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无解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人生,流泪,世界
  • 发布时间:2019-03-19 23:52

  刘鹏艳,女,1979年生,安徽合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天阉》、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中篇小说《红星粮店》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并获得2013—2016年度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一等奖,短篇小说《月城春》曾获《红豆》文学奖。现供职于某大型文学期刊。

  人生或有许多浓烈的主题,然而稀释到生活中却往往毫无头绪,其杂乱和无主题变奏使我们的人生现出空前的活跃和繁荣,时常就忘了解题,而专注于颠三倒四地对付各种鸡零狗碎。

  一

  有时候想来,自己也算是半个坎坷的人,作为一枚有点才情的中年妇女,这就有了伤春悲秋的资本,哪怕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这一季的雨下得缠绵悱恻,一整个星期的淅沥里灌满了秋的凉薄。照例是醒得比预计时间要早,天光不明,四下里影影绰绰的只有轮廓,儿子在熟睡中把一个拳头抡在我脸上。小儿的酣眠真让人羡慕,他的焦虑和恐惧都不过夜,梦里会笑得咕咕的,像只觅食的小公鸡。我的梦里却只有稀奇古怪而生硬的逻辑。比如,捧着一个男子光滑的肩头啃噬。

  那时花开。想到那段儿,还是有点分量的。毕竟也开过,哪怕谢了,哪怕早谢了。《粉红色的回忆》,那时都唱这个,韩宝仪是从我爸爸那儿继承过来的。父辈们开花的时候是赤红色的,如血。人到中年才轮得上历史的车轮转到“粉红”这个色块,所以唱起来简直是循环播放模式。我也就跟着瞎哼哼,哼久了就出口成章,“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其实哪有那么多秘密呢?都是一个类型片。那时候还唱《天意》,刘德华火得不行。躲在被窝里流着泪唱“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跟一条狗,后来那条狗到底跟了我一辈子,它死的时候,我给它送的终。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谁来送。这才是天意最吊诡的地方。

  眼泪我们都流过一簸箩,有时为了该流泪的人,有时为了该流泪的事。大多数情况下,其实是为了洗刷心情的耻辱,跟谁都没有一毛钱关系。我们和自己的关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重的关系。恰恰也就是这份关系,我们不晓得如何正确处理,往往着急、慌忙地就把它推给了别人,比如父母,比如夫妻中的另一方,比如无辜的孩子,末了,我们还会说,我都是为了你。其实呢,一个人只会为“自己”流泪,一切为了“异己”的理由都只能算是借口。

  要清算自己是很难的,扒开血淋淋的伤口,这倒也并非难事,关键是你还得撒把盐,把它腌渍起来,风干了挂在墙上以供瞻仰。在我清醒的时候,总做不来这件事,非得到了糊里糊涂做梦的时候才下得去手。这时候下意识比意识活跃,那些潜伏在深处的、老弗爷称之为“潜意识”的东西推波助澜,把梦境编织得匪夷所思而切中肯綮。再度醒来的时候,竟然就悟了,感谢神奇女侠——那个无知的中年妇女。

  这就是我们和自己的关系。

  然而生命也许不同。另有个倒霉家伙就这么叫嚣:丫不要妄图评价和论断别人,丫不知道别人经历过什么!这句话听着耳熟,应该是经过网络发酵的时代语言。口号就有这种功能,给谁这么一叫,龌龊的都变得冠冕堂皇起来。事实上他如此号叫着的时候,已经开启了“评价和论断别人”模式,下句话肯定是:丫就是个XX。所有的善意都被否决了,只管不遗余力地抨击人性的疑点。“他”和“丫”立刻就陷入了庄子和惠子之争。人生就是这么无聊,不管你是不是鱼,别人总会拿你来说事儿。“他”和“丫”也好,“子”和“鱼”也好,都是人生的过客,匆忙而不值得永久地探讨。所以,可以落幕了。等到百年之后,一切严肃的讨论和无耻的谩骂都付之阙如。哪怕还有人引经据典地“子非鱼”,两个已经死去的倒霉玩意儿却绝没有机会再并置在同一个舞台上。其实从来也没有同台过,谁不是在各自的舞台上寂寞地独舞?这才有了叵测的机会,去误会别人和误会自己。

  同来的,却不一定同去。你会看到朋友们一个个从身边凋零,叹一声人生几度秋凉。生命的长度不等,分量有异,他们未必不在那一头看着你叹息,用悲悯的目光。

  雨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在一个人的空间里享受绝对的时间,享受无题的忧郁、浪漫以及慈悲。

  二

  在佛教的修行中,分为大乘和小乘,修大乘的,假以时日,或可成就佛菩萨,受万人敬仰膜拜;修小乘的,则最多挣个罗汉果位,自得其所而已。其中的分别是慈悲心——罗汉的慈悲不够,度不了众生,只有度自己,用现代汉语来说,是情怀不够,只能自己玩,带不了大家玩。

  我当然走的是“小乘”路线,从小我妈就交代我别往人堆里扎,哪儿热闹越要躲开哪儿,因为热闹的地儿往往藏匿着看不见的危险和意外。僻静处当然也不安全,但起码你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和警惕。

  在工作中常有人把我们唤作“老师”,但我心里明白这只是格式化的敬语,我教不了别人什么,别人从我这儿获得的精神和物质的资源都有限。虽然写起文章来思路清晰,颇能够承转起合地胡说八道,说话却不是我的强项,若有学生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能从我这儿得什么真传,我俩只能大眼瞪小眼。说起来也是苦哇,茶壶里装饺子,肚里有货偏偏倒不出。我连我儿子的作文都辅导不了,我哪儿来的慈悲辅导你搞创作!

  有人不信。多数人都不信我儿子不会写作文。他们觉得刘老师的儿子肯定应该是个“文二代”,因为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我要说基因变异你信吗?这确实是个荒唐的话题。

  还是回到修行上。人生是一场修行,几乎每个人都同意。你生来不是享福的,当然也不是受罪的。你享福还是受罪全靠你自己。罗汉们都这么自勉。据说潘粤明最近也开始抄《心经》了,五年前他和董洁的大战还如在目前。当他唱着李宗盛的《唱给自己的歌》,“旧爱的誓言像極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时,真是岁月如歌啊。每个人都有段不堪的心情,在往事里。有时候我们会记起,大多数时间我们忘记,因为总要往前看,未来在未来的方向,身后的尾巴,能断则断。

  从我们家二十楼的窗户往外望去,可以看到几栋五层小楼的房顶。它们都是二十世纪的产物,砖混结构加水泥预制板,有的甚至还有人字形的瓦檐和突兀的烟囱。因为有了几十年光阴的积淀,瓦缝砖隙里草木葳蕤,鸟或者风带来的草籽在屋顶上撒豆成兵,成就了一头绿意盎然的发。最稀奇的,是一枝柳。它与它河畔的兄弟们遥遥相望,在人家的屋顶上以野生盆景的姿态独树一帜地生长。一阵风吹来,它也会披头散发地狂舞,只不过无有应和,孤独的身影见出生存背景的荒诞。

  它也是来修行的。所有的生命都一样,在岑寂的长河里,渐渐忘了时间,忘了疼痛,忘了孤独。佛家说寂灭,这是个好词儿。万物的来源和归宿都在这儿。所以修行的根本,是你搞清楚了三个基本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

  有時候你会觉得,以上大而无当的人生命题不适合过日子这样精准具体的生活话题。那么就换个面目,去读一读小说。

  编了、写了、评了这么多年小说,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理解和包容了生活的多样性。与那些生活在别处的人不同,我们知道“别处”也一样千疮百孔。年纪越大,越是信奉这样卡通化的小逻辑:生灵就像地鼠,而命运的巨锤掌握在上帝手里,露头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以防大锤狠狠地砸下来。

  人类最大的困境在于,生命不息,露头的愿望不止,因此如何安全地露出你骄傲的头颅,这是个值得终身思考的问题。

  三

  这条街很热闹,大型的CBD和三甲医院都矗立左右。因为过度热闹,原先不够宽敞的马路就设成了单行道,可仍旧容不下汹涌的人潮和车潮。若是遇到下雨天,往往是从街头堵到街尾。好在整条街也就几百米长,再拥堵,也不过是几百米的栓塞,于一座城市的现代化而言,它的落后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是个下雨天。整个十月都好像浸泡在雨水里。说好的秋高气爽统统不算数了,终日都笼在蒙蒙的烟雨中。走在街南百米之遥的护城河边,常能看到一圈圈涟漪散成的怨艾。鸳鸯凫水,灰心地白了头。枝残叶落,铺一地离愁别恨。不怕夜雨隔着窗儿滴到明,就怕早高峰遇上泡涨的人脸和脾气。都急,都不让,往往是形成更为庞大的城市栓塞。

  没想到午后也有这样宏阔的场面。

  把儿子送进学校,回过头发现这条街已经拧成了一锅疙瘩汤。横七竖八左冲右突的车和人都秉持自己的立场,坚决把每一条缝隙的钻探进行下去。撑着伞在雨中哑然失笑,一时竟有瞧热闹的快感。

  这个秋天如此嘈杂无序,雨水把人心下乱了。照例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缴不完的账单,偶尔接到罚款通知,或是意外地陷入纠纷,总之你若说高贵的人生不依物质而论,那可是一件更费钱的事儿。依次走过便利生活超市、兰州拉面馆和人本殡葬,这些店铺的排列竟有惊人的哲学意义。兜里揣着一条黑巧克力,我妈交代我买的马桶垫安放在胸前。冰凉的雨点打过来,冒着热气的后背一耸一耸的,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滑稽的形象。在这场混乱的雨水里,没有人在意另一个陌生人的往来和取舍。路边有个姑娘蹲在檐下,我看了她一眼,却在她的目光迎接上我的一瞬,飞快地把眼神错开。在城市里,陌生的关系理所应当是冷漠的,它承受不了热望。

  这场雨还可以再延伸一些,触到更多的人生的痛处。比如,若干条生命新鲜的陨落。

  书页上有冷雨,朋友们的闲谈里也有纵横的雨点,一个青年作家自缢的神态和两名初中生从教学楼上一跃而下的身姿交错出现在眼前。没有比这更极端的发言,他们在表达的同时,也终结了表达。

  在很多宗教里,自杀是一宗罪。追本溯源地探讨这些悲剧也许并无意义,因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伞下躲雨,你知道这是个下雨的天,你还是带了一把漏雨的伞。这叫你妈怎么说你好呢?缺心眼儿的孩子。

  世界也许是冷漠的,你还在想着家里的热乎劲儿。可长大以后你就得习惯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要是没有冷雨你想不起你妈,还以为天下这么大,好像是咱家。

  近来读严歌苓的《小姨多鹤》,觉得人生的弹性还是蛮大的。那么一个走在绝路上的女人,最应该死去的女人,也凑合着活下来了。所以伤害和苦难都不必然地使你灭亡,“小强”是这方面的专家,并且做下了榜样——无法毁灭你的,定会使你更强大。

  比起风靡地球村的《小苹果》,我更喜欢筷子兄弟的《你一定会成功》:

  “昨天已经成了过去,擦干眼泪再继续,你受的苦将照耀你的路,努力就会幸福。”因为“流泪的眼睛更明亮,滴血的心灵更坚强,我是打不死的蟑螂,我有我光芒”。

  人有时候是需要自我催眠的,你可以相信全人类都以你为荣,不是因为你多么成功,而是你骄傲地站在风雨中。

  雨还在下,我想到那个姑娘。她站起来了吗?

  四

  说个科幻故事吧。有个年轻人,他忙于以奋斗为名的各种事物,因而忽略了自己的母亲。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住进医院。母亲的生命体征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他可以闻到她死亡的气息,他悔不当初,让母子间每一次宝贵的相聚,都变成敷衍。于是他违反医院不准探视的规定,每天偷偷溜进病房,尽一个儿子的孝道去陪夜。

  这是一家昂贵的医院,很多病入膏肓的病人到这里都会经妙手而回春,然而医院有很严格的管理规定,绝不允许家属探视。这很奇怪,病人没有家属的陪护,是否更有利于康复呢?不得而知。这要到年轻人在某一天回到父母家,猛一推开门,发现母亲满面红光地坐在饭桌前,谜底才渐渐浮出水面。

  年轻人可以肯定,他昨天晚上明明陪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那么这个突然出院的假母亲是怎么回事呢?

  父亲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荒谬的真相,更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病愈出院。所以年轻人找到一个私家侦探,“黑”入医院的计算机系统,调出他离开母亲后的监控录像。

  果然,那个奄奄一息的母亲,在第二天就停止了呼吸,并被第一时间送进了焚化炉。医院做这些工作时手脚利落,有条不紊,似乎驾轻就熟。通过深入调查,年轻人发现了医院克隆人体并植入患者记忆以再造“新人”的秘密。他决定揭发这个惊天的黑幕。

  然而就在他将出庭指证这家黑心医院的时候,医院总裁向他揭开了另一个尘封的秘密:“我们有严密的监控系统,只有工作人员和‘新人才能出入这家医院,因为他们身上安有特殊的芯片,供系统识别身份。”年轻人并不是这家医院的工作人员,那么他潜入医院而不被发现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也是这家医院再造的“新人”。

  孩子,总裁这样称呼他,你千真万确是我们医院的孩子,如果你八岁的时候已经死去,你还会来指控我们吗?

  这是凭借科幻小说《北京折叠》斩获雨果奖的郝景芳,在2017年创作的《永生医院》的主要情节。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种起起落落的奇怪心情攫获了我。那种不可表述的情绪缠绕了我一个中午,犹如精神上的一道梗阻,我想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人们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真相”。

  关于克隆人在伦理方面的合法性,与安樂死一样难以探讨。因为“生”和“死”是一对终极问题,它们若得以顺利解决,世上便再无难事。中国人是最乐生而怕死的,糊涂地活着也好,寄生地过一辈子也好,这些仿佛都不是问题,因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身边的人会劝你,你自己也会劝着自己,现代社会还会有尽职尽责的心理医生进行干预,总之所有的指向都是基于这样一个预设的判断——活着,才是最大的人道。

  这本身没有错,但背后会有一连串的问题,比如上述小说的悖论。虽然从技术角度来讲,那只是一种科学幻想,但真正的问题还隐藏在传统的伦理判断之下。生存还是死亡?谁也无法给出完美的答案。不完美,也许就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不完美地活着,按照朱小环的说法,“凑合着过呗”。这是严歌苓小说《小姨多鹤》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在我的审美观照中,她甚至比女主多鹤更富有生命弹性。她能把不完美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这需要很大的智慧,但对于朱小环而言,可能更是一种本能。太好的日子她过不来,她就是个喜欢糟践的人,必须在人生的低谷,她才能把精彩和富有亮出来。到最后,多鹤回了日本,她们共有的丈夫也随多鹤去了,几个喊了她一辈子“妈”的孩子更是接二连三地离开,奔向代表着物质和精神双重归宿的多鹤,使她终于落到孤独终老的境地。她曾经那么费尽心机地笼络的一家人,各自回到命运的起点,那个没有她存在、不需要她存在的地方。如果说多鹤在小说的开头、发展和高潮处演绎着悲剧,而朱小环则在小说和人生的终点呈现着悲剧。一无所有,还必须凑合活着,朱小环也能找到乐子。这个女人活得泼辣而通透,在命运叙事里提供了一种超越悲剧的闹剧美学。

  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伦理,对于我们正在经历的,所有的态度和方式都基于合理的要求。你可以接受不完美,也可以不接受;可以愤怒,也可以恐惧;可以做梦一样游历你的遭际,也可以清醒地撕裂假象,总之你的选择都是一种生物合法性的表达。由此,《永生医院》提出的两难问题似乎不再那么让人纠结——就让你真实地表达你自己好了。

  五

  阳光像是被前一阵的雨水泡涨了似的,突然就溢满了十月的最后几天。秋天已经很浓郁了,从我们家二十楼的窗户看出去,那条被誉为“翡翠项链”的环城马路,被深深浅浅的黄色占领,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金光。河水也变得明净了些,像是墨绿的有机玻璃,倒映着粉墙黛瓦和扶疏树影。顺着这条路碌碌来回,是每天的必修课,今天破例站在二十楼观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从斜后方投出一块巨大的阴影,眼前百十米的范围都笼罩其中,以至于明暗的切割使更远一些的街景成为童话般的诗意。

  想来,生活是需要一剂童话的。尤其在这个秋天。

  儿子突然迷上了米小圈。这个画风清奇的卡通人物有着孩童喜欢的粗糙造型,四肢都是火柴棒,手指也只有三根。无事拿来读,居然也读得下去,有时还会哈哈大笑,我想智商停留在七岁也无妨。

  可惜作为一枚顶天立地的中年妇女,是没有资格请求获得弱智证明的。她必须每天兢兢业业地做一个能解题的、会赚钱的、精通家庭事务的母亲,保证儿子在没认真听课的时候帮助他完成作业,提供必要的家庭开支,以及镇压生活中的恐慌和焦虑之情,使小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而按部就班。有时候她也会想,哀家累得跟傻缺似的,辞了吧,但傻缺儿子会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拂去她脸上的风尘和麻木、畏葸和凄凉,妈妈,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妈妈。我去,好像他有很多个妈似的。

  儿子对于妈的崇拜有很多种。比如聪明,能够解出姥姥、姥爷都不会的应用题;经济主体,要花钱的时候得找妈;权威性,对于一桩家庭事件的裁夺必须由那个叫母亲的人一锤定音……由此他也畏惧她,巴不得这个“坏妈妈”消失几天,但只要几天就够了,因为过几天他就会想她,拼命地想她。

  每次在学校门口和儿子告别的时候,我都会暗下决心,今天我要言谈悦耳、脾气温和,不管他写作业多么磨蹭、多么粗心、多么笨。上帝给了我一只蜗牛,要我牵着他去散步,我只能迁就命运的安排。

  这只蜗牛还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粗心和笨,我的心情却悬挂在一部不靠谱的过山车上,有的只是风驰电掣的起起落落。不苛求孩子成为不苛求自己的障眼法,有时候哀家想,随他去吧,难道为了培养一只蜗牛去做心脏搭桥?

  放学了,他蹦蹦跳跳地奔向我。妈妈,我今天有一个好事,一个坏事,你要先听哪个?坏事吧。我承认我的心脏承受能力有限。还是先告诉你好事吧。他无视我的选择权。什么好事呢?同学给了我一本米小圈。那么坏事呢?有人上课看米小圈被没收了,不过没有我。他得意地说。

  吓死哀家了。小孩子的逻辑就是这么富于刺激性和想象力。

  那之后我会特别注意米小圈这个家伙,我发现它比光头强或者巴克队长都可爱一些,它会教孩子们读成语,或者做脑筋急转弯的游戏。虽然是漫画,可也有字儿。我牵着蜗牛这么老怀安慰地想,要知道,半年前他除了课本还不肯多读一个字儿呢。我开始微笑,这个秋天真好。

  六

  赵本夫在一篇创作谈里这样介绍自己写小说的经验:构思要那么完整干什么?要是构思都那么完整了它还怎么生长呢?模模糊糊地有一群人朝我走来,眉眼口鼻都瞧不清楚,接下来这些家伙要干什么、要怎么干也全然模糊,这就是我写小说的起始状态。这倒和周云鹏的喜剧观不谋而合——干就完了!

  确实,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由此推论,一千个作家也有一千个创作方式,一千个表演者必有一千个表演方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审美判断是有理有据的,所谓经验的传达有时候是两个不谋而合者的会心一笑。不认同你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认为你那是经验,只能是教训。这样的推论还能推广到更为广泛的范围,品性、趣味、价值观念、人生体会,对一辆车的操控性能的判断,一只鸡蛋的营养价值分析,露脚踝的裤子是显腿长还是显得腿更短……总有一款适合你。征求别人的意见,到最后被采纳的,总是那个合乎你心意的意见。所以,干就完了。

  大多数人都是刚愎自用的,除了那些根本没打算替自己拿主意的人,谁也不买谁的账。人生因而千姿百态,具有开放的生长性,和小说一样富于变数和惊喜,当然有时候难免也有惊吓。这都没关系,谁还不是过着自己的日子,承受着自己的命运?所谓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而且是一种重要的心理现象。如果“行到水穷处”,而不“坐看云起时”,这个人只能钻进牛角尖,抑郁了,割脉了,跳楼了。

  面对生活给予的困顿,物质的也好,精神的也罢,必须明确这样的信念: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老子就不信,老子天下第一倒霉,哪儿哪儿都一群倒霉孩子,就算那帮春风得意的孙子,你且看他花无百日红呢。人人头上一朵花,开了,落了;落了,开了。开时你要知道分寸,落时你也要懂得进退。其余的,干就完了。

  年轻时怕受伤,觉得一道伤痕有可能终身不愈;年纪渐长就知道那是痴人说梦,没有不受伤的人,伤过了才明白好歹。成长也是个技术活儿,与年龄无关,却与经验值相关。有些人痴长了好些岁,因为经历苍白,总也熟不透。那些年少老成的,你去问问他,背后总有故事。活着活着就老了,但并不一定活着活着就熟了。那些老了的人,再也年轻不过来;但是熟了的人,却有可能永葆青春。

  家里的阳台上,两盆绿萝绿了两个年头。这在我们家也算是稀奇事儿,因为除了人和狗之外,我们家没养活过活物。过去几十年,我们家养死过十几缸金鱼,五六只乌龟,各种花卉若干。这些生命陨落得极其自然,总是悄无声息地就枯萎了眉眼。记得乌龟临终前,肿着大眼泡子,它最后几天看见的这个世界是一条缝。金鱼的离世则更干脆一些,往往喂一把食儿,瞧着还正常(反正它们在缸里总是有气无力的),再抽空去看一眼,就翻了肚皮。花草是不过季的,总是新鲜地死亡。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小伊达的花》,也许它们夜里也开过舞会,因为太过疯狂,透支了体力。而那两盆绿萝,可能不大会跳舞,因而侥幸活了下来。我说这些是为了向生命做一次咏叹,于机械而琐屑的生活中保持足够的警惕和敬畏。我们正一天天迈向衰老,即使那些蓬勃的生命,也有可能遭受意外,随时戛然而止,所以在见证了那么多脆弱的美好之后,你要更坚强一些,至少把坚强的记忆留给世界。

  哪怕,你仍然无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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