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三位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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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4-06-04 11:12

  黄维樑

  “少见的奇才”

  白先勇1958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渐多,声名渐显。1968年,余光中主编《现代文学》杂志,把他的“照相摆上封面”。1971年,他出版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内附1969年夏志清所写论他作品的长文。文中称他“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拿他和鲁迅、张爱玲等相提并论。白先勇的台湾大学同学欧阳子用水磨调般的功夫,细读细评白先勇《台北人》中篇章,成书《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于1976年出版。这十多年间,小说集一再面世,读者众多,白先勇声名鹊起,愈来愈为各地文学界所推崇。1977年长篇小说《孽子》开始连载(1983年出版单行本),题材新颖,惊动文化界,评论纷纷,白先勇享誉更隆。长、短篇小说有多种语言译本,他进军欧美文坛。

  白先勇不甘心只用文字吸引读者,而向戏剧和电影界发展。根据他短篇小说《游园惊梦》(1966)制作的多媒体话剧1982年首演,先后让台北、香港、广州等地的“白迷”增添了声色的艺术享受,希望多读到白氏小说的各地文友,欣赏演出之际,戏称他的跨界是一种“不务正业”。早期的短篇小说《孽子》,以及其后的两个短篇《夜曲》(1979)、《骨灰》(1986)之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说家白先勇的业务确实有转变,他“多媒体”起来了。其多篇小说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恋花》以及《孽子》都先后被搬上银幕,而白先勇往往参与相关制作。

  昆曲《游园惊梦》萦回一甲子

  “不务正业”的最大制作——昆曲青春版《牡丹亭》2004年登上戏台。这个“青春版”从对昆曲的惊艳到青春版《牡丹亭》的首演,其酝酿、筹备、苦干,白先勇前后足足用了近六十年的光阴。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白先勇(1937年出生)九岁时在上海初看昆曲《牡丹亭》的折子戏《游园惊梦》,心即动,将近一个甲子的岁月里,闭目时耳边常常响起“那段美得凄凉”的《皂罗袍》。他这样记述小说《游园惊梦》的写作情景:

  那时我从台湾带了一些七十八转的唱片到美国,其中便有一张橘色女王唱片是梅兰芳的《游园惊梦》,我一边写小说《游园惊梦》,一边聆听梅兰芳的唱片。唱到《皂罗袍》那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笙箫管笛,婉转缠绵,幽幽扬扬,听得我整个心都又浮了起来,一时魂飞天外,越过南京,越过秦淮河——我幼年去过的地方,于是便写下《游园惊梦》,描述秦淮河畔昆曲名伶蓝田玉一生起伏的命运。

  白先勇认为好的文学作品离不开“情”与“美”两个元素。让他难忘一个甲子的《皂罗袍》,正有“良辰美景”之美,以及“奈何天”之情。少女杜丽娘怀春,对着美景,却无情人与她共赏,本是乐事,却无情人与她同乐,是以郁郁寡欢。美景与愁情构成对比,有如盛与衰、生与死等种种人生情景,正是文学艺术感人动人的基因。

  今年是青春版《牡丹亭》演出二十周年庆祝之年,一本纪念性的大书在阳春三月出版,白先勇在此书的三万多字的序中,缕述他如何与昆曲结了一辈子的缘。1987年,他在上海观看昆曲演出大受感动:“我们民族的文化瑰宝‘百戏之祖’昆曲居然重返舞台大放光芒。这样了不起的艺术一定不能任由其衰微下去,我当时心中如此思索。佛家动心起念,隐隐间我已起了扶持昆曲、兴灭继绝的念头。”2000年在“家中心脏病发,命悬一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一心悬念的竟还是昆曲”。大约两年后,白先勇和台北、香港的朋友讨论如何推广昆曲,如何纾解当前昆曲的危机。他要守正创新地制作一部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

  青春版《牡丹亭》:复兴昆曲、迷醉四方

  白先勇如同好莱坞星探,相中了大陆的昆曲老少演员、导演,“招兵买马”,殚精竭虑,制订整个演出的风格和方案,包括服饰、音乐、舞美等的设计。汤显祖的《牡丹亭》长达五十五折,青春版《牡丹亭》自然不可能全部演出。白先勇成立“剧本改编小组”,决定对原剧“只删不改”,“剧本磨了五个月终于成形”。2003年4月,在他敦促之下,青春版《牡丹亭》正式开排。由于白先勇文艺的精致思想和完美要求,演员经过长时间“魔鬼营式的训练”,一年后,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正式上演。

  《牡丹亭》这部戏曲“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如今加上“青春版”的各种青春元素、青春色彩,果然大受欢迎。白先勇不改《牡丹亭》的文字,但剧本做了一些微调:一是兼重男女主角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戏份;二是《惊梦》一折演到两情相悦、鱼水交欢的时候,向来的演出十分收敛拘谨、轻轻带过,白先勇让青春版《牡丹亭》“放宽一些,让青年男女的热情表现出来”。如此这般,我认为这演出的剧本,可看作白先勇一个小小的“再创作”。白先勇认为“台北首演成功意义重大,影响扩大到海峡两岸及香港的文化圈,开启了昆曲复兴之路”。

  台北首演后,青春版《牡丹亭》在大陆各地登场,继而上了世界各大城市的舞台。大学校园聚集青年才俊,最是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胜地。2005年4月8日在北京大学开演,观剧后有一位北大学生在网上写道:“现在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看过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种是没看过的。”还有一位学生这样写:“我宁愿醉死在《牡丹亭》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这些观众反应显示了白先勇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惊人魅力。2006年的美国行,在加州演出,《世界日报》谓观众赞不绝口;英文的《旧金山纪事报》刊载的史蒂芬·韦恩撰写的剧评说:青春版《牡丹亭》“从一个少女的春梦演幻出一出令人消魂的戏曲,九个钟头一晃而逝”。

  我本人不是昆曲迷,但青春版《牡丹亭》自然非看不可——我怎能做那个北大学生说的第二种人?我在深圳看过一场,由一对金童玉女扮演男女主角,其雅丽风流的“情”与“美”,其精致动人,确是会令人沉醉与销魂的。

  白先勇书写“艺文志”浓彩的一章

  到2023年12月为止,青春版《牡丹亭》在全球各地巡演了近五百场,场场皆掌声,也场场皆辛苦。作为青春版《牡丹亭》的总制作人,白先勇监制了整个戏剧表演,还要统筹筹款、宣传、票房等商业性事务。他有繁重的类似“化缘”的工作,有公关的工作。他动用能用的人脉资源,有时甚至要向政府“求救”,在非常时期为演员前往外国演出开绿灯。从起意制作青春版《牡丹亭》开始至今,二十多年辛苦不寻常。目睹青春版《牡丹亭》这株牡丹花株的萌芽、茁壮和繁盛,同时也看到白先勇这位“艺术推销员”的崛起。

  三万字的序还记载了青春版《牡丹亭》种种“外溢”(或谓“增值”)的活动,诸如在大学设立昆曲课程、培养昆曲演员、校园版《牡丹亭》的搬演、青春版《牡丹亭》相关书籍的出版(共有十四部之多)、各地昆曲学术研讨会的举办等。凡此种种,让我们觉得白先勇再一次“跨界”“变脸”,成为一位现代班固,在中国现代史的《艺文志》浓墨重彩写了一章青春版《牡丹亭》。当然,十多年前出版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一书,是白先勇更重大的历史书写。

  “红迷”细说“天下第一”的《红楼梦》

  白先勇的“文心”(文学艺术思维)里早有《牡丹亭》,也早有《红楼梦》,而《红楼梦》里亦有《牡丹亭》。《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林黛玉走过梨香院,听到十二个小伶人唱戏,正好唱到《惊梦》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一段,黛玉听得“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让九岁白先勇惊艳的也正是令黛玉神驰泪落的这一段。此外,在第四十二回中,宝钗与黛玉谈及《牡丹亭》;在第五十四回的元宵家宴里,贾母点戏,命伶人芳官唱《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

  “牡迷”也是“红迷”。白先勇十一岁就读《红楼梦》,中学时又重读(和贾宝玉、林黛玉读《牡丹亭》时年纪差不多)。留学美国后教书,在加州大学任教的课程包括《红楼梦》,一教逾二十年。退休后母校台湾大学请他开设“《红楼梦》导读”的通识课程,2014到2015年一共讲了三个学期。之后,他把讲义编纂成书,在2016年出版,名为《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以下简称《细说》)。青春版《牡丹亭》时代白先勇应邀演讲,题目当然多与昆曲相关;《细说》面世后,《红楼梦》的讲座自然更红火了。

  白先勇称誉《红楼梦》是史诗式小说,是伟大的小说,是天书,是中国第一奇书,是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2018年4月,我在香港岭南大学听演讲,白先勇称《红楼梦》是天下第一奇书,是世界最伟大的小说。他说《红楼梦》有两条主线:一是贾府由兴至衰的过程,一是宝玉出家的历程。他说《红楼梦》有两层结构:一为神话(象征)性结构,一为写实性结构。他认为《红楼梦》的思想体现、包容中国传统的儒、释、道哲学。他极言此书技巧的精绝,简直超越时代;技巧包括结构的严谨、人物的鲜活、对白的适切、观点运用的高明。他认为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不过很可能有高鹗和程伟元的修饰润色),如此等等。

  讲述“红楼”史诗,像盲诗人荷马一样

  我读《红楼梦》,读《细说》,观看白先勇讲《红楼梦》的视频,叹服于他对此书宏观和微观的种种见解。最近看了数年前白先勇在台湾“清华大学”演讲的视频,重温了对他“红学”的观点,更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对《红楼梦》的各式人物,他津津乐道于其形貌、其性格、其经历、其人情世故、其微言中往往含有的大义。贾宝玉和四个关联的“玉”人——林黛玉、妙玉、蒋玉菡、甄宝玉——对主角有何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他别出心裁地诠释之。曹雪芹如何精心为人物和地方命名,如青埂峰的“青埂”寓意“情根”,他举例解说之。白先勇出身外文系,评说小说时,常有中西比观的高见,如认为《红楼梦》开篇讲述女娲的补天神话,其作用有如希腊悲剧的chorus(歌队)咏唱,有如莎翁《麦克白》开首的女巫预言;刘姥姥进大观园呢,则有如小孩进了迪士尼乐园。如此等等。

  观看这场演讲的视频,我特别注意讲者的身体语言。白先勇全情投入曹雪芹营造的小说世界,拿着麦克风在舞台上一边讲,一边来回走动,眼神极少望向台下的听众。他低着头讲故事,讲他作为数十年资深读者和批评家的心得(包括我上面引述的种种)。他说刘姥姥是个“土地婆”(相当于Mother Earth),把活力和泥土气带到盛极将衰的贵族大观园;说宝玉是与贾政儒家宗法思维格格不入的“自然人”(父子的冲突根源于此)。“他是自然人”,说书人白先勇“一唱三叹”,把这句话讲了三遍。白先勇说黛玉焚稿断痴情之极悲,说贾府被抄家之极痛;说贾宝玉中举后出家,却又在雪地上披着大红色斗篷向父亲行礼三拜而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此描述,其境界何其高远、象征性何其丰富。

  如此这般,他闭着眼睛踱着步,细说着文学作品中的至爱,语调时而从容不迫,时而沉着痛快,有时大声一喝,或开怀大笑,加上表情和动作的配合。咦,我想象中两三千年前希腊的盲眼诗人荷马,不就是这样讲英雄阿喀琉斯之怒吗?不就是这样讲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如何向阿喀琉斯哀求,让他把儿子赫克托尔的尸体带返特洛伊安葬吗?如此这般,白先勇讲解《红楼梦》的故事,我听得入神,却生怕说书人一时失神,不慎失足,一脚踏空掉下讲台。

  我没有把“天下第一奇书”《红楼梦》一遍又一遍读得滚瓜烂熟,也因此没有资格成为红学专家。不过,阅读《细说》,观听讲座,我对白先勇只有赞叹。像《文心雕龙·论说》所称许的“师心独见,锋颖精密”(意为“见解独到,言说敏锐精密”)一样,其“红学”实在处处可见真知灼见。顺便一说,年来我常听网上的《红楼梦原著原文朗读与讲解》节目,讲者名为“吉劭居”,读与解都非常精彩,她解说时基本上都依照白先勇的观点。白先勇的红学有了个优秀的传播人。

  《台北人》:艺术“红风”和文化自信

  《红楼梦》里有《牡丹亭》,白先勇的小说里有《牡丹亭》也有《红楼梦》。其短篇小说《游园惊梦》显然弥漫着《牡丹亭》的曲调和文辞,事实上篇名就来自《牡丹亭》的《游园》和《惊梦》两折。小说集《台北人》(还有其他集子如《谪仙记》《纽约客》)中,《红楼梦》有隐性的存在——白先勇的小说用了曹雪芹的一些章法和笔法。

  1976年在一次对谈中,白先勇这样告诉《明报月刊》主编胡菊人:“十一岁就看《红楼梦》,中学又看,一直也看,这本书对我文字的影响很大。”这是小说家的夫子自道。这次对谈的记录,题为《与白先勇论小说艺术》。谈话中白先勇强调小说“戏剧化”呈现的重要,叙述观点的重要,对白的重要,有象征意味的重要;认为小说家写的是永恒的人性,表现的是社会的复杂性,称许曹雪芹“悲天悯人之心”。对谈中胡、白都极言《红楼梦》的伟大。

  1976年对话中,白先勇对《红楼梦》的析评赞赏,其诸多观点,三十多年后在台大《红楼梦》课程的内容中加以发挥、增益,加以深化、细致化。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一书细析白先勇的《台北人》,与白先勇后来细析《红楼梦》成其《细说》一书,两人都善用中国传统的小说评点法,以及二十世纪风行的新批评学派的细读法。《台北人》一书包含十四个短篇(白先勇迄今所发表的短篇小说共有三十多篇),欧阳子的书将其精致高超的小说艺术剖析得淋漓尽致。白氏作品的“红风”(《红楼梦》风格、色彩),诸如对白的切合身份、象征和反讽手法的凝练运用、服饰场景的精细描述,以至主题思想的今昔盛衰对比,如此等等,在《冬夜》和《游园惊梦》等篇章中都有深刻的呈现。

  当然,时代不同,小说家的关怀有异。白先勇小说写的是现代知识分子如何面对中国和世界,他们的不安、困惑、痛苦和期盼。这与曹雪芹面对十八世纪的乾隆盛世,在心态情怀上有很大的不同——贾政、贾宝玉两父子,与《冬夜》中的余嵚磊、吴柱国,面对的是两个殊异的时代社会。《文心雕龙》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白先勇的小说写人性也写时代,自有其戛戛独造之处。除取法中国古典文学技巧之外,他转益多师,西方的心理分析等技巧也被他“拿来”运用。综而观之,其文字经营之细腻精致,不无超越《红楼梦》的地方。

  我在上庠承乏当代文学课程,白先勇的《冬夜》《游园惊梦》《骨灰》三篇之中,必选讲一二,也曾多番为文评论过它们,其中一篇题为《“重新发现中国古代文化的功用”——用〈文心雕龙〉的“六观法”析评白先勇的〈骨灰〉》(1992)。我在学术演讲中论述白先勇的中华文化自信,那是2022年11月在中山大学(珠海分校)的事,题目是《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自信——以余光中、白先勇为重点讨论对象》。白先勇为复兴昆曲而鞠躬尽瘁,他宣扬、解说中国经典《红楼梦》的伟大,他在小说中不忘提倡中国文化,其种种努力,表示他对中国文化有极大的信心。

  研究白氏小说的论文和专书甚多,对他的评价殊高;他名望崇隆,不愧“奇才”之称。我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极为称许鲁迅、钱锺书、白先勇三人;如果用“三达德”来形容,则鲁迅“勇”于挑战旧社会,钱锺书最为博学机“智”,而白先勇讲故事含蓄悲悯的“仁”者情怀(刘俊有白先勇评传,书名就是《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

  《牡丹亭》《红楼梦》《台北人》:白先勇的“神圣三一体”

  青春版《牡丹亭》庆祝二十周年,其主导者明年亦将有米寿之庆。总结他至今的文学事业,可看到他的三个纲目,这“三纲”都有耀眼的表现,是谓“三光”:复兴昆曲;弘扬《红楼梦》;白氏小说创作的卓越成就(他创办、经营《现代文学》杂志,也是个文学功绩,本文未能述说)。我阅读白先勇数十年,是他的半个晚辈,和他有过多次晤谈请益,一直保持淡如水的交往。我观察这“三光”,发现它们相互辉映、相互照应,而成“三一体”。

  康德的“三一体”是“正反合”。白先勇奉《牡丹亭》和《红楼梦》为中国文学的正典,从中汲取营养而有《台北人》等创作,他的“三一体”是“正正合”。他的“三纲”文学事业,勠力为之,虔诚为之,恒久为之,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事业,然则这“三纲”可谓他的“神圣三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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