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从博尔赫斯那里盗梦?

  “他要梦见一个人: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人,使之成为现实。这个魔幻般的想法占领了他的全部心灵;如果有谁问他叫什么名字,以前有什么经历,他可能茫然不知所对。”“他明白,即使识破了高低层次的所有谜团,要把纷繁无序的梦境材料塑造成形,仍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艰巨的工作:比用沙子编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艰难得多。”(引自《环形废墟》,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两段话,如果说是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盗梦空间》里的旁白,完全没问题。在我的理解里,这部电影并非一部高级的匪盗片也不是科幻片,而是一部心理分析片,而且是建基于神秘主义哲学的,就像是博尔赫斯的小说一样。

  上述两段话,就引自博尔赫斯的名作《环形废墟》(The Circular Ruins)。可以说,以梦创造存在、取代(植入,也就是电影原名Inception)教育而改变他人的命运,是这部小说的出发点,也是《盗梦空间》的理论基础。但跟《盗梦空间》一梦套一梦的游戏最终达至治愈众生不同,《环形废墟》的结尾更加令人震慑,那自以为是造梦创世者的主角,最后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被梦见的人: “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盗梦空间》里的每一层梦,都有不同的造梦者,每个人其实都会成为梦中人。他们无比自信,相信自己不同于那些他们所潜入的潜意识所造就的投影,相信可以利用梦中时间的相对递增,弥补一切现实遗憾。后者的灵感,也来自诺兰大学时期阅读的另一本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杜撰集》),讲述一个作家面对行刑队的子弹那一秒,时间因为他与上帝的契约而暂停了一年,让他得以在脑海中完成他的一部戏剧《仇敌》。

  《盗梦空间》里这一秒,则是盗梦团队乘坐的箱型车坠落大桥的一瞬,这一瞬被一个个梦无限延长,最后长达五十年——足以让困于梦的边缘灵薄狱(Limbo)的库柏找到另一个被困者齐藤,唤醒他回到现实完成承诺。

  但这一切是否真实?这次诺兰似乎自己都不确定。

  百分之一的博尔赫斯就能成就诺兰,这一针致梦剂的剂量大得有点过分,所以十多年前看过《盗梦空间》的人可能至今还是晕的。不过,博尔赫斯与诺兰他们的共同之处是梦的理性智性,和卡夫卡的非理性,甚至《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戏谑性都不一样。电影上映时,西方影评人对它有一个共通的抱怨:它太不像梦了。安东尼·史考特(A. 0.Scott)在《纽约时报》写道:“诺兰对于心智的想法太实际、太有逻辑、太受限于规则,所以无法呈现这个题材所必需的彻底疯狂——主角承受风险,面对真正的迷惘、神智不清、难以言喻的朦胧。”

  殊不知,正如博尔赫斯的梦其实是知识的隐喻,诺兰的梦也可能是电影的隐喻。在一次兄弟对话中,乔纳森·诺兰(Jonathan Nolan)和克里斯托弗·诺兰说出他们的秘密—— 乔纳森:“我想你的工作很有意思,因为你不只是在看电影——你也在创造电影。你不只是在经历现实——现实在你的梦里。你是否经常想到拍电影与《盗梦空间》里共享梦境技术之间的联系?”克里斯托弗·诺兰(装傻):“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直到你刚才提醒了我。”其实,每个人的梦都是一部自导自演自己观看的电影,只不过博尔赫斯和诺兰拥有把它清晰重现的能力,这是建筑师的能力,他们都在建造迷宫。

  在一本访谈录《博尔赫斯七席谈》中,博尔赫斯自嘲说: “要编制我的仿作是很容易的……因为众所周知,我写的东西是一堆与时间、镜子、迷宫、匕首和面具进行的游戏。”这不全是自嘲,重复和惊奇在他的作品中都占有平等的位置,思想上,他沉迷于赫拉克利特说的一切皆流,又困惑于尼采的永劫回归说;信服叔本华的虚无论,又热爱着惠特曼的生机与繁富。

  神奇和怪诞是博尔赫斯作品的外观,真正掩埋在他的背后的,则是由虚无主义带来的浓浓的悲哀。由于饱读史书,他看透了历史只是一场游戏,所有人间悲欢离合皆无常;但他热爱的文学,古往今来的诗歌、故事又告诉他,人的感情的美好和永恒。博尔赫斯有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赫拉克利特的悔恨》,将我深深感动:

  “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但从来不是那个

  怀抱着倒下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的人。”

  《盗梦空间》里库柏的执念也来源于此,他放不下他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或者他以为自己可以在梦的灵薄狱里永远抱着她,直到一切分崩离析落入大海。

  为着这个执念,让我大胆推测:《盗梦空间》里前一百多分钟都是库柏的梦,直到他在飞机上醒来。和大家津津乐道的陀螺转不转、戴没戴结婚戒指无关,我发现的细节是出现在所谓“现实”的片段的不合理中的:比如说齐藤二话不说把航空公司买下来——一个拥有跨洲飞行 747航线的航空公司,收购不是一两天、给钱就可以的,从确认费希尔订什么航班机票到齐藤买下航空公司的时间绝对短到不可能……这一切现实说不通的,在梦里却自然而然,因为那是库柏的梦,所有细节都会附迎他而发生。

  而且库柏根本没有被通缉,你看看大导演波兰斯基被通缉的狼狈样,怎么可能齐藤在飞机上打一个电话就能搞掂美国海关?美国海关是世界最严的海关,所以这也是库柏的妄想。库柏在飞机上醒来后,他的团队貌似为了保持默契而故意不认他,但更有可能头等舱的这几个人,根本是互不相识的,只是库柏把他们利用作为自己一场大梦的演员而已,这场大梦和商业阴谋无关,为的只是治愈库柏自己的心结。

  博尔赫斯的小说《巴别图书馆》 (Babel Library)里,有一座“无限的、循环的”图书馆。“一切都必然已被写下,这否定了我们的存在,或是把我们变成了幽灵。”他写道。诺兰试图让库柏确认自己丧妻之后的存在,而把电影里其他人都变成了他潜意识的投影——其实也就是幽灵。而电影,就是幽灵的艺术——就像《盗梦空间》里库柏的亡妻梅尔,在灵薄狱里继续拍摄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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