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卷子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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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3-19 23:48
胡竹峰,1984年生,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中国文章》等散文随笔集十余种。曾获《人民文学》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2013-2016年度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三等奖、《红豆》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散文集《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张爱玲
第一次读张爱玲是二十一岁。买了她两本厚厚的小说集,翻来覆去,不能入味,即便读完了也不知所云,真是奇怪。阅读体验中,从来没有哪个作家像张爱玲这样让我走神,直到今天,虽然断断续续读了她不少作品,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讨厌。对我而言,张爱玲就是张爱玲,张爱玲不过张爱玲。
张爱玲小说我读了感觉隔,她的照片看了却喜欢,有旧时代风情。张爱玲算不得十分好看,透过纸本依稀可寻的旧风情足够迷人。民国那批女作家,庐隐、萧红、凌叔华、林徽因、冰心、丁玲,她们的样子,各有各的性情分量,各有各的命运前途。庐隐端庄秀丽,萧红的眼神里有卓绝与闪烁的不安,林徽因有朴素也有贵气,凌叔华书卷味十足,冰心的样子温婉智慧,丁玲年轻时候桀骜不驯中藏着可人。但没有谁的照片,有年轻的张爱玲骨子里倾国倾城的秉性。
有幅照片,张爱玲身穿大袄,大袄太大,衬得旗袍太小,于是只见大袄,不见旗袍。张爱玲低眉凝眸,置之度外,斯文通脱。第一次看见张爱玲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叹她气质非凡。张爱玲的身材也不错。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要她帮自己做旗袍,其中标注了三围,换算成市尺的话,是“二尺四寸、二尺、二尺八寸”,称得上窈窕了。
张爱玲的相貌虽然生得不俗,但按照中国的相术分析,却是典型的福薄之相:下巴过尖,颧骨略高,山根太低。这些都影响人生气数。某年在乡下,有看相方士走江湖,我将一本书上印刷的张爱玲相片给他看,他甩下一句:“这个女人命不好。”或许真有天数。
张爱玲出版过一本《对照记》,展示了五十四张照片,配有文字说明,都是与张爱玲关系密切的亲友和她本人的。在现代作家中,公开出版自己相片集的,张爱玲是第一人。有人说《对照记》捧在手中一页页地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此书一九九四年六月在台湾出版,次年,张爱玲离开人世。离群索居几十年之后,想想她晚年的处境与心态,临死前抛出这么一本图解自传,颇让人寻味。我一方面喜欢这组照片,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内心里是不忍看这组照片的。
翻开《对照记》,想想那个风华早绝满脸皱纹的张爱玲面对过去的青葱岁月,内心里想必会有几分“人生如雾亦如梦,情如朝露去匆匆”的感慨吧。时光就是这样,繁管急弦之际,容不得从容回味,已曲终人散。生命的大树一枝一叶黯淡下来,如同泛黄的照片,那些风华正茂的照片依旧风华正茂,相中人在经过风风雨雨后脸上却爬满了岁月不堪的痕迹,这是生之大苦。任何一个人最终都会输给时间,输给生活。
张爱玲语言好,美艳似罂粟花,又繁复得如同老式拔步床。我有个收藏旧家具的朋友,每次去她那里玩,总喜欢在拔步床上坐坐躺躺。那架床整体布局犹如房中又套了一座小房屋,床下有地坪,带门栏杆,有床中床、罩中罩的意思,况味仿佛读张爱玲小说。繁复的美艳成了张爱玲的美学,语言简直像迷宫。从张爱玲中篇《沉香屑》的白描中,可见一斑: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
这样的文字让人眼前一亮,行文如此细致精美耐烦。
张爱玲写《金锁记》《倾城之恋》《心经》的时候,才华不仅横溢,简直冲天,那种巨大的想象力与生僻奇崛的行文,让人如入宝山。当代有很多人模仿张爱玲,时过境迁,没有她的时代,没有她的才华,徒然一纸模式堆砌,甚至是满目尖酸刻薄。在文学艺术上学习一个人,学神活,学形死,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没有两个相同的大脑。
张爱玲有灵气有邪气,灵气以邪气做底子,见人所未见,察人所不察。张爱玲的世俗气也值得一提,她俗得饱满充沛,俗出了包浆,她的俗是宋朝舞娘的记账本,认识社会的价值在明清书法之上。
张爱玲文成一家,背后又有《红楼梦》传统。其人是一朵诡异之花,炫目多彩,有着说不尽的传奇。不过她的个性和为人处世的态度,限制了她在文学上的个人成就。身为小说家,张爱玲固有独特之处,但比起鲁迅的洞察,沈从文的厚朴,老舍的从容,稍微显得小家子气了。
离开胡兰成后,原本的自信没有了,原本的傲气也没有了。爱情对一个女人,特别是像张爱玲这样的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没有爱情,就没有艺术,甚至连生命个性的光芒都会减弱。张爱玲太内秀,太内秀的女人通常缺乏生存智慧,缺乏对世事的洞察。在《花凋》里她说:“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这大概也可视为自我心境的表白。张爱玲的弟弟说:
她的脾气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她曾经对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
一个人过早涉及文艺,并不是件好事。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张小姐的确出名很早,但没有享受盛名之下的快乐,却为名所累,不可免俗地多了应酬敷衍,这些为她日后的孤寂埋下了伏笔。现代派的代表人物刘呐鸥、穆时英,更是因为过早品尝成名的滋味,在洋场恶少的路子上越滑越远,最终卷进汪精卫政权,遭人暗杀,死的时候都不到四十岁,可惜是真可惜,活该也真活该。傅雷曾说:“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这话原是警示张爱玲的,希望她好自為之。我觉得任何人都应该把这话挂在心头,能多一份自律。
张爱玲的创作人生,其实只有短短两年的繁华,繁华过去,繁花匝地。之后张爱玲的创作顺流直下,陷入困顿之境,虽然仍有少量佳作问世,总的来说,已是强弩之末了。远足大洋后,张爱玲没有遇见一个适合她的文学时代,褪去作家的旗袍,成为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甚至,连做个小富即安的普通妇人也不行,终日为生活奔波劳累。
移居美国后,张爱玲充分感受到在异国生存的艰难。在美国,有种组织叫文艺营,专门向那些有才华的艺术家免费提供为期三个月的短期住宿。经别人帮助,张爱玲进入这个其中,分到了宿舍,而且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在这里,三十多岁的张爱玲认识了一个六十五岁的美国老男人赖雅。
孤身一人漂泊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寂寞苦闷,而赖雅则是第一个从精神等各方面关怀张爱玲的男性。张爱玲可能把赖雅误认作一个能帮助她进入主流英文文学世界的导师和经济的靠山,于是这一对不同国籍的老少作家恋爱了。得知张爱玲怀孕后,赖雅同意结婚,但是要张爱玲堕胎。
赖雅是个过气作家,在事业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连自己的生存都十分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写作不能出头,生活异常困窘。婚后不久,赖雅中风,张爱玲只得放弃回香港发展的机会,一边工作挣钱,一边照看他,直至一九六七年赖雅去世。此后,张爱玲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应有的感情寄托了。
张爱玲的小说里,性的意味是极常见的,但她用曹雪芹的手法一笔带过了香艳。对性的回避,说明了张爱玲性爱观有着避世的一面。常常想,张爱玲或许有些性冷淡,若不然一个如花少妇怎么可能会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有这样的句子:“食色一样,九莉对于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有次在写到一场性事之后,张爱玲如此自白:
他睡着了。她望着他的脸,黄点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着了,正好背对着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顺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
此时的性事,对两人非常不愉快了。在男人就要逃亡的前夜,欢娱之后,女人对着熟睡的男人的脊背,居然动了杀机。
由于语言不通和文化差异,张爱玲在美国失意潦倒。没朋友不说,自理能力也差。刘绍铭有篇文章叫《落难才女张爱玲》,题目看了就让人心酸,才女落难犹如凤凰折翼。刘绍铭写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张爱玲穿的是旗袍,身段纤小,教人看了总会觉得,这么一个‘临水照花女子,应受到保护。”读这样的句子,联想到张爱玲的后半生,越发让人觉得造化弄人。
张爱玲最重要的作品是《传奇》与《留言》,而这个女人,也真是生得传奇跌宕,生得流言不断。
一九九五年九月初,张爱玲在美国辞世,终年七十五岁。无儿无女,无亲无友,一个人孤独地离开尘世。几天后,公寓管理员发现了她的遗体。
张爱玲临终前,躺在房间的地板上,面对生命体征一点点流逝,会想到什么呢?或许已经毫无依恋了,欣然自行。生于九月,死于九月,生于秋死于秋,张爱玲的景色也一生如秋,秋声凄凉不忍听。
陈独秀
安庆陈独秀故居早拆了,江风飒飒,浮云漠漠。陈独秀没有故居只剩故事,陈独秀的故事听过很多。这些年很多朋友知道我是安庆人,表示羡慕,说那是陈先生的家乡,推荐一定要看看《独秀文存》。我从来不以为然,天下那么多好书,哪有什么一定要看的?
有前辈说,年轻时不读读鲁迅不读读陈独秀不读读李健吾,下笔难得峭拔难得风骨。对陈独秀一直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说来可笑,这种反感首先来自心理上的排斥。大约自己比较胆小怕事,陈独秀这种“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总觉得太奇崛、太鋒芒。成见太深,遇见了他的文章也避而不读。陈独秀被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人称为“思想明星”,这又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原因。太有思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这类人通常缺乏情味、趣味。陈独秀天生是思想家,一言一字,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那些年在安庆编报纸,手头存书不多,下了狠心,要看看陈独秀的著作,厚厚的《独秀文存》慢慢看完了。《独秀文存》让人有饱腹感,有牛肉老酒之美。语境特殊,思想芜杂。陈独秀行文,鞭辟入里,让人读来欲快而不得而不能。
陈独秀生于一八七九年,光绪宣统年间的亭台楼阁旧人物,埋头经史子集,埋头西风欧雨,满肚子不合时宜满肚子离经叛道。《独秀文存》真是好文章,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开头短短的自序,足足的味道,有名士气,堪称绝妙好词:
亚东主人将我近几年来所做的文章印行了。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名山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我这几十篇文章,不但不是文学的作品,而且没有什么有系统的论证,不过直述我的种种直觉罢了。但都是我的直觉,把我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来,不曾抄袭人家的说话,也没有无病而呻的说话,在这一点,或者有出版的价值。在这几十篇文章中,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既有出版的价值,便应该出版,便不必说什么“徒灾梨枣”等客套话。
字里行间能见到鲁迅所崇的魏晋风骨,也颇有梁启超的味道,但多了勇猛激烈,直承韩柳血脉。《独秀文存》诸多篇章气势沛然,时见古文措辞,情感炽烈,义理跌宕,很得唐宋笔意。
陈独秀一生的辉煌时期,是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后来有报纸刊登了他因争风抓伤某妓女的消息,结束了这一段平静辉煌的岁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是一个注重道德教育的学者,陈独秀是他发起组织“进德会”的甲种会员。按照规则,甲种会员必须遵守“不嫖、不赌、不娶妾”的要求,陈独秀传出这样的事,教书育人多有不便。
从青史留名的角度说,陈独秀是幸运的,轰轰烈烈一个开头,注定不能将其遗忘。陈独秀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的理想与抱负似乎太虚无。时常想,如果历史是游戏,让陈独秀放手玩,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陈独秀是个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给后人留下了壮志未酬的印象。
结合陈独秀的文章看,其与人文似乎有分离处。看多了他的文章,能读出温和的感觉。这个表面锋利的男人,骨子里其实是柔软的,而且缺乏主见,尽管表现出来的总是大无畏与无所畏。
在政治上,陈独秀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孙中山与苏俄身上。一个政治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容易失败。小说家倪匡评论金庸《鹿鼎记》的人物,说“康熙坐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在政治上,陈独秀也是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陈独秀有政治家革命者不应有的过于浪漫的情怀,同时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上海工会被强行解除武装后,短短时间内两万多名党员被杀害,他还在幻想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政治幼稚,后果极其危险,政治自古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与虎谋皮无异于刀尖起舞。因此,陈独秀受到了严厉批判,被彻底隔离出权力核心。
陈独秀的脸,可以看出隐隐风雷,风雷之色——风萧萧、雷滚滚,那种鼓胀胀的元气扑面而来。这样写满个性的五官,不像个政治家,倒像是竹林下狂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
有个故事流传甚广。陈独秀初见沈尹默道:“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听了这话,虽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路子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两人避乱入蜀,多有唱和。陈独秀不知道沈尹默的住处,唱和之作常常交给台静农转寄。给友人信中如此写道:“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和陈独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欢他的诗词。陈独秀赠太虚法师之联语:“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此语洞察人世,得了佛门要旨,又无僧家俗气。
与一般文人轻歌吟唱大不相同,陈独秀诗词潇洒狂放中有逆俗气。尤喜《灵隐寺前》一诗,气韵溢于笔端: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这首诗,后人频引,持螯把酒闲读赏玩。“酒旗风暖”端的是好句子,奇气散落,有大胸怀,“少年狂”一个转折,让人神往。
陈独秀诗里有魏晋风骨,他是晚清以来少有的好诗人,比之龚自珍、黄遵宪诸辈,更为果敢干脆。陈独秀诗词的好,即在不为旧气所累,古风里有新语,借旧形式一吐胸中块垒。
陈独秀无意为诗,诗里却时见山水。陈诗极尽瑰丽,奇诡中见豪放,苍凉时有愤激。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接受传统,这是五四精神,也是陈独秀精神。和今天很多人的反逆相比,民国那一代人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人的背弃,大多是打空拳,心里没底,囊中无物。
历经政治的跌宕起伏,陈独秀后来不问世事,贫病中埋头学问文章。曾有四首绝句寄予沈尹默,感慨尤深,有“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的句子。
晚年陈独秀对书法兴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佳拓《武荣碑》,眼馋之下,以诗代简:
贯休入蜀唯瓶钵,久病山居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晚年陈独秀在文字训蒙上付出大量精力,撰专著《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照例送交审查,陈立夫认为不妥,书名要改,陈独秀不同意,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退了回去。那时候他贫困潦倒,很需要那些钱。这时的陈独秀,精神上更接近中国传统意义的儒士。蒋介石资助他,他拒绝。周恩来请他去延安,物是人非,他拒绝。老友胡适建议他去美国,他也拒绝。烈士暮年,有另一种心境,在一己之道上独行,哪怕老牛破车,也义无反顾。
很多政治人物的归隐或者下野,有作秀、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的成分。陈独秀不是,他的后半生彻底完成了政治向学术的转身。台静农写文章说,这时陈独秀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有时目光射人,才会令人想象《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陈独秀曾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新青年也。”这个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的人,旧式之书生成了最终归宿,是血脉是心性是命运吧。
钱玄同
钱玄同貌古,看照片人有北相,青铜黑土味,不像南方人。但目力有神,炯炯状,透过镜片,精光四射。
钱玄同是浙江湖州人氏,那里人说话娉婷袅袅,十分悦耳。想到钱玄同,脑海立刻冒出梅蘭芳。心想那么个人物说一口吴侬软语,在民国学林倒也独树一帜,真像舞台上改装易容的梅先生。
读来的印象,钱玄同颇痴,愚顽得近乎可爱,虽说是新文学阵营里的斗士,很多地方纯然老夫子。章衣萍《枕上随笔》中写他生平不懂接吻。一日,和几个朋友在周作人家里闲聊,钱问:“接吻是男人先伸嘴给女人,还是女人先伸嘴给男人?两口相亲,究竟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座上有客,欣然回答:“接吻,有女的将舌头加诸男的口中者,有长吻,有短吻,有热情的吻,有冷淡的吻。”钱玄同听了,喟然叹曰:“接吻如此,亦可怕矣。”
钱玄同丝毫不同,分明心异(鲁迅曾戏称钱玄同为金心异),其号“疑古”倒是说明了他的个性。值得一提的,他虽然是文学革命的功臣,却有勇少谋,话一往深刻里说,就露出过激的浅薄来。钱玄同当年积极主张汉字改革,认为汉字难认、难记、难写,不利于普及教育、发展国语文学和传播科学技术知识,主张废除方块汉字。因此颇有些人看不起他,鲁迅批评他十分话常说到十二分,说他胖滑有加。周作人评价钱玄同说:“若是和他商量现实问题,却又是最普通人性世故,了解事情的中道的人。”还说文章和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对人十分和平,相见总是笑嘻嘻的。
文章与人情从来就未必一气一体。
钱玄同说话容易矫枉过正,难改一个浅字或者说书生意气。知道他为人的朋友,大多懒得较真。但也有一语中的处,他说周作人之弊在于“安于享受”,其文章自然就没有昂扬的气息,更别说“殉道感”。
钱玄同早年认为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二日,正当他四十周岁,胡适、刘半农等朋友准备在《语丝》杂志上编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并且撰写了讣告、挽联、挽诗和悼念文章。专号后来没有编成,胡适不罢休,作了首《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开他玩笑。
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一生专杀古人,去年轮着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这样那样迟疑,过了九月十二。可惜我不在场,不曾来监斩你。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封神传。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草上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瞒得四方学者,哀悼成仁大典。今年九月十二,到处念经拜忏,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
鲁迅后来在《教授杂咏》里也戏谑钱玄同:“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鲁迅逝世后,钱玄同作纪念文,对昔日老友终至绝无往来颇为介怀。
钱玄同是白话文运动的主将,古文家林纾曾作文言小说《荆生》《妖梦》攻击他。《荆生》篇写三个书生:一为安徽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二为浙江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三为狄莫,影射胡适。小说写三个人在陶然亭畔饮酒放谈,骂孔孟,骂古文。“伟丈夫”荆生进来把他们痛打一顿,咆哮说:“尔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其美刚打算抗辩,荆生用两个指头按住他的脑袋,如用锥刺,然后用脚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心异近视眼,荆生把他眼镜取下扔了,金则怕死如刺猬。
文白相争,各有怪招。这类小说今人读来,真真无聊。
中国语音文字学方面,钱玄同有突出贡献:审定国音常用字汇(历时十年,合计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字)。创编白话的普通话教科书。起草《第一批简体字表》(计二千三百余字)。提倡世界语。拟定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此外,执教近三十年,开设过“古音考据沿革”“中国音韵沿革”“说文研究”等课程,为中国语言学界培养了大批英才。这些年民国人物颇受追捧,但钱玄同一直是冷门人物。潜心学问、安贫乐道的学者,事过情迁,默默湮没在洪流中。
钱玄同属于新文化阵营里的人物,骨子里还是舊派名士,给儿子信中有这样一段:
吾家三世业儒,故料量田产及经营米盐之事非所谙悉。我才尤短,更绌于治生之道,此致近年生活日趋贫困。你有志求学,作显亲扬名荣宗耀祖之想,自是吾家之孝子顺孙。数年以后,领得学位文凭,博得一官半职,继承祖业,光大门楣,便足以上对祖先,下亦慰我老怀,娱我晚景矣……我虽闭门养病,但自幼读孔孟之书,自三十岁以后(民国五年以后),对于经义略有所窥知,故二十年来教诲后进,专以保存国粹昌明圣教为期,此以前常常向你们弟兄述说者。今虽衰老,不能多所用心,但每日必温习经书一二十页,有时卧病在床,则闭目默诵,此于修养身心最为有益,愿终身行之也。
从荣宗耀祖到保存国粹,字里行间,还是老派文人习性也。
钱玄同口才出众,用普通话讲课,深入浅出,条理清晰。他身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夏天穿件竹布长衫,腋下夹黑皮包,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高谈阔论的声音。张中行当年在北大求学,曾以口才为标准排名次,胡适第一,钱玄同第二,钱穆第三。
张中行晚年回忆说:“第一次考钱先生这门课,上课钟响后,钱先生走上讲台,仍抱着那个黑色皮书包,考卷和考题发下之后,他打开书包,拿出一沓什么,放在讲桌上,坐在桌前一面看一面写,永远不抬头。我打开考卷,看题四道,正考虑如何答,旁坐一个同学小声说,好歹答三道就可以,反正钱先生不看。临近下课,都交了,果然看见钱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注册科,放下就出来。后来才知道,期考而不阅卷,是钱先生特有的作风,学校也就只好刻个‘及格二字的木戳,一份考卷盖一个,只要曾答卷就及格。”
钱玄同这套无为而治的方法,到燕大时行不通了。燕大由美国人主事,人家较真,说按照学校规定,不改试卷扣发薪金。钱玄同一听,把钞票和试卷一起退回,附信说:“薪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从命。”
学生上钱玄同的课,来去自由,爱来不来,悉听尊便。上课时,钱玄同从不看学生有无缺席,笔在点名簿上一竖到底,算是该到的全到了。钱玄同为人随和,与学生称兄道弟,写信每称对方为先生,说先生只是男性的通称,犹如英文的Mr.。有学生起了误会,说钱先生不认他为弟子,是摒之门墙之外的意思,钱玄同后来只得改口了。
钱玄同怕狗,每次去刘半农家,倘或看见那条小黑狗在门前蹲点,必定等刘家孩子把狗引走,才敢进门。黑狗,可谓其一生最惧之物也。
钱玄同书法好,棱角磨圆了,像扬州八怪里的金农,秀润富态。写经体亦好,换了古人头面,精骨不改,翰逸神飞,透着一些风流一些俏皮。学生魏建功仿他,加一点隶书笔意,娥媚妍丽。一九三八年,北平沦陷后。钱玄同困居旧京,给老友周作人去信:
近来颇想添一个俗不可耐的雅号,曰鲍山病叟。鲍山者确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门外,实为先世六世祖发祥之地,历经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该山,以渔田耕稼为业,逮先祖始为士而离该山而至郡城。故鲍山中至今尚有一钱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该浜之中。
抱久病之躯南望故乡,笔下是秋天的况味。次年,钱玄同魂归道山。这样一个人,只活了五十二岁,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