用的——他看到黑暗的林子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袁庆生不敢动了,他呆站着,心怦怦地跳起来。

  吕尚荣发现了袁庆生的异常,他表面纹丝不动,一只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手势。高兴在几米外就立刻捕捉到了吕尚荣的指示,带着一个兵悄悄迂回到黑影身后。高兴匍匐着接近,突然一跃而起,一个反背将对方扣在地上。

  听到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袁庆生才一下子瘫坐下来。倒在地上的人却喊出了他的名字:小袁!袁庆生!袁庆生走到跟前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真是司机老王。他瘦了一大圈,黑黑的脸上骨头架子紧贴着皮肤,看上去极度疲惫和苍老。

  部队在傍晚时就转移了,留下战地救护队一名护士和七名伤病员。转移前紧急调整了老王负责将伤员们转移到最近的拔金洞救护站,但是他们的汽车刚走出不远就被炸坏了。救护队没有电台,他们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老王和护士将伤病员转移到林子里后,自己出来侦察情况,这就遇到了吕尚荣的运送队。

  天呐,可算遇到你们了!老王说。救护队的人呢?吕尚荣着急地问。老王拣起一小截干树枝咬在嘴里,拐着腿走起来说,快走吧。

  袁庆生见到了整个头脸缠满纱布的董大中。昨夜运送队在即将到达451阵地前沿时,董大中脚伤支持不住,停下来整理,他向旁边走了一步,这一步就踩到了地雷。昏迷中的董大中躺在那里像一个胖胖的大冬瓜。没有了右手的师傅是永远不能再打算盘了。袁庆生望着变了模样的师傅,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塌糊涂。

  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他腿上,袁庆生一下倒地。愤怒的高兴挥手冲过来,拳头眼看落在袁庆生头上。吕尚荣架住高兴的手喝道,住手!高兴还在挣扎,地上的袁庆生却直起身,双膝跪行迎向高兴的拳头说,打吧,班长你打我吧!一旁的牛家好和几个战士也在流泪喊着,揍他!揍他!!吕尚荣盯着高兴,目光严厉地喊,高兴!高兴从喉咙眼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嘶,高高挥起的拳头落下,却是落在自己头上,他跺下脚,泪水哗哗地落下来。袁庆生抱着高兴的手臂喊着,班长打啊!你打啊!!

  一个声音嘶哑的女声传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打架!是米如月。她提着一只水桶站在那里。一个月没见,她变了一个样子,头发塞在护士帽里,还背着那只挎包,浑身上下全是泥污、血迹。水桶里有半桶水,里面漂着的绷带纱布泛着泥浆一样的红色。

  袁庆生讷讷地说,米护士。米如月看也不看他,說你们这里谁负责?吕尚荣上前一步说,我。米如月哑着嗓子说,赶紧派人去找干净的水。你,还有你,去砍树枝,做拐杖支架。还有,把你们的给养拿出来,伤员已经两天没有东西吃了。

  指挥部的电报来了,部队已经向前开进,他们需要将补给继续前送到另一个指定地点。吕尚荣决定自己带着运送队继续前送。老王与高兴负责将护士米如月和七名伤病员护送到野战医院。吕尚荣拎出闹钟看了一下说,敌人很快会来打扫战场的,大家必须马上都离开这里。

  运送的给养是粮食和弹药,没有药品。给养不能动,运送队拿出了自用的干粮。驮架和树枝临时扎出了一副担架。将昏迷中的董大中抬上担架时,一边的米如月说,你们几个轻一点,别把这个伤员弄醒了。见袁庆生不解地看着自己,米如月说,他伤的太重,我们没有止痛药了。袁庆生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泪水盈满眼眶。

  吕尚荣喊了他一声,袁庆生!袁庆生一震,到!

  吕尚荣解下水壶和干粮袋放在袁庆生手上,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看着他的眼睛说,小袁,知道我要说什么吗?袁庆生赶紧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进运送队,我……

  吕尚荣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战士袁庆生同志,我把你师傅我们的司务长、米护士,还有伤员们交给你和高班长了,你们必须把他们平安送到战地医院。明白吗?你向我保证!袁庆生一下子站直立正:报告指导员,明白了。我保证!吕尚荣走到米如月跟前,立正对她敬了个礼,说护士同志,拜托了!弯腰正在忙碌中的米如月头也不抬地说,把你们的雨衣和绑腿都留下。

  运送队刚一离开,高兴带着老王、袁庆生和伤员们也动身踏上行程。吕尚荣留下了枣红马大火,高兴和老王抬着董大中的担架。米如月的办法很管用,雨衣垫在担架上,几个伤员的夹板用树枝和绑腿固定。他们离开公路避开山沟沿着河床走,河边断断续续分布着大片苇荡,天下着雨,河面雾气蒙蒙的。

  他们没走多久就遇上了敌军的飞机,速度飞快,直奔阵地目标而来,高兴让大家迅速躲进苇荡里。飞机在阵地和杂木遍布的山沟上空盘旋了好几圈,丢下一些炸弹后离开了。袁庆生看着爆炸起火的杂木林,心里对吕尚荣佩服得不行。

  雨下着,山间天黑得早,大约下午四时过天就黑了。他们找到一处废旧的矿洞,洞口像大嘴黑乎乎地张开着,高兴举枪进去看过后,拎着枪走出来,让大家进去宿营。

  董大中的手很凉,袁庆生赶紧去找柴火。待高兴弄了树枝把洞口堵上后,袁庆生已经生起了火,还用树枝叉着装了水的茶缸放在火上烧。高兴去换老王警戒,米如月逐个检查伤员。一路颠簸,董大中痛得汗水淋漓,用唯一的一只手抓着雨衣的一角塞进嘴里,雨衣被他咬烂了。袁庆生趴在他身上又要哭,米如月把他拉开了,说你要是想让你师傅少受点罪,就别折腾他了。

  人人都湿漉漉的,袁庆生把大家的湿衣服脱下来烤,伤员们两两相偎地合盖一件雨衣。洞顶刚刚够高,大火跪伏下来,袁庆生用袖子把它身上的水擦干,给它弄了草喂了水。米如月累坏了,忙完了回到火堆边,一下子瘫坐下来,顺手扯过袁庆生身上的雨衣搭在自己身上,立刻就睡着了。袁庆生很累,却睡不着,他又冷又饿,更多的是难受。刚才米护士解开纱布时,他看到了师傅的伤处,虽然没有太多的医学知识,他也知道那伤的严重性。

  火不旺,外面还围一圈湿衣服,洞内温度上不来。米如月沉沉地睡着,她翻身面朝袁庆生,跟他很近地贴着。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她睡着的脸,袁庆生僵硬地半躺,也不敢动,他的整个后背都是冷的,胸前却莫名地躁热。

  半夜时分袁庆生醒了,他觉得身边有动静,米如月背对着她正在脱解放鞋。她的脚肿了,她咬了半天牙也脱不下来。

  袁庆生在她身后说,米护士,我帮你脱吧!米如月给了他一个痛苦难受的笑容说,好吧。袁庆生蹲下去解鞋带,米如月看着他小声地说,你怎么来了,偷跑来的吧?挨批了吧?袁庆生梗着脖子说,是我们指导员同意了的!鞋带解开了,可鞋子还是脱不下来,袁庆生说,还是割开吧!米如月说,不行,鞋子割坏了明天穿什么?袁庆生说,我就割个小口子,明天用绑腿绑上就行了。不然你明天早上也穿不进去。米如月说,那行吧。袁庆生从董大生的袋里摸出折叠刀,米如月说,这武器也太脏了,那绳子上全是泥!袁庆生小声地说,这可是我师傅的宝贝。袁庆生用刀处理胶鞋,他担心碰到她的脚,手就哆嗦着下不去刀。米如月伸手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米如月接过刀,在洞口前地面的积水洗了洗,回来坐下说,转过去,不许看。袁庆生站起身来说,我不看你米护士,我去看我师傅。

  董大中醒着,纱布蒙住了眼,但嘴在一张一张的。袁庆生贴近了,董大中微弱地问,这个……护士她……叫什么?袁庆生说,叫米如月。董大中握着袁庆生的手一下子捏紧了,身体发抖,沉重地呼吸着。袁庆生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一下子缩回来,师傅你头这么烫……

  米如月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那把折叠刀,刀把的红穗带刚刚洗过,还滴着水,虽然脱了些色,但上面“保家卫国金陵”几个字清晰可见。

  米如月盯着董大中看,脸白得吓人,拿着刀的手颤抖着,你师傅他……

  袁庆生不高兴地说,米护士你快点吧,我师傅发烧了!

  老王闪进洞说,找到了!老王探路回来了,他对大家说,出了山口再过一条河,二十几公里之外的拔金洞就驻有一个救护站。

  对,拔金洞就是我们的救护站!米如月忽地站起来说。袁庆生第一次听见她说话这么大声音,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满眼是泪。

  河边有一段开阔地,我们必须在天亮前通过。高兴说,清点物品,立刻出发。

  6

  河就在面前,但桥被炸断了,半截桥面高高悬在河上。

  高兴警戒,众人分头下河。枣红马大火发挥了非凡的能力,它来回游了三趟,把董大中和另外两个伤员一一驮到对岸。高兴的时机选得不错,下着雨,河面上有一层蒙蒙的雾,有效地隐藏了他们的行踪。

  米如月在河正中摔倒了,在水里扑腾。老王扑下水把她拖上来。米如月上了岸就瘫在地上,高兴看到她一只脚挂在鞋外,脚底被河床的石头扎得鲜血淋漓。

  这鞋怎么回事?高兴拎着鞋,那鞋帮上开了一个半寸长的口子。袁慶生喝了不少水,正趴在地上吐着,听见高兴问,就说,都怪我,是我让她把鞋子割了个口子。高兴气得咬着牙,笨蛋!你什么时候能不找麻烦?高兴压着火气扯下一截衬衣的下摆,动作粗鲁地把米如月的脚连同鞋子一起包裹成一个粽子。

  天快要亮了,河边开阔,他们必须抓紧离开。

  袁庆生一步三回头。这河边的景象很熟悉,他好像看到了那天坐在河边的米如月和自己,整齐的衣服和光洁的脸庞,而此刻他们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战争让他们面目全非。

  过了河地势平缓,他们的速度明显比之前都快,也许是想到很快就能到达救护站了,人人都有了精神,连大火都走得很起劲。但是当他们赶到拔金洞时,却发现战地救护站拔营了。这里显然经历过鏖战,弹坑遍布,到处焦黑一片。倒塌的墙下还有大小几辆车停着。老王分别爬上那几辆车看了,下来后拍着手上的土说,可惜了,要是有油,车还能动。袁庆生问,大车小车你都能开吗?老王说,只要是四个轮子烧油的,都差不多。

  他们东倒西歪地坐下,人人精疲力竭。米如月守在董大中旁边,盯着他一直不说话。还是高兴先反应过来,他说,我们得赶快走,离开这里。拔金洞被敌人攻克,救护站转移,说明此地极不安全,弄不好误入敌人的防区。

  余下的时间他们一直在赶路,专找林密草深的地方钻。连续几日的奔波,体力不支,队伍行进速度很慢。米如月几乎是被袁庆生拖着走。其间,米如月又逐个检查伤员,没有酒精,只能用盐水代替消毒,伤员们咬着毛巾,个个大汗淋漓。到董大中的时候,米如月打开伤处看着,实在下不了手,只能咬着嘴唇,又把纱布重新合上了。

  晚宿营时,袁庆生才发现他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他背的干粮袋不知道何时划漏了个口子,里面的炒糙米漏掉了大半。这是他们唯一的干粮。米如月抓着半空的干粮袋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握着拳头打他,袁庆生羞愧得没还手。高兴没有再发火,他抓了一小把米放进茶缸,加满水,然后小心地把袋口仔细打结扎牢,还挂在袁庆生身上,并在他肩上拍了拍。

  茶缸里的水开了,整个洞子飘着糙米稀饭珍贵的香味。昏迷中的董大中几乎无法吞咽,米如月用注射针管吸了些米汤喂进董大中的嘴里。高兴把锅里最后的米粒都分给了大家,自己倒了些水在茶缸里涮了涮喝下去。

  袁庆生发现米如月将自己的那份泡饭小心地倒进饭盒盖上,心里难受,把自己的那一份也悄悄地倒进她的饭盒,米如月看到了也不出声。大家还是两两相偎,这一回米如月抱着自己的挎包,侧身向外,背对袁庆生。袁庆生被冻醒了,回身看米如月背对着自己,微弱的火光下,正在用泡饭米粒填她的脚跟,那里裂开了大小好几个深红的口子。袁庆生不出声地望着,眼泪掉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双脚就是当初在河边他曾经看到过的那么漂亮的脚丫。

  枣红马大火用蹄子不停地踏着地面,鼻子喷着响,袁庆生坐起来,看着大火的烦躁不安,他突然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身来叫醒高兴。高兴看着敞开的洞口一秒钟内就分析出了原因:半夜起风,把洞口堆垒的树枝吹散落了,烟雾和火光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众人赶紧撤离,但他们还是迎面与一股敌人遭遇。敌人成扇形悄悄逼近,袁庆生的好眼力在夜晚发挥了作用,他比对方早了十秒钟发现目标。这十秒起了决定性作用。高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就持枪迎头冲了出去,边冲边开火,突然的袭击有效地阻止了对手的前进。摸不清状况的敌人只能就地卧倒,高兴毫不掩饰的身姿成功地将敌人吸引到了另一边。急促的交火只有几分钟,但这短暂的几分钟里袁庆生和老王带着众人冲出了包围圈。

  两个小时后,袁庆生与老王找到了高兴。他伏在地上,背部洞穿,身上的血几乎流光了,但脸上居然是微笑的,这是袁庆生第一次看见高兴笑。袁庆生哭了,他想起高兴在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高兴当时说,大火照料得好。这是班长高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表扬他。他知道班长肯定还要再说第二句话,只是没有时间说了,班长高兴肯定是要说,把大伙儿照料好。

  這一场交火让敌人确定这片山区的某处还有一股队伍,显然人数不多,敌人采取了守堵的策略。连续两天里,他们一次一次调整路线转移出山,但不得不一次一次退回山中,所有的出口敌人都设置了哨卡。

  董大中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失血、感染,加上连续的高烧,他急剧消瘦,袁庆生看到师傅躺在树枝做成的担架上的身体几乎变成薄薄的一片纸。

  高兴牺牲后的那个晚上,袁庆生安置完了高兴回来,看到董大中艰难地侧着身体,手伸向他放在一旁的挎包里。他上前说,师傅你要什么……他的手碰到了董大中的手,他脑袋轰响,师傅手里抓着那把小折叠刀。

  董大中虚弱地说,给我……袁庆生哽咽着抢下折叠刀,师傅,我不会丢下你,你也别丢下我。不堪痛楚的董大中身体剧烈颤抖,牙咬得咯咯响,袁庆生解下背上绳索说,绑上。

  老王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照着做了。这时米如月发了大火,责怪袁庆生把绳系得太紧了,她蹲下来重新整理,站起身时一下子栽倒了。众人赶紧扶她躺下,米如月的腿和脚肿得老高。

  老王伸手说,刀。袁庆生不明白地问,什么?老王说,刀!

  米如月醒了,吓得一下子缩回脚,不要!老王严厉地说,你还是护士呢!这伤再不处理,你这脚就别想要了!

  老王举着刀蘸了盐水,对着袁庆生说,抓住了。袁庆生帮着老王处理米如月脚上伤口的时候,米如月两手狠狠地掐着袁庆生的胳膊,尖厉的惨叫声让袁庆生心惊肉跳,老王不得不抓过绑腿团成一团把她的嘴堵起来。米如月的袜子、鞋子和血肉完全粘在一起,袁庆生埋下头去根本不敢看,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是怎么用这双血肉模糊的脚跟着他们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

  满头大汗的老王处理完米如月的脚后,在漫长的受刑般的处理中一直没有流泪的米如月突然抱着袁庆生放声痛哭,庆生,你说……他能活下来吗?

  7

  第四天。他们来到一个村子,这里也空无一人,联合国军来过了,所有的房子门窗都被捣毁。雨又下起来,他们饥寒交迫,但不敢生火,只能蜷缩在屋里最角落的墙边,头项上的半片屋顶,勉强遮挡了些雨水。

  董大中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冷,脉搏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米如月在号了脉搏后,眼泪溢出眼睛。袁庆生心里像有好多猫爪在抓,他握着师傅的手不停地搓,老王也脱下棉衣,盖在董大中身上。董大中还是不醒,身子一点一点凉下去。

  米如月咬着牙,开始解衣服,解下棉衣、绒衣,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细白条花纹的衬衣。她脱下董大中的鞋子、袜子,她把他赤着的青黑色的脚塞进怀里,冰块一样的脚冰得她浑身哆嗦,但她闭着眼睛,拢上棉衣,双手紧紧地抱着。

  雨滴从漏了的屋顶落下,落在米如月头上。有两个伤员哭了,另几个也挣扎着站起来要脱衣服,袁庆生用手势制止了他们的行动。他拿出茶缸,站起来举在米如月的头顶,接住了屋顶落下的水滴。董大中苏醒了,他可能意识到了,想挣脱,但米如月紧紧地抱着他的腿不松手。泪水从董大中紧闭的眼边滴落。

  雨在外面下着,屋内水滴一滴滴清脆地落在茶缸里,渐渐地,滴答声变成了噗噗声,像某种音乐。袁庆生举着茶缸站着,大家都坐着,不动,也不说话。米如月开始轻轻地哼歌:

  大江滔滔东入海,

  我居江东;

  石城虎踞山蟠龙,

  我当其中;

  钟楼嵯峨,教育之宫,

  桃李坐春风;

  思如潮,气如虹,

  永为南国雄!

  这支歌袁庆生不止一次听师傅董大中唱过。他跟着哼起来,声音不大,也唱不全,但他唱得热泪盈眶。唱着唱着,米如月坐在那里垂着头睡着了,怀里还抱着董大中的脚。雨已经停了,袁庆生不愿惊醒她,就轻轻坐下,坐在泥水的地上,用后背抵住她。

  袁庆生带着大火在树林里转了半天,找到两颗鸡蛋大小的乌黑干果,他不确定这是什么东西,就拿到米如月跟前。米如月也看不出来,一旁的老王接过来说,我老人家吃过的盐最多,我来吧。他小小地咬了一口。几分钟后,老王开始冒冷汗,紧接着呕吐连连,随即就昏迷了。米如月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灌下了好几大茶缸盐水,老王的呼吸才转为平稳,但仍然昏迷着。米如月忙碌守候了一夜,也虚脱得昏睡过去。

  袁庆生喝了几口温水扎紧腰带,决定往远处寻找食品。这时董大中醒了,微弱地唤他。袁庆生趴在他脸前问,师傅你想说什么?董大中说,你去吧,给我棍子。袁庆生放了根棍子在董大中身边,说有事就敲敲。董大中笑了笑,手指动了动问,她……长什么样?啥?袁庆生一时没听清楚。董大中气息微弱地说,你去吧……

  袁庆生走出很远,他终于有了收获。山中有处猎人的草屋,主人可能被吓跑了,炕上居然丢着一杆烟枪,一床夹被,屋檐下的菜缸里,有条几乎干掉的整根腌白菜,足足有一尺半长。他用手指蘸着缸沿上的白色粉末舔了舔,确定是盐巴,大喜过望,带着这几样东西,连跑带走赶回来。

  一进村子就见枣红马大火迎着他跑过来,他感觉不对,奔进院子,见众人在树下围了一圈,董大中手里拿着木棍,背靠大树坐着,一动不动。

  袁庆生脑袋轰的一声,他扑上前,抱着董大中喊,师傅!师傅!!董大中不语,他的头软软地歪着,已经停止呼吸。他这是怎么了?袁庆生眼泪汪汪地、绝望地看向众人。

  没有人出声,伤员们难过地低头饮泣。米如月眼神是直的,失神地讷讷道,怪我睡着了……我没有看护好他……

  袁庆生跳起来,泪水迸溅,狂怒地向众人吼,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师傅怎么会这样了?我师傅怎么会在这里?袁庆生抓着米如月摇晃着吼道,米护士,你救他!快救他!!米如月跪伏在地,她的头发散开了,披头散发,却一声不响。袁庆生抓着米如月往前拖,米护士,你救他,快救救他啊!老王上前抱住袁庆生,小袁,快放开米护士……米如月倒在地上,她晕过去了。

  老王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停下说,就这里吧,别离村子太远了,到时候找不到。老王说,咱们得记下烈士的基本情况吧,高兴班长就没顾上,他是你师傅,你总知道他是哪里人,家在哪里,亲人的名字、地址吧?袁庆生不理,也不吱声,只是埋头挖坑。老王蹲下,小心地翻看着董大中的棉衣,但找不到任何标记,部队出征时制服都是取消了编号的。老王叹口气,重新把夹被小心地裹好。他们刚把董大中抬到坑边,一双熟悉的脚站在那里。

  米如月站在他们面前说,你们走开。袁庆生抬起头,不明白地看着她。她的脸洗过了,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背着那只挎包。米如月说,你们走。老王点点头说,你守着,我们去打点水。老王拉了袁庆生站起来离开。他们走走停停,走了好几分钟,再回头,人已经看不见了,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老王说,别出什么事才好。见袁庆生不明白地看着他,老王说,这个姑娘,心太重了,我们走远一些吧。

  那天傍晚,袁庆生和老王坐在一块石头上,水桶放在腿边,里面是干净的水。他们走了很远,才找到干净的水,天上有半轮月亮,亮晃晃地落在桶里。老王说,记着啊,咱们要是能活着回去,得去他们家里看看,赶上农忙,帮忙收收粮食什么的。

  袁庆生一开始不停地流泪,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了叙述。他给老王讲了师傅带他包饺子,偷偷給他猪油吃,讲了给他父母家送饺子,踏着月白的霜地接他回部队,他讲了师傅在矮子松树上刻下的标记,讲师傅机智化装退敌的故事……他讲着讲着,就笑起来,笑了之后,泪水又一次漫上眼睛。他想起,本来每月二十九日是师傅固定去师部送报表的,是他烫伤了师傅的脚,那天师傅没有去成,换成了自己,走前师傅还交给他一封信,叮嘱他务必发出去……

  他突然住了嘴,从下午起一直昏昏的脑子忽然像开了个口子,清风灌进去了,他记起了,那支米护士唱的歌师傅唱过。师傅说过那是他们的校歌,男女同学都会唱。米护士在师部医院说,找她的同乡同学……

  他跳起来,拔腿向坟坑边跑,老王也跟着,一直跑到了跟前,两个人同时站住了。

  皎洁的月光下,董大中裹着夹被静静地躺着,米如月也躺着,她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躺在董大中的怀里,双手在胸前搂抱着一札信——红穗带飘在地上,虽然有点脱色,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保家卫国金陵。经过了这么多日子的炮火硝烟和一路风雨,这些信居然安然无损,所有的信封上都写着:米如月同志亲收。米如月同志亲收。

  天亮之前,当第一把土洒下的时候,袁庆生终于听见了米如月声嘶力竭的号啕痛哭。米如月边哭边说,我知道你最后的时刻,还在为我站岗……对不起……我没有救活你……

  袁庆生在坟前的树身上用小刀比着自己头顶上一巴掌的地方刻下一道印迹,然后他面对坟茔含着泪说,师傅,米护士她长得很漂亮,比山上的金达莱花还漂亮。她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

  8

  山道上停着四辆卡车,人在路边坐着,联军的钢盔有夜光功能,在夜色下闪着诡异的光,叽哩咕噜大声的说笑声传得很远。

  袁庆生的脑袋从一块石头后面升起来,他与老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一整天里,敌人的各种车队不时路过。那四辆卡车都没有动弹过,看样子今夜还会在这里扎营。地上放了好几个大油桶,他们隔几个小时就会用大油桶的油浇在树枝上点火,不停地抽烟,吃着喝着。

  米如月牵着大火伏在几十米外一块石头后面,只看到袁庆生后背拱起的一盘绳索。高兴牺牲后,这盘绳子就由他背着,遇到难行的地方,袁庆生在前她在后,让伤员们拉着绳索前进。除了袁庆生,她和伤员们在夜间的视力都极差。她是护士,知道这是缺乏维生素的缘故。

  关于突围的地点,老王提出,就从这里突围。为什么?米如月问,这里的敌人兵力最多,而且还有汽车。袁庆生说,其他几个关卡虽然兵力少,但是地形狭窄,敌人用一挺机枪就能封住路口。老王满意地看着他点头说,这个路卡因为是在大路上,视线好,来往的部队多,他们反而容易松懈。公路对面是山地,搜捕不易,他们这十几个人不敢贸然进入。你们听见枪响就朝公路上跑,尽量分散着跑,只要穿过这条公路,我们就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了。然后一直向北再向北就能到师部。

  树枝堆成的三堆柴火分别相距有几十米,袁庆生在每堆树枝上都淋了些水,这个办法还是师傅董大中教的,董大中当时说,湿柴比干柴耐烧,而且烟气更大,目标更明显。

  等一下,袁庆生想了想说,如果敌人没有被你吸引过去,或者没有全部被吸引过去,怎么办?老王拿下嘴里叼着的烟斗指着他说,好小子,你师傅没白带你,聪明。放心吧,那我还有第二套方案。袁庆生还想问第二套方案是什么,老王催着他说,你快走吧,记住,枪一响就带着他们跑,有多快跑多快。

  袁庆生回到约定地点,米如月和伤员们牵着大火在等他。袁庆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最后一小片腌菜叶,分给大家,把自己那片喂给大火,拍着它说,大火,一会儿就看你的了。

  月亮升到正中时,山上冒起了烟。一处,两处,三处。烟起处还有人影晃动。

  敌人也发现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向山上指指点点,七八个家伙丢掉手中的烟头或者酒瓶子,抓起枪,摇晃着身体分头爬上了汽车。

  两辆汽车发动了,向目标扑去。还有两辆车没动,四个敌兵站着看了一会儿,回到篝火边。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的公路边上,走过来一个人,他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嘴上叼着的烟斗冒着烟,一闪一闪的,他大摇大摆地走着。留守的敌兵发现了,一个家伙站起来,大声喝问着,大约是询问来路。

  来人似乎醉了,摇晃着身体,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敌兵哈哈笑起来,垂下枪,向他走近。倒在地上的人突然亮出枪,向着敌兵扫射,敌兵马上趴下还击。来人不慌不忙的一枪,打中了一边的油桶,冲天的大火中,他跳起来,飞身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敌兵跳上后面的汽车,加大油门去追。

  在穿着雨衣的老王出现在公路上的第一时间,袁庆生就明白了,这就是老王说的的“第二方案”。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堆柴火的时候,老王反复问师傅那天机智退敌说的两句当地话是怎么说的。袁庆生忍着眼泪,招呼着米如月和众伤员,从山坡上跑下,穿过了公路。他们在钻进山里不久,就听见了公路上巨大的爆炸声。

  老王驾着汽车与敌车相撞,火球冲天而起。

  9

  正當袁庆生带着伤员穿越公路的时候,吕尚荣正站在师部战地医院的院子里,面对着到处充斥着血腥味和呻吟声的院子,一颗心仿佛掉进了冰冷的井底。

  结束运送任务后吕尚荣返回转运站就联系战地救护站,电话终于接通了,站长对他关心的这支伤员小队毫不知情。但他明确答复,阵地上的伤员三日之内必转往师部野战医院,这是上面对他们下的死命令。放下电话吕尚荣带着牛家好连夜赶到师部,他找遍了医院的所有角落,却没有见到包括董大中在内的任何人。忙得焦头烂额的小季参谋领着他在司令部机要通讯各部门跑了两次,查阅了所有相关记录,仍然无果。夜深了,小季把他领到厨房,让人弄了些盐水煮黄豆给他吃,吕尚荣却难以下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这支成员复杂、大部分人员没有作战能力的小队音信全无,他们能去哪儿?看着吕尚荣难受的样子,小季参谋没有告诉他,大约一个月前,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战士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就坐在厨房门前他坐的这个台阶上。小季参谋已经了解,这一对年轻战士,就在失踪的伤员小队人员名单上。

  天还没亮,吕尚荣就被小季带到作战室。师首长劈头就问,你的小队是不是有一匹枣红马?吕尚荣激灵了一下,是。他们在哪里?师首长指着沙盘上的一个点说,应该在这一带。

  白天零号地区的异动及夜间公路上发生的爆炸事件引起了师领导的注意,力量悬殊的双方在极短暂的交锋后就发生大速度的两车相撞,不排除是一方主动性的牵制,因为有迹象表明几乎在交锋的同时就有数名零星人员穿越公路进入了零号地区。来自当地游击队的观察哨说,他们在爆炸的火光中看到了一匹深红色的马。

  是他们!他们还活着!吕尚荣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立刻带领一支由警卫战士组成的小队,带上电台出发了,游击队侦察员给他们做向导。他们向南直插零号地区。这一带山势崎岖。急行军一天后,第二天下午时分,师部呼叫说,观察站发现了敌机的动向。

  敌机的轰炸目标提示了吕尚荣。他们加速向事发地赶,在一个叫做角子垭的山口,远远就看到了一行人举着伪装用的树枝,拉开距离躲在苇草沟里。

  敌机又飞过来了,这一回飞得很低,大火身上搭的树枝的伪装被吹落了,大火站起来连蹿带跃地跑,米如月没有拉住。敌机一个俯冲下来,袁庆生追上去整个人扑在米如月身上。敌机呼啸而过,炸弹在他们身边落下,炸起的烟尘中,袁庆生满脸是血。袁庆生!米如月大喊。吕尚荣带着小队接应下伤员,却没有看到米如月和袁庆生。

  敌机又来了,绕着他们在的这个山头打转,吕尚荣心里一动,正抬头,牛家好向山上一指,在那!

  烟尘散尽,大火不知何时上到了角子垭崖顶,立在崖边仰头冲着天空中远去的飞机怒吼着。山头已经完全被炸松了,大火蹄下只有半个桌面大的一块地面在摇摇晃晃。

  袁庆生和米如月手脚并用爬上来了,袁庆生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去,米如月拉住他,等等——

  米如月飞快地取下袁庆生背上的绳索,绳索的一头本就拴在袁庆生腰间,米如月把绳索的另一头绕在自己手臂上,小心啊——

  袁庆生慢慢凑过去。

  大火,过来……袁庆生轻声地说,袁庆生脸上流着血,血混合着泥还在向下流。

  大火看着他,继续向天空扬头,愤怒地嘶吼蹬蹄,脚下地面碎裂的缝隙更大了,石头哗哗下落。

  袁庆生一步冲到崖边,弓腰低头用肩膀顶着大火的后腰,米如月拽着绳索使劲向后拉,两人一起用力,大火终于迈开蹄子向下走了。米如月上前抱住了大火的脖子。正在这时,只听得啊的一声,米如月一回头,崖顶上不见了袁庆生……

  吕尚荣带人赶到半山坡的时候,正看到米如月双手抓着绳索向后拉,大火用嘴咬着米如月的后衣襟,也使劲向后拽,袁庆生双腿悬空,整个身子挂在山崖壁上。米如月拼命地喊,大火,使劲、再使劲啊!

  崖下的袁庆生一截一截地上升。

  敌机又回来了,绕着山头盘旋,投下巨大的黑影,子弹连续地打在山顶上。米如月腿中弹了,她痛苦地跪了下来,绳索松了,袁庆生又落下一截。米如月再次向前爬去,伸手又抓住了正在下滑的绳索。大火四蹄乱踏。袁庆生大吼,放手……带大火走啊!米如月绝决地说,我不!

  悬挂在崖壁边的袁庆生侧脸看到了山坡上正在飞快爬上来的吕尚荣和他带着的警卫战士。他笑了,指导员——

  敌机飞回,连续投弹,山崖上下火石飞迸。米如月惨叫着,山石落满她一身,一缕鲜血挂在脸上,但她依然死死抓住绳索。吕尚荣举枪向敌机开火,但射击角度不好,敌机翅膀一歪,又一颗炸弹落在崖坡上。吕尚荣哎呀一声捂住肩膀。

  放手!袁庆生怒吼,使劲解着腰间的绳扣。米如月带着哭声喊,我不!

  绳结扣越拉越紧,解不开。

  大火愤怒地扬蹄,将山石踢得乱飞。

  敌机巨大的黑影又逼近了,袁庆生拔出折叠刀,刀光一闪,他挥手切断了绳索。

  崖顶上的大火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嘶鸣。

  在飘然坠落的那一刻,袁庆生看到那株立在山坡上的矮子松树,树梢之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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