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是谶语法

  陈朝

  北京大学北京100000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2223(2019)2-0027-14

  第二种“草蛇灰线”是谶语法。人类对语言的迷信古今中外都一样,因为语言的确是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哲学经典格言了。人总想预先知道未来的事情,又觉得语言这玩艺有点神秘感,这就发展了“谶语”文化,我们现在还能在市面上买到“大预言”一类著作,中国人外国人写的都有。

  中国古代也有不少这一类书,大多是画一幅画,后面配上一首句子整齐又押韵的诗歌,内容含糊朦胧,充满暗示性。比较著名的如传说唐代袁天罡、李淳风编写的《推背图》,传说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搞的《烧饼歌》,都是这一类。也许连萨达姆被美军生擒的事也能从中找出某种影射吧。在《红楼梦》里,曹雪芹点化这一传统,创造了一种谶语法,暗示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后续演变轨迹。具体地说,谶语法可分为四种类型。

  首先是诗谶。我们看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让他看太虚幻境薄命司里的“册子”,上面不就是一幅画配一首诗吗?贾探春要远嫁海外,就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一个女子掩面啼哭,岸上两个人放风筝,配的诗则是“……清明啼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贾惜春将来要当尼姑,就画一个女子在寺庙中念经,配诗则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后面仙姑又让幻境的管弦歌舞乐队给宝玉演唱“红楼梦”套曲,载歌载舞,也是一样的诗谶。《聪明误》中不就有形容王熙凤未来结局的名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除了这种类型的诗谶,小说里的才女们搞文学社团,海棠社,桃花社,螃蟹咏,柳絮词,大才女林黛玉更是跟着感觉走,时常长歌短吟,《葬花词》,《风雨词》,《五美吟》……贾宝玉也是个诗人,作《四时即事》诗,晴雯死后杜撰《芙蓉诔》,贵妃回来省亲也要弟弟和妹妹们写诗……。这些诗词曲赋等作品,作家为小说中人物“量体裁衣”,捉刀代笔却让写作风格符合每人的个性,同时还都或多或少地暗示着人物命运和小说情节后文的进展。比如黛玉前面写有《葬花词》,到第七十六回又吟出“冷月葬花魂”的名句,就是前呼后应,暗示黛玉的夭亡。我正在写一本《红楼赏诗》的著作,就是专门研究讲解这方面的内容。

  作诗以外,小说中还经常作灯谜,猜谜语,有的谜语也采用七言绝句的形式。这些谜语,无论是否以诗的形式出现,也都具有谶语性质,这是谜谶。典型的如第二十二回就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这一回贵妃娘娘贾元春先送回家一个带有诗谜的灯笼,贾宝玉和姐妹们,甚至贾母和贾政,也都作了灯谜,可是却都是不祥之兆,连贾政都有了预感而觉得悲哀。比如元妃娘娘作的灯谜谜底是爆竹,就是我们后来过年过节放的鞭炮,惊天动地,自己却被炸得粉身碎骨,所谓“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这就是贾元春后来在宫廷斗争中遭遇不幸结局的暗示,类似于唐朝的杨贵妃被缢死马嵬驿。

  《红楼梦》里的贾府是个大贵族家庭,听戏赏戏是日常的娱乐活动节目。后来为迎接贾贵妃归省,更从苏州买来小女孩学唱戏,有了家庭戏班子。而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年间,传奇戏曲大为兴盛,并有“花部”(各种地方戏曲)在融合酝酿,即将出现京剧,所以那时各种杂剧和传奇的演出非常普及,老百姓对剧本内容耳熟能详,一些“折子戏”更是家喻户晓。贾宝玉读《西厢记》,林黛玉听小戏子们排练《牡丹亭》,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新编怀古诗,其中也有《西厢记》、《牡丹亭》的内容,思想保守的薛宝钗提出异议,黛玉就回应说:“……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看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也附和说:“这话正是了。”

  结合这一时代文化背景,曹雪芹又锦心独运,大展奇才,把某些戏曲的名称和内容,与小说情节的演变结合起来,于是有了“戏谶”这又一种“草蛇灰线”。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其中一个重要庆祝节目是演戏,贵妃点了四出折子戏,脂批就针对性地指出: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并总结性地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就是用戏曲的内容关合小说未来的重要情节进展。当时的读者对这些戏曲的首尾关目都烂熟于心,一读到这些画龙点睛之语就会恍然大悟,拍案叫绝。当然我们今天的读者要彻底弄懂个中三昧,就得补一补传统文化的课,把这几个剧本找来读一读了。

  第二十九回贾母等人去清虚观打醮乞福,所以回目说“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宁国府的贾珍代表贾母到神前拈戏——抓阄看神让演什么戏,结果神的意志是三出戏,小说有一段微妙的描写: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在第二本上也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如果我们知道《满床笏》是唐朝郭子仪封汾阳王,七子八婿都作大官而笏板满床,而《南柯梦》是荣华富贵到头一场空的神话内容,就对这一段描写之“草蛇灰线”的意义发出会心的微笑了。

  还有一种谶语法是语谶。就是小说中某些人物的某些对话也具有“谶语”性质。注意我这里加了两个“某些”作限制词,因为它不像诗谶、谜谶和戏谶的无一不是谶语,而是“某些”。举一个最显豁的例子。第七回刘姥姥走后,周瑞家的找王夫人汇报情况,被薛姨妈抓差,送十二支宫花给贾家三春、凤姐和黛玉。送到贾惜春时,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儿一起玩,就开玩笑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儿可戴在那(不要改“哪”,清朝时还没有分别)里呢?”这是小说中第一次描写惜春说话,却直接影射到她最后的结局:出家当尼姑。总之,谶语法包括:诗谶,谜谶,戏谶,语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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