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忆我们唱过的第一首歌(短篇小说)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男人,唱歌,快乐
  • 发布时间:2019-03-19 23:43

  琬琦,女,原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林市签约作家。曾获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广西青年文学奖、《红豆》年度佳作奖等奖项。出版诗集《远处的波浪》。

  当我走进KTV包房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坐在那里了。

  叫我过来的那个穿着一件细纹格子西服,肚子有点外凸。另外两个就瘦得多,穿着也随便得多。看见我进来了,穿西服的男人站了起来说,来,坐这边。我走过去坐下来,看着另外两个人。

  大屏幕正在放张学友的歌《等你等到心痛》,但是声音被调得很低。那两个是谁?我小声问。猴子呀。谁?猴子是谁?男人横了我一眼。猴子就是猴子。我突然想起来,是有一个叫做猴子的人,有一段时间,有个女人一见我就讲猴子的事情,猴子长猴子短的。我认认真真地看了看那两个人。

  听手机的那个是猴子,我敢肯定。这时候他正好朝我看过来。我朝他笑了一下。他的头轻轻点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他的手伸向茶几,在一大堆东西当中找寻着。另外那个人赶紧欠起身来,把一只很大的玻璃烟灰缸拖出来,拖到猴子的手边。猴子把手里的烟往烟灰缸边上轻轻地点了点。

  另外那个是谁?我悄悄地问。男人低下头,好像有点羞赧的样子说,他就是小六。

  小六坐在猴子旁边,一直侧着头,眼睛好像在看大屏幕,又好像在看猴子拿烟的手。我看了看小六的脚,他好像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

  他没有穿那双布鞋。男人说,你买的鞋子送进去时,小六已经出来了。小六比你出来早吗?我问。是的,他比我出来得早。

  我们没有说话了。我看了看他的肚子。刚出来的时候,肚子没有这么凸起,现在已经恢复到进去之前那个弧度了,但是他的脸上有些东西好像还没有恢复过来。

  那双鞋子呢?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应该问。他笑笑说,留在里面了。什么也没要,都留在里面了。

  那可是一双新鞋。我心里说。记得那天电话打来的时候,天下着雨,很冷。挂了电话我就开着摩托车去了。还不到六点钟,天色就很暗了。看守所门口亮着一盏灯。我敲了敲窗口,有人开了窗,问了我的名字,然后递给我一封信。我觉得我应该离开那里再看,但是我还是在那里看了。信很短。等我把信收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一直在抖。实在是太冷了,手指看上去乌青乌青的。我把摩托车掉了个头,开到一间鞋店,买了一双布鞋。信里说,买几十块钱的就可以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买了一双比较好的。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他的回信,说鞋子收到了。又过了两个月,他出来了。他告诉我,鞋子是给小六买的。在里面,小六很照顾他。我说,好在我买了双比较好的,没有买几十块的。我以为是你要穿的呢。那时候他没有告诉我,小六没穿上那双鞋子。

  男人碰了碰我的膝盖。我回过神来,猴子正躬着腰站在我面前,杯子伸过来。猴子笑着看着我,笑得很浅。我慌忙拿起我的杯子,伸过去碰了一下。男人说,这是我初中同学。这是曾老板。原来猴子姓曾。我说,曾老板,祝你顺利。猴子说,你也喝杯啤酒吧。

  我看了看男人。男人拿过一个空杯子,给我倒了杯啤酒说,曾老板敬你,就喝杯吧。啤酒很冰。小六也过来敬我,笑嘻嘻地看着男人说,你同学也是我同学,我们喝一杯。我们碰得有点响。喝过之后,小六说,你想唱歌就唱歌,不用理我们。

  我唱歌的时候,他们三个男人就坐到了一起,偶尔碰碰杯,抽著烟,聊着什么事情。不时有人打开门走进来。有时是服务员,有时是陌生的男人。那些男人都爱穿黑色的T恤,头发都很有特色。相比起来,猴子和小六的头发很短,算是朴素的。

  唱完一首歌,我停下来看着他们。猴子的一只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刚刚把烟从嘴边拿开。他喷着烟,眉头皱着,瘦削的脸上冷冷的。男人低着头在玩手机。小六斜着坐在猴子身边,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他们根本没有看我,也没有听我唱歌。这样唱歌让我觉得有点索然。新的伴奏曲响起来了,我又唱了起来。这是一首孟庭苇的歌。我和男人读初中的时候,刚刚开始流行孟庭苇的歌。他说过他喜欢我唱孟庭苇的歌。我用余光看见,男人不玩手机了,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大屏幕一眼。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的烟,抽了一支出来。

  我便专心地唱歌。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了很多初中同学。其中有一个叫李静的女同学,很喜欢说猴子。那时候猴子在追她。猴子从高中退学后,身边总是有很多马仔,几乎每一个马仔见到李静都叫她“大嫂”。

  李静跟我说这些时总是在笑。她是一个爱笑的女生,总是留个丸子头,笑起来脸颊上隐约有个小酒窝。她说猴子在外面很凶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有个马仔做错了事,向他低头认罪都没有用,他一脚就把马仔踢翻在地,然后扬长而去。过了几日,那马仔不声不响地又贴了上来。

  突然伴奏声渐渐低了下去。我转过脸一看,男人正在点歌器上点击音量减小键。小六看看我,有点抱歉地笑着,用手悄悄地指了指猴子。原来是猴子正在听手机。我只好放下话筒,坐下来玩手机。

  男人也坐过来,对我说,猴子事情多。他还是做大佬吗?肯定是。刚从外地回来,很多人要来拜访他的。从哪里回来啊?男人横了我一眼,把嘴贴近我的脸说,柳州监狱。

  李静说,他们的恋爱打打闹闹地一直谈了好几年。李静初中毕业后进了工厂,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人坚决不同意她嫁给猴子。

  那时候他很听话了,很久没有打架了。我想我妈要是不同意我嫁给他,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离婚!离婚后我就不值钱了,再嫁给猴子,我妈就没话说了。

  李静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结婚很多年了。她丈夫是工厂里的工友,追得她很紧。第一次上门,丈夫开了一辆摩托车载她。妈妈很欢喜,说在工厂打份工,能开摩托车,说明这个男人头脑灵活,能想办法挣钱,可以嫁的。李静对此嗤之以鼻。

  但是后来她还是嫁了。

  那天猴子要出门,说是有点事。李静看他神色匆忙,觉得不对劲,就拦住了他。猴子嬉皮笑脸地求了半天,李静就是不同意。猴子生气了,铁青着脸,抄起桌上的烟灰缸一劈,烟灰缸哐当一声,从李静身边飞过,飞出了门口,又砸到楼梯的不锈钢扶手上,然后七磕八碰地摔落在楼下。声音有点惊心动魄,李静脸都吓白了。那是猴子第一次对她动粗。

  李静说,死猴子!你竟然拿烟灰缸砸我!猴子笑说,我随手扔一下的,要是真想砸你,哪会砸不中?懒得理你了,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李静转头要走。猴子一把将她拉住,箍入双臂里,任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两天后,猴子还是出门跟兄弟“聊了聊”。聊的结果是,对方一人重伤,三人轻伤。猴子这边毫发无损,他当大哥的承揽了一切责任,去平南监狱坐牢了。

  李静数年前和丈夫办了辞职手续,双双去南宁做生意了。在猴子不停地出狱、入狱过程中,李静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房子一套接一套地买。离婚的事情,当然再也不提。

  猴子还在听电话。我百无聊赖,拿起手机,偷偷地把猴子拍了下来,然后通过微信发给了李静。

  你看看这个是谁?我问李静。

  李静说,是那个死人啊。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唱歌?

  我也不知道,另外的人叫我来的,就遇到了。

  以前我和他经常去唱歌的,一大帮人。

  听说他刚从柳州回来。

  我也听说了,又是刚出狱吧。死性不改!

  你们还有联系吗?

  很少。偶爾他喝醉了会打电话来唠叨半天。

  他后来结婚了没有?

  结了啊,儿子都好大了。不过听说离婚几年了。人家还跟我说,他老婆长得很像我。

  看来他还记着你啊。

  记着我又有什么用!那时候我都决定嫁给他了,他又出去打架,还坐牢去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嫁掉。

  你们聊起我吗?

  没有。我只是从你那里知道有这个人,他根本不认识我。

  哦。

  而且他看起来还是一副大佬样,我不敢跟他说话。

  有什么不敢?他对女人是很友善的。

  对你就友善吧?

  那是,以前他是很听我话的。

  音乐声渐渐大了起来。我抬头一看,猴子已经打完电话了,正拿着话筒准备唱歌。小六站在点歌器前替他把音量放大。是刘德华的《忘情水》,猴子唱歌还蛮好听的。我举起手机拍着小视频。猴子瞥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六。小六走过来,男人也转过脸来,对我摆了摆手。我慌忙把手机放了下来。只拍了四秒,我还是把它发给李静了。

  小六对男人笑了起来。男人也笑,说大佬可不是随便拍的。

  我有点尴尬。一直等小六离开了包厢,我才蹭到他身边说,我想拍给李静看。男人说,哦。不过猴子好像不认识你。是啊。不过李静经常跟我说猴子。我把微信对话给男人看。男人低头看的时候,李静又发来信息,他还是唱我们以前的老歌啊。你问问他,还记得我们唱过的第一首歌吗?我把手机收回来,给李静发信息说,我不敢问。

  他唱歌很好听嘛。

  他这种人经常去那种地方的,沤都沤出来了,能不好听吗?

  对了,你们唱的第一首歌是什么啊?

  你问问他嘛。

  我看看猴子。他还在唱歌。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拿着一支烟。要弹烟灰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地回过头来寻找茶几上的烟灰缸。小六还没有回来。

  我怎么可能问他?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许他会奇怪吧,男人怎么把我叫过来了,要叫也应该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才对。

  是《容易受伤的女人》。我们第一次去唱歌,他给我点的,然后我们一起唱的。

  我不敢问呢。他并不认识我。

  猴子唱完歌了,他转过身来,放下话筒,拿起一罐啤酒走过来。我怕他叫我喝酒,就站起来走开了。我朝他笑笑,他并不看我。我自言自语地说,我也去点一首歌。

  我下意识地点了《容易受伤的女人》。音乐声响起,我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猴子。他和男人正在喝酒。他似乎在笑,但是笑得很淡,淡得不像在笑。他们两个坐在一起,感觉很奇怪。男人虽然比较壮实,而且西装革履的,但在瘦高的猴子面前,他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

  人渐醉了夜更深……我唱了起来。我承认我唱得不好,虽然我曾经凭这首歌获得过“校园十大歌手”的称号。我喜欢唱歌,男人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要一有去KTV的机会,他就会叫上我。但是今晚,我有点心不在焉。我的眼睛一边看着大屏幕上披散着鬈发的王靖雯,一边偷偷地看着猴子。

  我看见猴子抬起脸来了,他看了一会儿大屏幕。我想,也许他想起来了。他初涉江湖的岁月,带着一帮兄弟去李静家里帮干活。他们热火朝天,什么活都干。割禾、插田、担秧,甚至一帮半大小伙子围坐在院子里刮木薯。我们村里有一句谚语说的就是:厌过刮木薯。但是他们硬是把单调乏味的刮木薯弄出了一院子的打打闹闹。

  李静说他后来跑到县城来混,兄弟们也跟着来。他们混得好的时候,日日花钱如流水。李静劝他省着点花,他总是不以为然。等有一日李静领了工资,便在他面前慢慢地数起来,这些,我要存起来的。你总不存钱,以后我存了一大把钱下来,你不要眼红我,我是不会给你用的!他嘿嘿一笑,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傻妹。

  李静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就好像坐在她和猴子身边,看到她当时笑嘻嘻的样子。她的脸颊上浮现两个俏皮的小酒窝,看起来很美,很快乐。就像我和男人曾经有过的那种快乐。

  猴子欠了一下身,把手上的烟头伸到烟灰缸里摁熄了,但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屏幕。我想,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回忆起来了。这让我内心为李静感到一丝欣喜。

  这时候门打开了。小六走了进来。跟在小六身后的,是两个打扮得非常妖娆的女人,看起来起码比我年轻二十岁。猴子看着她们走进来,他的眼睛好像在闪闪发光。她们一直走到猴子身边,小六说,某某来了。猴子抬眼看了一下,伸出手拉起其中一个,用力一拖,把她拖到自己的旁边坐下来。那女人嗔怪地用肩膀撞了一下他,他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然后笑着端起了酒杯。他把他的酒杯往那女人涂了口红的嘴边送。

  小六和另一个女人也坐了下来,他们在聊他们自己的。男人坐在旁边看着猴子和女人在打闹,他也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尴尬。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