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的出走

  革命前夕的旅程

  “这不是一个英雄的传奇故事,也不只是一份愤世嫉俗者的自白,这是两个不同生命在一段时期内因为相同的渴望和梦想而并肩前行的旅程……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在再次踏上阿根廷土地的那一刻早已经离我们远去。对这些文字进行整理和润色的这个人,也就是我,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我。我们的这次拉美大冒险给我带来的改变,远远超过我自己的想象……”这是切·格瓦拉写在《摩托日记》一书前的自序,也在本书改编的电影《摩托日记》作为画外音出现在尾声处。

  1952年7月,24岁的切·格瓦拉和30岁的好友阿尔维托·格拉纳多完成了一趟历时八个月,超过12000公里的“南美纵贯之旅”——他们自南美洲最南部的阿根廷出发,途径智利、秘鲁、哥伦比亚等国,抵达南美洲最北部的委内瑞拉。据说为了完成这部影片,拍摄团队曾沿着当年的这条旅行之路取景,影片中白雪皑皑的安第斯山脉和暑气蒸腾的亚马逊丛林,以及切·格瓦拉当年工作过三周的麻风病院都是真实的记录。

  《摩托日记》一书又被称为《革命前夕的摩托车之旅》或《南美丛林日记》,是由他此行途中的日记手稿整理而成。切·格瓦拉一生中曾留下过不少日记,但相比于后来他记述革命战斗历程的文字,《摩托日记》所展现的是一番象牙塔里的青年人的出走见闻和一位理想主义革命者的成形过程。

  彼时的切·格瓦拉还是一个主攻麻风病学但尚未毕业的医学生,青春意气正盛。这场“随意而行”的旅程始于阿尔维托对即将到来30岁的畅想,这对好友 “不安于室,热情激昂,对宽广大路满怀热爱”,只是在世界地图上勾勒出了一条到达拉丁美洲最北部的通径,便当即决定骑一辆诺顿500摩托车“大无畏”出发。起初眼前的一切都无比新奇,越往前飞驰,城市的生活和无趣的学业就越遥远。他们从乡村、草原和湖泊经过,摔进过泥潭,被风吹飞过帐篷,也曾冒着严寒和饥饿推着伤痕累累的旧摩托前行,直到不得不像卖废铁一样卖掉“大无畏”,也要风餐露宿,靠搭车和徒步继续前进。

  去往智利丘基卡马塔铜矿的路上,切·格瓦拉度过了“有生之年最寒冷的夜晚”,在几乎是世界上最干旱的沙漠地区,他遇见为躲避抓捕而流浪的共产主义者夫妇,他们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在恶劣的气候里冒着死于硅肺、矿难的风险争取矿工工作,生活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如此。

  “当我们离开丘基卡马塔时,我感到世界都变了。”在电影中,切·格瓦拉这样说,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贫瘠与苦难刺痛了他,也消弭了他对沿途如聂鲁达爱情诗般的风光的浪漫感受。在 “世界的心脏”秘鲁库斯科,山脊上的印加遗迹马丘比丘恢弘而纯粹,却早已对原住民的土地和财富失去庇佑能力。沿着乌卡亚利河(亚马逊河的源头河)前往圣巴勃罗麻风村的船上,特权旅客沉迷于赌桌,而贫穷的船客在小船中挂满吊床拥挤着憩眠。在麻风村的病人隔离区,数百名受到过病症侵袭的病人带着永久的伤痕正在开始新的生活。

  每遇见一个身处饥荒、贫困、疾病的人都使切·格瓦拉更能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也让他离一名具有革命精神的行医者更近一步。在电影所呈现的他循序渐进的转变中,有三场舞会是尤其耐人寻味的。其一是出发后不久,他们来到阿根廷的海滨度假胜地米拉马尔,切·格瓦拉的女友在这里度假,从庄园到舞会都透着欧式的优雅精致,情侣共舞的缠绵似乎也在暗示着此时切·格瓦拉的内心还没完全跳脱原本的生活样态。其二是在旅程进入智利之后,抛锚的摩托将捉襟见肘的二人引向修车匠的舞会,手风琴和手鼓组成当地特色的欢快旋律,歌与舞都是热闹且随性的,舞会以闹剧和逃离收场,也恰好预见了接下来的旅程有多么疯狂。其三则是在麻风村庆贺切·格瓦拉生日的舞会,平时负责看顾治疗麻风病人的修女、医生摇曳着热情的丛林曼波舞,切·格瓦拉以“为了摆脱狭隘的地方排外主义,为了美洲人民的团结”作为祝酒词,同时也作为对秘鲁的告别和对整段旅行的总结。

  当然,常被认为是全片最高光的片段,正是这段祝酒发言之后,他毅然跳进黑夜里的亚马逊河,只是为了到河对岸的麻风病人隔离区与病人一起庆祝生日。此刻的河流危机暗藏,哮喘、猛兽、漩涡,加之河之宽阔,一旦投入河中便会生死难料,但“渡过黑夜的宽河”也象征着这位理想主义革命者的坐言起行,他会和他所爱的苦难病痛中的人站在一处。不少人曾将导演沃尔特·塞勒斯安排的这一次渡河解读为对切·格瓦拉的“神化”,在《摩托日记》书中,也并没有章节记述他如何渡过那条河。但在一封1952年7月6日他写给母亲的信里,却可以窥见他的“黑夜河水恐惧症”和曾用两小时横渡这条河的事实。

  电影尾声,在阿尔维托的目送下,切·格瓦拉在委内瑞拉登上回归阿根廷的飞机,此前我们提到过的画外音也随之响起,于旅途中的所见所思让这位青年人的内心自白从迷茫犹疑的“我们的视野是否太过狭隘、太片面、太草率了,结论是否太刻板了”,转而变成笃定的“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镜头再转回阿尔维托时,对上一双属于真实的耄耋之年的阿尔维托的眼睛。导演好像特意在提醒我们,如果切·格瓦拉活到现在,也是这样一位耄耋老人,但他却在各种关于他的电影、他全球流行的肖像中永远年轻。“他永远年轻不是因为他死得早,而是因为他死在浪漫的理想之中。” 梁文道曾这样说。

  伴着略带忧伤却仍有希冀的拉美风格配乐,旅途中的一张张曾被凝视过的原住民面孔缓缓浮现,以异于电影其它部分的黑白画面,直闯人心。其实这些颇具冲击力的黑白画面并非首次出现,在整个旅途过程中,每当切·格瓦拉思及革命时,总有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抑或是注视着屏幕以外的我们。尽管影片对不少原著中切·格瓦拉曾见证的苦难和伤痛进行了柔化——几乎是以点到为止的方式,并将重点放在了展现理想主义青年从出走中获得的蜕变上,但完全跳脱于全片其余自然清新的画面色彩而出现的强对比度黑白色调“伤痕”却始终让人难以释怀。

  忠于理想的“朝圣”

  在旅行者梅硕几年前的南美骑行游记里,有这样一张图片:一张铺开的世界地图上,整齐地放置着摩托车头盔等骑行装备、各种电子设备、护照和一本《南美丛林日记》。这个版本的《南美丛林日记》与其余各种版本的封面不同,切·格瓦拉作为核心革命者时期的经典黑白肖像印满了整整一页,要知道,这本日记的视角其实来源于一个更为稚嫩的理想主义者、尚未成为革命者的埃内斯托·格瓦拉(切·格瓦拉的本名)。

  而在切·格瓦拉遇害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这一肖像成为反叛精神最具影响力的符号,在全球范围内流行。“对于很多向往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一个精神图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梅硕的南美骑行之旅正是因为受到了切·格瓦拉的指引,他始终记着切·格瓦拉“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的名言,在看过《南美丛林日记》一书和电影《摩托日记》之后,他对这片离中国最遥远的大陆萌生出探索的好奇,“因为一个我很崇拜的人走了这段路,我也会很想沿着他的轨迹重走一遍,像是一种朝圣,所以我就出发了。”

  在最初的计划中,梅硕也想像切·格瓦拉那样穿越整个南美洲,但因为诸如没有签证和租来的摩托车不能跨境之类的现实问题,他最终只能在秘鲁境内完成公路骑行。在骑行爱好者的建议下,他放弃了沿海的路线,决定骑向安第斯山深处,感受更真实的风土人情。他在库斯科租车,骑车去马丘比丘,再去秘鲁玻利维亚边境的迪迪喀喀湖。骑行结束后,他又去原始到没有通讯信号的亚马逊丛林里住了七八天。

  被切·格瓦拉称为“世界的心脏”的山城库斯科是梅硕骑行的起点。这里有和拉萨一样让他熟悉的高原冷空气,狭窄的石头街道高低起伏、百转千回,最终通往人群聚集的广场,“坐在阳台上可以看到人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在庆祝着,这里的人很喜欢庆祝,在生活中及时行乐,远比赚钱重要。”梅硕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库斯科坐落在群山之间,从这里通往印加遗迹马丘比丘的路是望不到尽头的盘山公路和颠簸不平的砂石路。而这一路简直状况百出,梅硕遇到道路施工、气温骤降、野狗穷追不舍,悬崖旁的山路在入夜之后变得极其危险,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到达马丘比丘的最后一段路可以选择乘火车或者徒步两小时,曾经有过高原徒步经验的梅硕选择了后者,当年切·格瓦拉也是徒步上山的。切·格瓦拉在日记里曾写道:“马丘比丘这个名字在土著语里面就是‘古老的山’,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自由民族的最后一代人居住在这里……但最确定的、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美洲最强大的土著所具有的纯粹一面——他们的城墙之间蕴含强大的感召力,没有受到征服者带来的文明影响。”

  “从库斯科到马丘比丘,这一路的所见就和切·格瓦拉书中所写的一模一样,似乎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这种感觉好神奇。”时间好像被凝固住了一样,而当他面对着深渊山谷间恢弘的马丘比丘,这种“时间停格”的感觉从几十年被拉伸延长至几百上千年,安第斯山脉千年的印加文明与智慧都沉淀在其中。

  在过去的十年里,梅硕去过数不清的旅程,大学时代跟着 “行走的力量”在西藏徒步,一个人骑自行车环台湾岛,一个人到北极圈看极光,一个人在非洲、澳洲、南美洲骑行,为了“朝圣”《在路上》也骑车走过美国66号公路。但南美洲的这一程对于他而言始终是特别的,“南美的发展不算特别好,好像停在了四五十年以前,有的地方仍然贫穷。但这里的人特别简单,骑车路过小村庄的时候,能看到当地人在河里游泳、小孩儿在路上奔跑,当你去镇上,好像整个镇的人都知道你来了。”梅硕觉得这一路上有许多场景都似曾相识,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是日常现实中遇见过。“从某些层面上来说,它很像中国,比如高原上的文明遗迹,比如散布的有烟火气的小村庄。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是我至今都怀念的。”

  他回忆着在南美遇见的有意思的人和事:帮他找丢失摩托车的警察讲了自己的人生故事,退休的美国阿姨带他去逛库斯科的菜市场,生活在利马的华人大哥防备警惕性格外高;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遇见迎面冲上来的羊驼,为了去看彩虹山,夜里在荒僻的原始道路上走了错路,当终于到达5000多米的山顶,被眼前像五彩颜料涂抹成的油画般的山丘所震撼,才觉得沿途的忐忑值得……

  “其实旅行中的际遇才是最重要的,去当地的菜市场逛逛,去和当地人交流,了解当地的真实生活,问问同样来到这里的人们为什么来,听一听彼此的故事,这些才是最有意思的。风景虽然好,但无非山就是山,海就是海,这对于每个旅行者来说都一样。有过一些朋友看了我的书和游记,去了我曾去过的地方,会告诉我。不过我希望他们能收获的是不一样的,只属于自己的旅行感受,这才是我的分享想要表达的。”梅硕如是说。正如切·格瓦拉和好友这一程始于

  “随意而行”却无论多么艰难都没有放弃的出走一样,2011年梅硕和朋友大强为了参加陈坤组织的“行走的力量”徒步活动,一路搭车去到西藏,一直在坚持。迈出离开乏味现实世界的第一步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激情,这股力量让所有说走就走的旅行者相通。而谁也无法预见这一次青春无畏的理想之旅对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切·格瓦拉不能,梅硕也不能。

  “过去的这十年是充满激情和勇气的十年,在路上的经历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人在面对现实、看待问题时候的角度。以前我的旅行真的就是在冒险,明知前面是万丈悬崖都敢往上冲,大排量的摩托车说骑就骑,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勇敢。不过,我依然很庆幸自己当时想去就去了,这是我在那个年纪想做、该做的事情。”因为曾经满世界 “野”的自己,人生愿望清单也都是“已完成”,这让梅硕对“明天和意外”也多了一份坦然与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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