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医生的新征程

  2019年8月初,平安好医生董事长兼CEO王涛在准备公司业绩披露会时,难掩喜悦之情。在互联网医疗领域打拼5年后,他等来了重要的消息。

  “7月31日,国家医保局公布了对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2056号建议的答复,从政府公开信息中看到,互联网医疗的收费细则正在制订,初稿已经完成,终稿9月可能问世。这意味着互联网医疗服务将逐步纳入国家医保报销体系。”

  8月13日,上海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上海市互联网医院管理办法》(下称《管理办法》),将于2019年9月1日起施行,有效期至2024年8月31日。《管理办法》规定了互联网医院的诊疗细则、诊疗服务的范围,以及监管部门的范围与职责。

  互联网医疗在2014年开局,其间起起落落。

  直到2018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互联网+医疗健康”发展的意见》正式印发,提出允许依托医疗机构发展互联网医院。在实体医院基础上,运用互联网技术提供安全适宜的医疗服务,允许在线开展部分常见病、慢性病复诊。医师掌握患者病历资料后,允许在线开具部分常见病、慢性病处方。

  同年9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互联网诊疗管理办法(试行)》《互联网医院管理办法(试行)》等文件,对开展互联网诊疗、互联网医院提出了明确要求。细则出台,意味着互联网医院概念不再局限于诊疗环节,诊断、医生教育、家庭医生、院后跟踪等模块在实践中被引入互联网医院体系中,支付和付费环节也逐渐明朗。

  过去几年,每一位互联网医院的从业者,都在试图寻找回答,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

  或许,答案就隐藏在持续的探索和最新的数据中。

  今年8月19日,中国医师节当天,丁香医生公布了一组银川丁香互联网医院的数据。

  过去两年,主要用户通过丁香医生App实现问诊与健康咨询业务,截至今年6月,累计服务超过5000万用户。其中平均响应时长15分钟。问诊服务累计回复14亿字,相当于2122本新华字典。入驻医生资源遍布国内超过300个城市,最远医患距离达到10596公里。

  不过,丁香园创始人李天天说:“距离真正理想的状态,还很远。”

  意外开局

  提供在线健康管理、问诊、远程会诊、复诊续方、随诊康复等服务的互联网医院,首先会在银川这个西北城市发展起来,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2014年8月,第一家互联网医院——广东省网络医院在两个月后成立。一年后,微医与桐乡市人民政府联合成立了乌镇互联网医院。又过了一年,2016年2月,浙江大学附属第一醫院成立了浙一互联网医院。但试水期间没有规范,对互联网医院的定义和作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人能说清楚。

  2016年,银川成了互联网医院的试验田。银川市发布了《互联网医疗机构监督管理制度》《银川互联网医院管理工作制度》《银川互联网医院管理办法》等政策,让互联网医疗企业的目光聚焦于此。

  “第一次去银川,听政府部门和卫计委聊关于互联网医院的设想,我没有想到试点会在银川开始,不一定在一线城市,至少也会在杭州这样对互联网更敏感、接受度更高的区域。当时,银川政府希望在互联网医院这个领域,占领高地,推动变革。”李天天说。

  正是因为资源稀缺,才有胆量做更多尝试。李天天说:“在接触银川互联网医院之前,我觉得这个模式只是为了让医生有法律保障地实现多点执业,有更多阳光的劳动所得,只是由于中国医疗体系一直是个相对保守封闭的体系。”

  2017年3月,包括丁香园、春雨医生等15家互联网医疗企业集中签约,进入银川智慧互联网医院基地。这也带动了其他地区,前后在国内建成了近50家互联网医院。

  在2016年至2017年间,李天天看到了互联网医院在银川发展过程中的迭代,比如,“2016年,对于互联网医院的管理规范,有浓重的公立医院管理制度的痕迹。2017年的管理办法,对于药师审核、数据安全、质量控制、考核标准都有了针对互联网医院的版式。在医生多点执业后的晋升安排上有了规划,很多企业提出的问题和想法,这些都得到了采纳或是响应。”

  政策很快影响到整个行业与产业链。“大家认可互联网医院的存在,验证了存在的合理性。在银川之前,未曾有人定义过互联网医院。”从产业角度,互联网医院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合法形态。从医生角度,从原来灰色地带得到了承认,可以在互联网医院的平台上进行咨询服务,实现个人价值。

  有意思的是,公立医院对于互联网医院的热情和关注度也被带起来,从原本的轻视到主动欢迎。李天天是黑龙江人,本硕阶段都在哈尔滨念书,不少同学已是当地医院院长,那段时间经常有同学找李天天询问,互联网医院如何把更多医生聚集到平台上,如何让患者在离开医院后还能与医生和护士产生连接?

  不过,对于用户和患者来说,什么样的形式或者平台不重要,哪里能得到可信赖的指导建议,能找到合适的医生解决病痛,就是好的平台。

  这种B端热闹,C端冷静的状况,也为互联网医院的浮沉埋下伏笔。

  探索真相

  动脉网在《2018互联网医院》的报告中,将互联网医院定义为互联网医疗的2.0模式。从提供信息、在线咨询等医疗周边业务的1.0时代,进入以在线问诊、开具电子处方为核心业务的2.0时代,互联网医院是对传统医疗的盘活而非重建,改良而非颠覆。

  看病难,主要是因为医疗资源的分配不均和传统医疗流程的无序,互联网医院可以优化医疗资源配置,再造诊疗流程,从问诊、检查、治疗、开药以及诊后管理等各个环节进行改良。这也是互联网医院发展前两年的主要业务范围。

  目前,互联网医院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公立医院为主导、由服务商打造的综合型互联网医院。以杭州浙大一院为例,2016年上线互联网医院,就诊患者累计达4万人次,为患者提供病理和影像会诊超过2100例,在线审方1800多张。另外一类,则是互联网医疗企业运营的互联网医院,从在线咨询升级为在线诊疗服务。

  只是在复杂的医疗问题面前,政策出现了摇摆。

  由于暗含巨大的医疗风险,没有线下实体作为依托,法律责任主体模糊,手抄方等行为难以得到监管,互联网医院被打入冷宫。2017年5月出台的《互联网诊疗管理办法(试行) (征求意见稿)》和《关于推进互联网医疗服务发展的意见(征求意见稿)》,要求撤销此前设置审批的互联网医院、云医院、网络医院,设置审批的县级以上地方卫生计生行政部门。

  在商业路径尚未清晰的时候,政策壁垒让行业热度陡然直下。

  有人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互联网医疗或者互联网医院建设。一位大健康产业的研究者告诉记者,2014年到现在5年时间,依旧没有一个被证明真正可行的商业模式。即便是慢性病或者随诊复诊需求,也是有需求场景而无商业化可能性。互联网医院的流量没有意义,核心是咨询,不是问诊。

  以三甲医院为核心建设互联网医院,是为了医院自身的扩张。但是以互联网平台为主导的互联网医院,没有这个可能性。上述研究者指出,不少互联网医疗平台都有估价卖身的计划,只是因为价格问题很难谈拢,“毕竟对于大公司来说,这不是有技术壁垒的项目”。

  在很多人眼里,互联网医疗会成为分级诊疗的排头兵,可在上述研究者看来,很多人没有理解大医院在分级诊疗中的真正诉求,“对医院来说,最重要的是吸引尽可能多的病人,实现增收,而不是分流病人,实现减负,这与很多人理解的分级诊疗是相违背的。对于医院来说,通过分级诊疗圈地的意义,远大于分流病人”。

  不过,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从业者正试着寻找最优解。

  一位互联网三甲医院的内分泌科医生表示,互联网医院上马后,门诊量尤其是类似糖尿病这样的随诊复方的人数明显减少,因为可以直接在网络开具处方,线下首诊和住院治疗的病种变得丰富,慢性病患者的随诊省力了。

  医学背景出身的李天天,也明白其中的困难。如何让互联网医院真正实现价值,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可行路径中,有一项生存原则是,“尽量远离医疗核心”。

  这个观念,和很多曾经打着要颠覆、要重塑医疗的玩家截然相反。

  退回到2011年,移动医疗刚兴起时,李天天就说过医疗有时移不动。“我们不能夸大互联网医疗的作用,当一个病人躺在医院,互联网医疗能做什么?远程寻找专家这样的事,一个微信就可以解决。互联网医院也遵循同样的规律,对于危急重症、疑难杂病、罕见病,互联网能起到作用吗?我认为能,但是价值很小,互联网医疗的作用是以大健康为中心,而不是以疾病为中心。”

  李天天表示,所谓的大健康领域也包括了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或简单容易处理的疾病,比如脸上长个痤疮,小宝宝长了湿疹,或者这个人压根就不是病人,但她就是想问问医生,“我听说牛奶洗脸可以美白,请问是真的吗?”

  大量健康问题与常见病,并不需要大专家,一些工作经验3~5年的主治医师就可以解决问题。只是,用户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痤疮,为一次咨询付费吗?

  两年内,李天天看到了变化,“第一,健康问询是非常高频的应用。大家在生活方面遇见的情况远远高于生病的频率,昨晚没睡好或者上火,皮肤干燥等,都会跑来问。第二,越偏向健康,风险越低,监管越少,服务也更容易标准化。”

  在李天天看来,越是对大专家、大医院依赖度低的服务,市场化程度越高。越接近疾病,市场化平台的价值与议价能力则越弱,供给也越紧缺。

  在大健康方面,用戶的付费意愿丝毫没有减弱。李天天感叹,为了解决脸上痘痘问题,为了解决宝宝吐奶问题,解决减重问题,大量课程购买与付费咨询都颇受欢迎,“不只是一线城市用户,医疗资源相对匮乏的二线、三线城市对于大健康的需求更旺盛”。

  千里之行

  围绕大健康、远离重疾的互联网医院,对医生的需求截然不同。

  “公立医院来做大健康的服务是走不通的。公立医院没有这种基因,更没有这种能力。”李天天说,过去五年,丁香园实际上是在做教育培训的工作,不断筛选医生,教育医生,然后把他们培训成一个能在网上写科普文章,在网上回答患者问题并让患者满意的医生,而不是排队2小时,回答5分钟,回答充满着专业术语的传统医生。

  “很明显,这两年用户的健康需求在迸发,但供给端显然存量不足。一方面是数量不足,一方面是能力不够。这不是拿钱烧补贴,做出一个可观的用户量就能解决的问题。”

  以丁香园为例,通过丁香医生App和医生交流,是基于线上一对一的隐私交流,有超过80%的医生回答一个问题的字数超过300字,58%的医生的回答字数超过500字。对于互联网医院医生来说,并不是要蹦出脑脊液、非小细胞肺癌这样的专业名词,而是要让一个三线城市的糖尿病患者知道——大米和红薯哪个升糖更慢,外出旅游如何随身携带需要低温保存的胰岛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复,需要分三部分答案,第一部分先回答问题,第二部分讲科普医学知识,第三部分进行情感的安慰和心理疏导。

  “丁香园最早是医生服务平台,全中国300多万医生,有210多万人在丁香园平台上,经常有人跟我说,你们可以发展得快一点,砸下去2亿美元,拉上来2亿用户,跟你的医生一对接,平台生意就形成了。可在互联网医院,逻辑不是这样的,到现在我们都是邀请制而不是开放申请制。”

  慢启动,做扎实,能够给用户超出预期的健康服务,用户的付费意愿是超出预期的。李天天说,在平台上,有医生原本想赚一杯咖啡钱,两年下来,结果赚到了房子首付的情况,经济效益并不差。

  医疗战略咨询公司Latitude Health创始人赵衡表示,医保指导意见的出台,对于互联网医疗行业的商业公司是忧大于喜。无论是报销项目的线下化,还是支付价格的明显限制,线上医疗服务已经没有独立发展的可能,只能依附于线下医疗机构。

  B2B之间的远程医疗是可行的,现在的模式也是医院对医院为主。在美国能够做起来是因为有商保支付,可在中国,线下医疗服务价格低,线上的定价天花板低,市场动力何在?

  赵衡说:“美国线下看一次病是160美元,线上看病一次60美元,转化的动力就有了。”对于儿童、老人这样的健康咨询场景,由于太过低频,很难被规模化。“需求会被满足一部分,但是很难规模化,因为看病是偶发场景,永远不能预测。”

  原本市场化发展的商业模式,在监管、医保介入后,实际上又回到了医疗逻辑的老路,当中必然有企业与政策上的博弈与平衡。

  “互联网医院更合理的情况,是尊崇市场化发展的进程。国家医保介入后,会解决支付和意愿问题。这当中势必会有符合双方利益最大化的共赢方式。”李天天觉得,其中会有平衡点存在,类似于药企如今的带量采购,以价换量,牺牲部分定价权换取更具规模的服务量级。

  当然,行业参与者也希望,对于创新事物,政策能识别预防风险,也该有更大的包容心,一刀切的禁令尤其应该慎重。

  “《管理办法》规定,互联网医院不得首诊,连最简单的脚气、痤疮等都不能得到首诊许可。明明知道问询的是什么疾病,却要绕着弯子不能说?”一位互联网医院从业者略显无奈。

  “卫健委的政策,还是基于对医疗的传统认知,没有真正理解以健康为中心。很多常见病、多发病,其实互联网医院可以立刻给到意见,并不是所有疾病都需要抽血验尿、心电胸片或者CT、磁共振才能看出来。”上述互联网医院从业者表示,探索创新过程中需要留一个口子,现在的确还有问题存在,例如疾病性质的梳理,质量管控的监督,但不代表行业应该停止讨论。

  不过,事态总在螺旋上升中。

  最早离开体制创业的“微笑医生”张强在朋友圈的一段话,成为很多医疗行业开拓者的心声:中国医疗行业正在迎来一场看似扑朔迷离、实则坚定不移的变革。我们不要花时间纠结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上。如果你是鸡,请抓紧生蛋;如果你是蛋,请破壳而出!

  韩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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