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变化的开端(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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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3-19 23:44
简媛,女,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滇池》《青年作家》《创作与评论》《芙蓉》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曾获首届长沙市文艺新人奖等奖项。
司机托米斯拉夫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位一下飞机旅行箱就被偷的中国女人。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女人好像一点不感到意外。
晚上九点抵达酒店。这是一座温暖的城市,她喜欢这里。他也喜欢这里,可没有时间去欣赏,他有些饿了,可车子比他更饿,必须先去填饱它。
他看了眼那个显得格外孤单的女人,走过去问她,你还好吗?她勉强地笑了笑。你要坐我的车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些东西吗?她的脸忽地红了,仿佛他说出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先和导游报告一下,好吗?没有问题。他很高兴她没有拒绝,他觉得这是一个属于和她独处的好时机。
她上车时,他克制自己,没有让兴奋流露出来。他对中国游客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中国女人不喜欢过于直白的示好。而眼前这个女人几个小时前才遭受抢劫,她一定对外国男人竖起一道心理屏障,或許她认为这儿没有什么人可值得信任。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
车开进加油站停好,快要跨出车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说,谢谢你!
他很喜欢她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有些甜美。碰上这种会笑的女人,他总是有些心动。她走出车门,经过长满蒲公英的草地时,竟然蹲下去,伸手抚摸那些蒲公英,又轻轻地向它们吹气。能看出来,她对他的戒备心解除了,恢复到了自然状态。等待加油时,他将目光投向便利店,在心里猜测她的年龄。她看上去像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应该是同龄人。可是对于会保养的亚洲女人,你很难猜准。托米斯拉夫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车子回到酒店停好后,他问她。他觉得这时候发出这样的请求不能算轻率了。噢,她犹豫了一下说。
她摆了摆头,把头发从左肩甩向后面,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这一神色让他心头一热。他敢肯定,她一定比三十四五岁更年轻。
他看她扫二维码时,发现她的左手上有块浅粉色的胎记。她一定发现他在看着她,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她开口问,你是哪里人?克罗地亚人。他还主动告诉她,他叫托米斯拉夫。
噢。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你们国家的足球队真棒!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忧伤。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忍不住赞美了她。
听到这句话她没有再说什么,扭身走进酒店。他要了牛排,切开最大的那块时,能看见鲜红的血,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嘴唇,只是浅粉的颜色。他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冰啤酒,觉得还得喝一杯,续杯回来时,看见她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上。
你还没有吃?他走过去问她时,注视她的眼睛,注视她的嘴唇。我不是很喜欢这里的东西,但我饿了。她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来一杯。他指着他手里的酒问她。她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他问,我可以坐过来吗?她有些局促不安,她不想说可以。可不等她同意他就坐了过来,又立即起身帮她去买来一杯啤酒。
酒有时是个好东西。他们的话多了起来,尤其是她。若是在中国,会有人告诉你,你接近我,就等于灾难惹上了麻烦。她说。为什么这样说?他问。她说,克罗地亚也是个旅游国家,你在自己的国家,也应该会有很多机会的。
从她说出的这句话里,他听出了其他意思。她没有等他说出什么,起身说,我想出去走走。他跟着她走出了酒店。
这里是法国边陲小镇安纳西。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曾说,他在安纳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
她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出国。还告诉他,在国内,她的亲人或是朋友在背后议论她时,都称她为“寡妇”。说到这,她停住了脚步。安纳西湖边有成双成对的天鹅,他看着她看它们的眼睛,心里生出冲上去抱紧她的念头。
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双肩,补充说,在机场你丢了行李,我看着你眼睛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她说,我只是个心如死灰的人。她看出他没有听懂她这句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更不可能理解她此刻想表达的心思,他和她遇到过的许多巴士司机确实有所不同,他看上去阳光帅气。可他看上去过于热情,而且总是关注她,这让她感到压抑与不安。
她之所以选择独自来欧洲旅行,就是不想和更多人说话,不想让别人打搅她这趟旅行的宁静。尤其是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丈夫吊死在自家客厅里。她一直不明白丈夫自杀的原因,那个说一直要陪她到老的男人,就这样选择了离开她。
他们沿着安纳西老城的石板路往前走。这里以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想到犯人,她有些走不动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丈夫的犯人。如果她是个好妻子,能够看懂丈夫的心思,又足够温柔体贴,他又怎么会选择独自离去?那天早上,她还对他咆哮说,你怎么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吗?可以这样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我看你还能风光多久!那天下午,看到丈夫一脸平静垂吊在客厅里时,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是自己的咆哮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你怎么了?他问她时,她发现了他眼里的忧伤。我很好。她有意扬了扬眉毛。我能再请你喝一杯?他指着路边的酒吧问她。你不能再喝了,我们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你不能睡得太晚了。她说得很慢,仿佛在做一个严肃的决定。
往回走时,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了,两个人各怀心事,仿佛谁先开口就会暴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你明天请我喝一杯,可以吗?走到酒店门口时,她停下来,眼睛并不看他,心里一直想着他眼里的忧郁。明天见!他边说边给她推开酒店的门。她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时,心里竟然生出一丝久违的温暖。
第二天,车程比前一天更长久,她竟然在心里担心他是否承受得了。他今天休息的时间也比以住要少,他已经连续开了三个小时,没见他停下车来休息。她担心他有意在赶路,是否是为了早些回到酒店?是否是为了他们的约定?
那晚她在餐厅没有看到他,就有意在酒店内外游荡,也没有恰巧遇见他。夜里十点她推开窗,看向天空,她想找到昨天在安纳西看见过的星星。她想了想,还是主动给他发了微信,你在哪里?等了一会儿,他回了信,我累了。我想我需要按摩,你能帮我吗?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累了这是她知道的,可他怎么可以这样要求她?她看了看曾经为丈夫按摩的双手,丈夫总夸她有一双神奇的手。不知从哪天起,丈夫说她太辛苦了,他决定去中医院做按摩。那天她和客户在一家咖啡厅讨论设计方案时,意外发现丈夫和一个女孩走了进来,她装作突然有急事的样子和客户道别。回到家她看着挂在客厅的巨幅婚纱照,她想一拳擂碎了它,可她将拳头擂向自己的胸口。丈夫从来没有对她不好,甚至比以前对她更好,好得有些让人感动,现在想来他是想掩饰自己。她不想突然失去一切,自然也包括名车名包和刚刚装修好的别墅,她掩饰自己,却和丈夫成了这件事情的合谋者。
鬼神差使,她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他太累了,他渴望有双手能在他的背上推动他的肌肉。他回忆妻子在他身上抚动时饱含在指间的深情,他回忆妻子在厨房准备饭菜时飘散在房间里的温馨。他时常深陷于这样的回忆而不能自拔,也常常只有依靠这样的回忆才能让身体获得某些难得的愉悦。他把每一次回忆当成与妻子相处的最美好的时光,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你在哪里?”这是他妻子经常发给他的信息,他以为是在给妻子回信息。当他意识到对方是另一个女人时,他知道自己有些轻率了。就在他准备向她道歉时,他听到了敲门声。
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疲惫。他给她倒了杯啤酒,邀她坐在房间南面的阳台上,她朝他瞥了一眼问,在克罗地亚没有旅游巴士可开吗?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等他回答又问,你妻子同意你离开自己的国家出来工作吗?
我妻子死了。他回答得很干脆,干我们这工作的,只要哪里游客多,哪条线路人气旺,就往哪里奔。他停顿一下又说,有家可能还是个负担。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她在心里想着两个名词“寡妇和鳏夫”。
他因为提及亡妻带来的忧伤还在眼里,脸上却呈现出骄傲的神色,我从小就喜欢开车,我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我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可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我看这个旅游团里,除了你是独自一人,其他都是三两结群。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欧洲?她咬住自己的嘴唇,看着他说,我想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清静几天。
两个人陷入各自的心思之中,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喝完杯里所有的啤酒。
她起身去洗手间时,他冲上去一把抱紧她,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没有挣扎,就那样让他抱着,任凭他用下巴磨蹭她的头发。
我得回房間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用眼神乞求她留下。她摇了摇头,干脆地说,不可以。就跑出了房间。
他站在那,仿佛她依旧在他的怀里,他依旧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他扑倒在床上,一双女人的手正爬上他的身子,缓缓地沿着他的背脊往上推去。哎哟,真舒服!他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的气味真好闻……
旅行的最后一站,他送她所在的团队去了阿尔卑斯山。所有人都坐索道去山顶,唯独她选择步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碰碰运气,看沿途能不能遇上鸢尾花。
我可以陪你走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一前一后,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他想试着去和她谈论她的家庭,可她总是回避。她却对他常年这样开车在路上的生活极为好奇,她问他去过哪些地方,接待过多少国家的人。她想知道他在哪里遇见最美的风景,最难开的路段在哪里。走到半山腰时,他几乎获得了她的信任,她和他说了许多。她告诉他刚刚送走的丈夫是吊死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告诉他因为害怕,她家里通宵达旦开着灯;她还说这房子是她亲自设计装修的,几乎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可他糟蹋了这一切。她想卖了这房子,可人家一听说这里吊死过人,吓得连门都不敢进。
回来时,他带她走另一条路。像是某个预谋,他突然指着一片蓝色的鸢尾花对她说,你真幸运!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向那片鸢尾花,一时激动得浑身发抖,她以为所有的好运都离开了。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囚禁我?她抬头这样问他时,泪水流了一脸。
他应该是没有地方去了。他想起妻子和他相处的最后那一年,她经常对他说,要是没有战争多好,我的父母就不会死了,我也不至于成为孤儿。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妻子坚持不生孩子,她说要是自己哪天意外死了,孩子怎么办。他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妻子。那场战争发生时,他已经十五岁了,他看见了那些尸体,一具压着另一具,堆成山。他的父母死在哪里,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消失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最后一天的晚上,从山上下来后,意外的是他一直没有联系她。而导游竟然主动约她。起先导游和她聊沿途所见的风光,聊他带过的各种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时趴在哭墙上的感觉。导游最后说,美女你要小心点。你是我带出来的客人,我提醒你离那司机远点。
为什么?她语调变了,有些惊慌,仿佛别人偷窥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听其他司机说的。导游点一支烟说,他原来是个建筑工程师,杀了人,蹲了几年监狱。从监狱出来后,就来这开大巴了。导游吐出的烟圈,像一个个蓝色的气泡,她用目光追逐它们时,发现了一双眼睛。他什么时候来了,坐在导游后面的那个位置。她差点发出惊叫,赶紧端起酒杯喝光了所有。
他平时很少说话,也没见他搭讪过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导游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继续说,这人心地不坏,可到底是个外国人,你和他再熟,关系再铁,一旦触及经济问题就没有兄弟情分,你的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说的这些,他都告诉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袒护他。你不介意?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中国男人都不适合你?
她起身准备走时,他径直走了过来,坐到她身旁的位置上。导游一时有些尴尬,可他们立马就用英语聊上了。
声音密集,像是在争议。她想到夏天的蝉鸣,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她匿名举报丈夫行贿的那天,一个人跑到江边,沿着江堤走了二十里。几次她想直接扑进河里。怎么活成这样?她竟然成了丈夫的举报者,丈夫一定猜到她是举报者了,她想到他垂吊在客厅的样子,没有一丝痛苦,像是在得意地向她宣布,你别想逃离,这一切的烂摊子都得你来承担。这个歹毒的女人,丈夫的女人们开始将各种谣言散布出来。死了的人成了弱者,成了值得同情的人,而她成了躲进黑暗世界的地鼠。
她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一个人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风应该是从阿尔卑斯山吹来的,有些凉。她穿得有点少,可她一点也不感觉到冷,心里似乎有团火焰在燃烧。
你冷吗?他追上来问。他试图拥抱她,她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吗?他跟在她后面,声音显得急促不安,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几乎都快要塌了,这种感受我清楚。
你明天要走了。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我不想你难过。可你一定要明白,现在我不得不继续在这里工作。
对的。她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所以说什么还重要吗?
你听。他突然指着阿尔卑斯山说,风从山那边吹来,风能将种子吹向更远的地方。
好亮的星星!他喊出了声。她看向他的眼睛,想看看他的反应,却发现他眼里的忧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此刻才发现的亮光。她又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阿尔卑斯山。山顶上的雪没有被黑夜覆盖,银白的亮光与天相接,让人生出莫名的感动。此刻她才明白,他眼里的亮光,是希望。
是风将我们吹到一起的吗?她这样想时,感觉心里格外敞亮,好像她刚才看见的亮光钻进了她的胸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从那堆黑暗里爬了出来,不知道她的世界是否发生了改变,但她知道,她正处于某种变化的开端——她悄悄地向他靠近,那么自然地倚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