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之前

  一出生就被抛弃,后成为富人的养子,成年后又脱离家庭;孤独的童年生活,受争议的同性恋身份,青年时期艰难的生存经历······这些特殊的生命体验为爱德华·阿尔比的戏剧注入了与众不同的力量,深刻且复杂。“现实与荒诞,在悲喜中狂乱、在暗语中迸发”是阿尔比的戏剧特征,作为一位致力于探讨“人的生存状态”和“戏剧艺术形式本质”的剧作家,他的作品无不在呈现社会现实与精神困境。

  1958年,30岁的阿尔比以处女作《动物园的故事》正式登上戏剧舞台,揭开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冷漠与疏离,以及人在孤独困境中的挣扎与绝望。阿尔比以荒诞的方式,深入日常生活,揭开生活的真实面貌,这种揭露现实、批判现实、直面现实的勇敢,也为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美国戏剧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极具冲击力。《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以下简称《谁》)是阿尔比1962年的作品,距离他的成名作《动物园的故事》不过4年,是阿尔比戏剧创作中的一个高峰。

  《谁》形成了一场风暴,是一部关于现实与幻想的作品,真实再现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堕落与空虚。全剧共三幕(乐趣和游戏、沃尔珀吉斯之夜、驱魔),只有两对夫妻四个角色,玛莎和乔治、哈妮和尼克。故事的地点是一个起居室,时间是凌晨2 点之后,在酒精与游戏中展开,一步一步撕裂虚伪,以充满戏谑的语言为子弹一次又一次击碎幻想的镜像,只留下一个破碎的现实,一个更惨烈的“垃圾堆”。绝望的氛围始终萦绕在字里行间,总给人一种太阳虽然会照常升起,但同样也会照常落下的失落感和无力感。阿尔比的《谁》制造了一片流沙,似乎任谁也无法逃离。用剧中乔治的话来说应该就是,“你相信人们从历史中学不到什么东西吗?并不是没什么可学,而是人们什么也没学。”

  反观根据《谁》改编的电影《灵欲春宵》,经过迈克·尼科尔斯的影像表达,那种任谁也无法逃离的处境,有了一丝裂缝,照进了一缕微光。比起原作模棱两可的结局,影像带来的视听体验,让那种模棱两可发生了明显的位移。

  《灵欲春宵》是一部黑白片,或许只有这种影调才能将《谁》的严肃与残酷最大化,才能让观众感受到阿尔比的锐利笔锋。《谁》始终发生在起居室,可尼科尔斯并未局限在同一空间,也呈现出了自己的创作个性。特别是舞厅的那段戏,场面调度与镜头语言,都极好地强化了人物处境,诠释出了玛莎和尼克羞辱乔治、乔治对尼克进行报复时人物的内心状态。此外在此段出现的两个局外人——酒吧老板和服务生,或者也可以是说“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只要出场,整个氛围就被拉到了现实与幻想的中间地带,主人公也变得“正常”起来。但是回到了“私人空间”后,他们就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游戏”起来······尼科尔斯的叙事节奏,张弛有序,能让人直接感受到阿尔比剧情结构的巧妙,他在很大程度上都遵循了原作的风格,虽然情节上有删减,场景也变得丰富了,但这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影片诠释出了原作的紧张感与破碎感,以及阿尔比式的荒诞现实。

  袁家丽:黎明的到来意味着重建生活的可能

  CHIC:您最初看爱德华· 阿尔比《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以下简称《谁》)剧本、舞台剧的时候最直接的观看感受是怎样的?

  袁家丽:最初最直接的感受是看不懂。我十多年前读博士的时候开始接触阿尔比的戏剧,《谁》剧是他的代表作,自然是读得最多的,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很能读得懂,尤其是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姆斯、阿瑟·米勒的戏剧一路读过来,对阿尔比的风格不是很能接受,但读着读着就慢慢找到感觉,进而逐渐理解、喜欢。

  现在每次读这个剧本都觉得很有趣、耐人寻味,嬉笑、怒骂之中带有严肃、悲伤,幽默、荒诞之中流露机智、审慎。2012年我出国访学的时候正好赶上《谁》剧50 周年庆,我有幸在纽约百老汇的Booth Theater观看了这部戏剧。演出开场前,剧场还播放了阿尔比本人的致谢词。我还记得当时剧场里笑声不断,虽然我对这部戏剧很熟悉,但我不能完全抓到他们的笑点,这里有语言的障碍,也有文化的障碍。不过,整体而言,我很兴奋,也很享受这次观剧体验,毕竟机会难得。与剧本相比,舞台表演的视、听觉冲击力、感染力更强,我可以清晰地看见演员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优秀的演员让这部戏剧魅力增值。

  CHIC:与剧场版相比,您觉得电影版《灵欲春宵》有什么让您觉得惊喜的地方?您如何评价电影版本的《谁》?

  袁家丽:《灵欲春宵》这个电影名称翻译本身带有误导性,没读过剧本的电影观众以为自己看的是部情爱片,但实际上这是部内容严肃的悲喜剧。1966年电影版的《谁》由伊丽莎白·泰勒饰演玛莎、理查德·伯顿饰演乔治,这对好莱坞明星夫妇的光环给这部电影增添了不少知名度。如果问电影版给我什么惊喜的话,主要是泰勒的演技。年仅34岁的泰勒饰演52岁的玛莎一点也不违和,而且她的台词功底深厚,情绪到位,和伯顿互动默契。此外,电影通过短镜头聚焦演员的面部表情,渲染气氛,带动观众的情绪。《谁》剧电影版比剧场版缩短了近一个小时,但内容完整、紧凑、流畅,和剧场版一样很有感染力,虽然是部黑白片,但观感很好,台词更清晰。

  CHIC:电影版对于空间的延伸,卧室、厨房、后院、酒馆、公路等,与舞台版唯一可见的客厅相比,两种不同的空间表达,对人物关系、处境都有很大的影响,也分别能看出舞台的表现形式与电影表现形式的差异,剧作本身的特色都得到了很好的呈现,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

  袁家丽:《谁》剧电影版与剧场版很大的区别是场景的延伸,也就是你说的空间的延伸。剧场版的场景只有一个客厅,其实阿尔比的很多戏剧场景都设在客厅,这就是所谓的客厅剧。所有的戏剧活动都在客厅里呈现,观众的聚焦点都在演员身上,所以特别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底和临场表现力。而电影则不同,它可以通过镜头语言表现人物关系和情节冲突,不同场景的切换以及长短镜头的并置、更替丰富了电影呈现的内容和层次,观众的注意力被电影画面分散,对电影演员的要求没有剧场演员那么高,演员压力也没有那么大。

  CHIC:“戳破幻想、回归现实”作为爱德华·阿尔比戏剧的特征之一,在《谁》中的直接表现,可以说是贯穿全剧本的那个“重提婴孩儿”的剧情,这个幻想的破灭是乔治的报复,但这个举动真的能够让玛莎正视现实吗?您如何看待《谁》的收尾?

  袁家丽:阿尔比对待幻想和现实的观点和其他作家不同,阿尔比要求他的人物从幻想中走出来,直面现实。《谁》剧最后的“杀死幻想中的孩子”可以说是乔治对玛莎羞辱他的报复,也是让后者直面现实的策略。这个剧的结局是开放性的,开放性的结局可以说是现代戏剧的一个标配,这赋予了戏剧更多阐释的空间,也说明了现实具有很多不确定性和可能性。玛莎是否能够走出幻想、正视现实还要看她是否有意愿、有勇气重建自己的生活、是否能在现实中重新找到精神支撑。你知道,人是需要精神支撑才能直面残酷的现实。否则当黑暗来临,她会再次走进幻想的深渊。《谁》剧的收尾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至少让我们看到了黎明的到来,玛莎和乔治在互相慰藉中迎来他们的黎明,这一点是富有积极意义的。

  CHIC:您认为爱德华·阿尔比在《谁》剧中有注入一些不灭的希望吗?

  袁家丽:这部剧夫妻之间互相争吵打斗、羞辱揭短,双方相互发泄对婚姻不满,非常负面、消极。阿尔比的戏剧底色非常灰暗,他目的就是要揭露美国中上阶层家庭内部的支离破碎、功能失调,但是这部剧有一抹暖色,至少玛莎和乔治深爱彼此,玛莎虽怒其不争,但她知道只有乔治才能让她开心。要说希望,当然有,但没有永恒不灭的希望,这要看当事人有多大意愿和勇气打破幻想、面对现实、真诚生活。相比较《美国梦》中自私贪婪的 “爸爸”、“妈妈”,玛莎和乔治还是值得同情的,他们可以说是社会、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剧作家也给予了他们自我救赎的可能,夜晚的驱魔仪式是一次心灵的洗礼,黎明的到来意味着重建生活的可能。

  CHIC:您如何理解“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剧本中出现了五次)这一句歌谣对于主人公知识分子形象的寓意?以及对主题的揭示?

  袁家丽:“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剧中出自派对上有人欢唱的一句歌谣,被主人公用来做取笑逗乐的段子。事实上,据阿尔比在一次采访中所说,他是在一家酒吧的墙上看到这句话的,应该是改编自童话故事《三只小猪》中的歌谣 “谁害怕大灰狼?”(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阿尔比将此用作剧名时并没有刻意指向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可能是想借其无关性、随意性暗指现实的荒诞性和非理性,正如尤奈斯库给他的一部荒诞派戏剧命名为《秃头歌女》一样。尽管《谁》剧不是荒诞派戏剧,但阿尔比在创作中多少使用了一些荒诞派创作手法。《谁》剧的两位男性人物的身份是大学教师,这难免让观众和读者联想到知识分子形象,针对剧名也有各种解读。该剧也确实是对知识分子形象的一次戏谑和嘲讽,但阿尔比针对的不仅仅是知识分子,还指向整个美国白人中上阶级群体及其内部的堕落、腐化。我个人看不出弗吉尼亚·伍尔夫或者“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对这部戏剧的知识分子形象或主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寓意,不过,阿尔比后来在出版该剧时也专门联系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丈夫莱昂纳多·伍尔夫并获得了他的许可,毕竟用了他已故妻子的名号。

  CHIC:乔治与尼克两个人的交流都是被看见的,玛莎和哈妮之间的交流不被看见,这样的有意安排在您看来表达了什么?

  袁家丽:本来玛莎和哈妮的直接交流就相对较少,可能是因为戏剧的主要冲突不在这两人身上。我记得,她们仅有一次单独交流是在楼上卧室,哈妮上卫生间,玛莎换衣服,其间玛莎告诉哈妮她和乔治有一个儿子,第二天就是他16岁生日。这样的交流没有直接呈现出来,一是因为场景的限制,二是因为情节冲突的需要。玛莎违背了她和乔治的约定,还忽视他的警告,悄悄将儿子的事告诉哈妮,这点燃了两人之间的战火,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报复和冲突。

  CHIC:如果说电影是在造梦的话,戏剧是什么?分享一下您从《谁》中收获的面对现实的一些感想?

  袁家丽:如果电影是造梦的话,那么,戏剧就是让人从梦中惊醒。电影与戏剧是两种不同的媒介,电影的镜头语言和观影方式可以给人如梦如幻的感觉。而戏剧表演则是演员与观众面对面的交流,虽然都是坐在观众席上,但你知道,这种交流没有借助荧幕,也没有屏障,它更能给人现实感,让人更清醒。这也许就是戏剧的魅力。

  阿尔比给人的感觉非常冷酷,他的戏剧对揭露中产阶级家庭矛盾、人性扭曲毫不手软,这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他深谙这个阶层内部的自鸣得意、堕落腐化。他虽也属于这个阶层,但他时刻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谁》剧应该是阿尔比刻画、揭露这个阶层寓意最为深刻、艺术层次最高的剧作。这部剧层次非常丰富,有多重阐释的空间,幻想与现实只是其中一个主题。现实生活中,我们也经常会在幻想与现实之间犹豫、徘徊,甚至搞不清两者之间的界限。但并非所有的幻想都是不好的,我们有时候需要一点幻想才能更好地面对现实。就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看浪漫爱情剧,其中被美化的人物和爱情让她们对自己的爱情和未来也存有幻想,这一点想象给她们勇气去追求更优秀的伴侣、去憧憬更美好的生活。这是幻想积极的一面,但是过度沉迷、依赖这种幻想就不行了,这就存在一个度的问题。阿尔比的戏剧让人打破幻想、直面现实,其目的不是否定所有的幻想,而是否定把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建立在幻想、虚妄之上。他的戏剧意在让人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走出封闭的舒适区,与他人建立深度的联结关系,从而建立、健全一个健康、完整的自我。这是我阅读、观看、研究阿尔比戏剧最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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