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馋经(三)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鱼生,品牌,刀艺
  • 发布时间:2019-03-19 23:50

  欧式林,作家、诗人、企业家、环球旅行者。历年来在《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南方文学》《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与文学评论。出版诗集《事故现场》《跟我说说耶路撒冷》。作为双语写作者与译者,创作与翻译的诗歌收入多个国家的主流诗歌汇编。

  横县鱼生

  说横县鱼生之前,我想先说一下韩国、印尼、越南还有中国广东等地比较生猛的一些“美食”。

  走韩国,江原道过庆尚北道,沿海岸去往釜山。过梅花里、柄谷司后,来到迎日湾上的九龙浦镇。镇上有好几家渔家乐,泡菜、石锅拌饭、紫菜包饭、大酱汤、参鸡汤与烤牛肉等料理自不必说,每天看韩国人揪着张牙舞爪的章鱼,活生生整只塞进嘴里,颇有画面感,引人遐思。

  场面是这样的:用筷子夹起章鱼的脑袋,另一只手抓起章鱼的脚缠在筷子上,摁紧了不让它动弹,蘸酱料或者直接送嘴里,然后咬啊咬,把拼命挣扎的章鱼咬碎,咽进肚子里。整个过程章鱼都在殊死抵抗,试图吸住人的嘴唇或者舌头,或者人口腔里能吸住的任何部位。这场人鱼大战延续无数世纪了吧,估摸着地球上有章鱼同时又有韩国人祖先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据说每年依然有人因为没有咬碎章鱼,被吸住气管导致窒息,与章鱼同归于尽的事件。Anyway,眼前的韩国人满脸的享受,以自豪的表情向吓得呆坐一旁的外国人传达此刻的美妙感受。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韩国人不是地球上唯一生吞活咽小动物的人类。前些年走印尼,在棉兰老岛走过一个个村子。傍晚出来散步,常看到有村民在门口摆个矮桌,在街上公开吃饭。有的餐桌上摆个小篓子,里面传出类似老鼠被夹住时的吱吱叫声。有篓子,就肯定有大汤碗,碗里装着浓稠的椰汁羹。一家人各持筷条,从小篓子里夹出抖着翅膀扑腾的果蝠,摁进汤汁里淹个半死,再将还在抽搐的食物送进嘴里。

  看着这样的场景,就联想广东的“三叫”,那道吃刚出生的小老鼠,筷子夹时叫一下,蘸调料时叫一下,送进嘴里叫一下的名菜。这道菜绝对是现实,不是传说,据本人考究有悠长的历史渊源,不是“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不吃”的现代广东人的发明。唐代有位朝官张鷟,因为风流自赏兼行为放荡被同僚参了一本,唐玄宗将他贬谪岭南,见识了这味据说味道鲜美且大补的名菜。他写的《朝野佥载》记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

  至今无缘见识这味“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的名菜,但小老鼠是见过的。新生的仔鼠周身无毛,粉嘟嘟的通体肉红,眼睛还没睁开。因为出生一周的崽鼠已经能爬动,所以要“钉之筵上”。有次在广州赴饭局,席间有位美食大师,电视里时常出镜的,话题除活吃猴脑外,还有割活鲤鱼须挖活鸡掌下精肉的“龙须凤爪”,手指插入活鹅肛门拔出肠子做成的“脆鹅肠”,如此等等。“三叫”对他而言太过“濕湿碎”,不足以成为谈资了。大师开导诸位说,生活就是以极大勇气面对挑战,克服恐惧、偏见和狭隘,方得人生真味。张鷟书里的岭南獠民,是不怎么友好的称谓,说的是居住在蛮荒野地,不与汉族交流融合的少数民族,如瑶獠、黄洞獠等。现在活吃老鼠迫害动物的是自认为文明开化的多数民族了,赐他们为“獠”,倒再也合适不过。人类几十万年的进化是为了不再受本能控制,但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儿之后,心依然徘徊在荒野。

  多年前到越南跑业务,当地人常招待喝一种北越高山地区出产的玉米酒。不是什么正式的品牌,是农贸市场里卖的散装酒,酒精度与口感跟台湾高粱酒相似。越南朋友说,这就是“越南茅台”了,且这酒有个绝配,乃某道神秘的越南名菜。吃他们劝不过,有天夜里拿上可乐瓶装的茅台,吆五喝六地去了。那是河内城里蛮高档的一家餐厅。大厨提来一笼活蹦乱跳的青蛙,让我们各自挑选合眼缘的,然后亮出刀具,手起刀落,沿青蛙肋下切下脑袋,麻利地撕下外皮,扯出内脏。越南朋友喜滋滋介绍说,大厨通常只在厨房里干活儿,在我们面前表演刀艺,是吃饭前的开胃节目,表示对贵宾的敬意。

  活体解剖后的青蛙腿和切片摆在碟子里,没剥皮的青蛙脑袋“站”在中央,很鲜活地在肉堆里挣扎,最后终于不动了,脑袋依然高高昂起,大圆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半个时辰过去,那眼睛还睁着,不时眨一下,坚持看完自己被整个吃掉的过程。虽被一再怂恿鼓励,无奈头皮麻得像块木板,“以极大的勇气面对挑战,克服恐惧、偏见和狭隘”,依然难以下嘴。常说智慧随着年龄增长,那是对于智慧的人而言吧。在下愚钝,随年龄增长的也许只无远弗届的好奇,别的就是无聊了。徐爷半老,倘若尚有余逼可装,恐怖的餐桌倒是个去处。

  吃的和被吃的两目相对的场面,实在过于挑战底线,让人瞬间穿越,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相比之下,国内的“鱼生宴”似乎文明许多。广东人吃生鱼肉,以顺德的“菊花鱼生”最为有名。客居广东多年,也就尝试过有数的几回,倒是返乡回广西时,每到南宁,同学、朋友常带着驱车百多公里去往横县,品尝横县鱼生。

  横县鱼生有个久远且浪漫的故事。横县先民叫蜑人。所谓蜑人,《晋书·郭璞传》这样描述:“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鲛是古代人对鲨鱼的称谓,“鲛人”与鱼有不解之缘,看来是天道使然。相传晋元帝时,有位叫董京的逸士隐居横州,某夜携蜑人兄妹泛舟赏月,水上邂逅仙人。董京请仙人入席共饮,仙人称不饮熟食,撑着他的木筏子独自去了。后来蜑人兄妹进山,在山洞里偶遇仙人,仙人以玉液琼浆和生鱼片款待,并授以制作鱼生大法,鱼生遂为横县第一美食。

  横县地处郁江,水流湍急,鱼类运动量大,尾部肌肉发达,口感好。郁江花鱼是肉食性生猛鱼类,还有杂食性的青竹鱼,皮脆肉紧、肉质细腻有弹性,是做鱼生的上品食材。在横县时,曾潜入厨房,亲眼看着这道美味究竟是如何做成的。只见大厨从池子里捞起活蹦乱跳的大鱼,刀刃撬开鳃盖,割下鱼鳃后又放回水里,鱼流着血在水里游动。待血流尽,鱼静止不动了,大厨便捞起去鳞、脱皮、起骨后装碟。

  看大厨剖鱼起片是难得的享受。跟通常杀鱼时破膛开肚不同,大厨把鱼放到案板上,从鱼脊下刀,割下两侧的鱼肉,鱼尾处切个口子,整块剥下鱼皮,拿纱纸包裹鱼肉,吸干水分和残血。制作鱼生,刀工最体现技艺。大厨左手压住鱼肉,右手把刀,刀刃倾斜朝向砧板切下一刀,在断与未断之际连刀再切,得到两片连在一起如蝴蝶展翅、薄如蝉翼的鱼肉。唐代有位小说家段成式,专写些志怪传奇类的不经之谈。他的《酉阳杂俎》记载某位名叫南孝廉的脍刀手,刀功高深莫测,切出的生鱼片“縠薄丝缕,轻可吹起”。有次他正表演刀艺,突然间天昏地黑,一声惊雷响过后风雨骤至,生鱼片化成蝴蝶,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放干净的鱼肉洁白透明,纹理清晰可见。碟子里放入冰块轧平,铺上保鲜膜,鱼肉摆放成花卉的形状,入冰箱冷冻片刻后上桌。吃鱼生,基本配料是油盐酱醋辣椒葱姜蒜末,加些当地香菜。横縣鱼生的本地配菜有紫苏、薄荷、鱼腥草、洋葱、辣丁根、木瓜丁、柠檬、酸橘、芋头丝等,各款生鲜猛料五彩缤纷,摆放在六格或者八格的盘子里,香辣酸鲜,口感极度震撼。

  跟“三叫”比,鱼生更具艺术感,也更有历史渊源。明代有位叫周孟中的进士,江西吉安人,曾出任广西提学副史,有首七律《登春野亭》描述横县鱼生:“观风五管已多年,每至南宁眼豁然。绿树万家依近郊,桑麻十里接平川。匙翻玉粒长腰米,鲶切银丝缩顿鳊。景物于斯亦佳处,甲科何患少登贤。”词语有些艰涩,但一位外乡人对横县鱼生的推崇,跃然纸上。

  生鱼片古时称为鱼脍,脍的意思是切薄很细的肉片。脍的文字记录可以上溯到周宣王五年(前823年),算来那是近三千年前的了。人类在学会取火与保存火种之前,除了这脍那脍,还能怎么样呢?孔子和他的门人纂修的《礼记·内则》列举当时士大夫阶层的食谱,切成薄片或细丝状的生肉有鱼脍、牛脍、羊脍、兔脍,切成“轩”也就是条块状的生肉有鹿轩、麋轩、獐轩、野猪轩。江山易改,食性难移,文明的朝阳已经升到半空的战国时代,吃生肉依然是主要饮食习俗。

  秦汉之后,“炙”也就是烤肉逐渐多了,与脍一起成为饮食的主流,真个是脍炙人口啊。牛羊等其他肉类生肉逐渐离开餐桌的同时,更适合生吃的鱼脍被发扬光大,还流传到日本和朝鲜半岛等地方。往后两千多年间,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正史传奇,神话小说还是戏剧绘画,都能看到鱼脍的影子。北宋诗人梅尧臣嗜食生鱼肉,在家里供养了一位专整鱼生的女大厨。西晋末年,有位叫张翰的苏州人在洛阳司马冏齐王府任职大司马。某日,张大司马看到满天飞舞的黄叶,泛起乡愁来。在下常说正如所有的肥胖都是懒,所谓的乡愁也许只是馋,总之张翰很无厘头地从落叶联想起家乡肥美的鲈鱼,生鲈鱼片搭配莼菜羹下茭米饭,是何等美妙的滋味啊!想到馋不可忍,大司马禁不住高歌一曲,唱罢随即辞官回乡吃鲈脍去了。不久司马冏在皇族内斗中被杀,门下之人诸多受到株连,张翰侥幸逃过一劫。

  江湖风波险恶,秋风鲈脍让张翰急流勇退,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真不知该感叹命运的巧合,还是天公的美意。回想朝鲜半岛上的九龙浦,那是韩国乡间极为平凡、乡土气息浓郁的景色,一面是大海,一面是青山巍巍,溪流穿流林间。外出散步,总要走过几条腐朽不堪的木桥。低潮时分,站山崖上往大海方向看去,赶海的人提着篓子,在泥沼里跋涉。他们很仔细地观察泥地上的一个个小洞,辨别出章鱼的呼吸孔时,就拼命地挖啊挖,那模糊的身影直起腰来时,几乎可以看到满是淤泥的手里捏着活生生的章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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