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钟翰日记中的酒人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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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4-06-04 11:18

  常丽洁

  2020年12月,学苑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当代史学专家王钟翰先生的《甲丁日记》手稿,因日记起于1954年而迄于1957年,1954年为旧历甲午年,1957年为丁酉年,取头尾两年天干二字,名为“甲丁”。

  王钟翰(1913—2007),湖南东安人,长沙雅礼中学毕业后,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46年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两年,归国后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和中央民族学院,为研治清史与氏族史的著名学者,著作有《清史杂考》《中国民族史》《满族史研究集》等。

  王钟翰一生嗜酒,年轻时就因酒量好而广为人知,《光明日报》曾以《王钟翰:酒史一生》为题刊发长文,文中提及王钟翰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的一件趣事:

  但他年轻时酒量极好,有过“饮酒败倭寇”的一席佳话:1937年,王钟翰还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一名学生,因为为学校做些杂事有些收入,所以隔三差〔岔〕五就请一些同学好友进酒馆“改善伙食”。久而久之,他酒量大的名声在燕大传开了。当时太平洋战争还未爆发,日本宪兵队队长华田碍于燕大教务处处长司徒雷登的面子,无法明目张胆地进校搜查抗日学生,但也经常找各种理由到燕大滋事。一次,华田要与学校的教职员工斗酒,王钟翰被同学老师推荐为代表,慷慨“应战”。十瓶啤酒过后,华田醉倒在酒桌底下,王钟翰却没有丝毫醉意,周围旁观的师长同学兴奋不已,连声喝彩。很快,一家报纸以《王钟翰怒斗倭寇》为题报道了此事。

  此事灭敌志气而长我威风,在当时的北平文史学界传颂一时,王钟翰也引以为毕生快事。

  中年以后,王钟翰仍喜欢小酌几杯,《甲丁日记》中便不时有关于酒的记载。以人论,或师友聚会,或知己对饮,或一人独酌;以酒论,或白酒,或黄酒,或红酒;下酒菜或丰或俭;酒桌话题或学术或家常。在王钟翰笔下,都醰醰有味,风致悠然。

  物质生活不充裕的年代,即便是大学教授,平时生活也比较简素,年节和生日便成了最好的宴饮由头,王钟翰日记中半数以上的酒人酒事都与此相关。

  最早一则关于饮酒的记录是1954年10月17日的日记:“四点多潘作翰(运之之长子,师之外孙也)来催,并云今日乃伊外祖母之六十七寿辰也。略整衣冠而出,并携苹果酱一瓶,以作寿礼,因师母爱吃甜的之故。到时,汪、凌等正在里间饮宴,宴后坐谈,七点又设一席,且饮且谈,八点散席,又坐谈一小时,然后兴辞返家。”

  这里的“师”指的是王钟翰的业师邓之诚,原燕京大学资深史学教授,当时任教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住在北大东门外成府村的蒋家胡同二号,即今北京大学法学院所在地。而此时的王钟翰方调至中央民族学院任教,但因妻子涂荫松在北大医院工作,所以安家在北大的中关园宿舍,自己每周骑自行车去民院上班,工作日住在学校,周末或有事时回家。中关园距离成府村不远,往来便捷,王钟翰几乎每隔一两个礼拜便会登门向邓之诚请益。日记中屡以“文如师”“邓师”“文师”称之,甚至径称为“师”,是此师之区别于他师也。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师门中尤为亲密,学问授受之外,日常闲谈多人物月旦、时事品评,言语且肆无忌惮。此外,两人私交甚笃,一则日记中提到的邓之诚发妻庄宛如做寿,遣外孙邀王钟翰赴宴即是一例。值得一提的是,王钟翰日记中所说的当日乃师母“六十七寿辰”实为误记,邓之诚当日日记称“九月二十一日十月十七日星期晴暄,内子七十生日,子女来热闹一日。汪太初来,钟翰来。”邓之诚此时妻妾共处,大约不易请外客为老妻庆祝普通生日,七十整寿才值得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显然也更符合实际情形。祝寿者且基本是自家子女孙辈,外客只汪太初和王钟翰二人,妇人之地位如此。至于邓之诚自己的生日,自然要隆重得多,王钟翰1955年11月28日的日记,便记录了邓之诚六十九岁生日时高朋满座、旨酒佳肴的热闹场面:“五点半赴文如师之宴,六十九寿诞也。小山已在坐,缪子受(按:原文如此,当为“寿”之误)(荃孙之子)来,王剑英来,吴大夫(继文)来,姜源清、郝某(曾从张汉卿及于学忠,现从师编书)来,运之、朴宜、长生皆来,十人一席,旨酒佳肴,为之醉饱。”

  这则日记中的“小山”又作筱珊,指的是历史学家聂崇岐,也是燕京大学旧人,此时为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借住在邓之诚家;缪子寿为藏书家缪荃孙之子,邓之诚与缪荃孙同婚于武进庄氏,按辈分,邓之诚当称缪荃孙姑父,所以与缪子寿为同辈表兄弟;“王剑英”1948年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从邓之诚治中国历史地理与明史,此时应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工作;“姜源清”亦是邓之诚学生,专攻宋史;“运之、朴宜、长生”均为邓之诚子婿家人。如此芝兰并茂、桃李满门,寿星邓之诚高兴之余,一定会多饮几杯吧。

  除师长的生日外,王钟翰日记里也有为家中小儿女庆祝生日的记载,如1954年12月12日日记:“九点许秉、柏来,买一大蛋糕,今日平儿、楚儿生日也。十点许与松同往成府,改做皮短外衣,量尺寸也。”“十二点小酌。”

  1956年12月9日日记云:“是日为平、楚两儿作生,实则平儿十二月八号生日,楚儿十二月十四日生日,因均非假日,故于此日一小酌耳。秉、柏携平来,细姑、快姐亦来。森弟来。良弟下午始来。虽无佳肴,而有美酒(汾酒与玫瑰酒),自是难能可贵者矣。”

  这两则日记中的“秉、柏”指的是王钟翰妻子涂荫松的妹妹涂荫柏和丈夫陈秉立,“平儿、楚儿”则分别为陈秉立、涂荫柏的儿子陈平以及王钟翰、涂荫松的儿子王楚云。因为涂氏姐妹的母亲卧病在床,住在陈家,所以陈家的两个孩子陈平、陈放就养在王家,加上王钟翰自己的三个儿女王湘云、王应云和王楚云,五个年纪相差三四岁的孩子自小一起长大,都喊王钟翰“爸爸”。王钟翰对几个孩子也一视同仁,周末访友出游,每言“率诸儿”如何如何,顾盼自雄之态可掬。借孩子生日而家庭团聚,沽酒小酌,也是天伦之乐。

  生日之外,每年的大小节日也是开怀畅饮的好机会,首推自然是春节和元旦。春节时多家庭内部吃团圆饭,反倒是元旦,跟同事友朋宴饮聚晤更多。1954年12月31日日记便是一次同人大聚会:“会后去费宅过年,孟吟坚约也。是夕到潘光旦、吴丰培、魏治臻、黄淑娉、陈凤贤、另一张姓女士,加费氏夫妇,凡九人。盛肴美酒(虎骨酒),豪举也。”

  所谓“费宅”,指的是费孝通家,孟吟即费孝通夫人。1952年院系调整后,潘光旦从清华调至中央民族学院,与费孝通比邻而居,往来频密。其余吴丰培、魏治臻等,也都是当时民院的同事,可谓济济一堂。所饮虎骨酒,乃浸泡虎骨的白酒,据称可壮骨祛寒,治疗臂胫疼痛与腰脚不随,是旧时国人熟悉的一种药酒,1993年后为保护野生动物,已禁止制作、销售。这次费家家宴被王钟翰赞为“豪举”,足见肴馔之丰美。

  相比之下,1956年元旦就没那么热闹了,但接连两日有酒有肴,也算不无小补:“一九五六年元月一日星期日冷晴……十二点返家,陈宗炳来。小饮,宗炳问唐律,告《唐律疏议》外,可看《唐明律合编》诸书。”“二日星期一冷晴……午餐沽葡萄酒以饮,而烹桂鱼作肴,可口也。”

  此外1955年5月1日劳动节有酒:“柏买一鸡,烹之以饷,沽酒五两。”连妇女节也有酒,1955年3月8日日记云:“妇女节也,下午妇女干部放假半日。晚饭后与家驹访夏主任,病故也。到则正与爱人杨明同志共饭,复出毛(按:原文如此)台饷我,佐以醉蟹,其味鲜美,不饮毛台,已十载矣。俄而唐石亭亦来,八点兴辞归。”茅台醉蟹,这一餐规格颇高。日记中的夏主任,指的是夏康农,时任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研究部副主任,夏的妻子杨明则在王钟翰负责的资料室工作,几人之间关系颇微妙。

  寻常日子,朋辈招邀,也是饮酒畅谈的好由头,比如下面这几则:

  六点赴文垣兄(鼓楼西甘水胡同七号)之约,鬯谈旧雨甚快也,为之小饮。文垣夫妇之两伯母皆健在,婆媳亦都和睦,而一女二儿,负担亦复不轻。据云文垣入党快了,亦大好消息也。(1954年10月24日)

  午餐即在师处,有肴(鸡)有酒,盛筵也。本以款季龙,季龙因事未来,故以款我矣。(1955年10月23日)

  访筱山,示我古钱。十二点谭季龙、谢兴尧来,听四川高腔片子,颇有古音。午餐颇丰,酒后又坐谈久之。(1955年10月30日)

  九点许,熊德元自城来访,谈其成都燕大之事,不甚了了,余亦无以为助,留午餐,三人(加秉立)共酌白干半斤,肴虽不多,酒云足矣。(1956年1月8日)

  夕买长白酒,往贾家饮之,孙钺同座。(1956年5月28日)

  复访徐兄畅谈,五点半邀至小店内室小酌,余笑谓曰:“余来此四年,尚未发见有此佳处,而兄来不过二三月,即升堂入室矣。”为之拍掌大笑。(1956年12月5日)

  邀访季龙(不在)访家积,同往东四食堂(四条口外偏南路东)南菜部,点东安鸡、肘子、牛肉丝、番茄牛肉,出自带莲花白小酌,谈至畅也。(1956年12月30日)

  这几则日记中出现的人物,有需要稍稍解释者:

  第一则中的“文垣”,指的是商务印书馆长沙分馆经理金颐寿的儿子金奎,或与王钟翰是雅礼中学同学。

  第二、第三、第七则中的“季龙”,指的是历史学家谭其骧,早王钟翰数年考入燕京大学研究生院,也是邓之诚的得意弟子。1955年2月在复旦大学任上被借调到北京中国科学院第二历史研究所,负责重编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得以与北京师友时时会晤。

  第三则中的“筱山”,即前文为邓之诚祝寿之聂崇岐。“谢兴尧”则毕业于燕大历史系,专治清史,又是藏书家,这时应是任职于《人民日报》编辑部。

  第四则中的“熊德元”为旧燕京大学经济系教师,与王钟翰有同事之谊。

  第五则中的“贾家”指的是贾敬颜家。贾敬颜为王钟翰中央民族学院同事,治学重北方民族史及历史文献学,与王钟翰的专业有不少交叉重叠的地方,平日两人交流也很多。“孙钺”亦是民院同事。

  第六则中的“徐兄”指的是徐宗元。1956年夏,中央民族学院成立历史系,除本校原有教师外,复从各高校新聘数人,其中徐宗元即是自福州师范学院调任民院者,大约秋季开学前后赴任,所以王钟翰日记中才有“兄来不过二三月”的说法。

  末一则中的“家积”,指的是姚家积,与王钟翰同为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生,获得过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外语上佳,治元明史成果斐然。

  这几则日记中与王钟翰共饮对酌者,都是年纪相差无多的同辈朋侪,彼此专业领域接近,治学兴趣相投,平日二三人相聚,切磋琢磨,饮酒畅谈,诚可谓不亦乐乎。

  家人亲戚间偶尔小聚,也会饮酒助兴。姑举数则,胪列如次:

  在胡同口青年食堂吃汤面,沽酒二两饮之。出自携板栗鸡子烧肉而啖,味至美也。……六点抵方宅,款以酒肴、熏鸡,盛筵也。(1954年11月7日)

  六点买长白山葡萄酒一瓶而回。(1956年5月26日)

  秉、柏率平、湘、燕归,饮长白酒。(1956年5月27日)

  午睡闻良弟来,起则森弟亦来,晚便饭,酌泸州老窖两盅以饮。(1956年10月14日)

  十二点运之来,同酌泸州大曲半瓶,胜二锅头远矣。(1956年10月21日)

  七点许,森、湘、良均来,小酌,谈至十二点始就寝。(1956年12月17日)

  这几则日记中提到的,均为王钟翰亲眷,子女甥侄、妻妹连襟、表兄内弟、姑母舅父一类。平日各自奔忙,难得一见,偶尔聚晤,闲话家常,佐以酒肴,最是情意绵长。个中滋味,近于宋人诗句所谓“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也。

  所有王钟翰日记中关于酒人酒事的记述,最打动我的是这一则:“(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始雪,竟日未霁,九点将率孩子们往谒文如师,秉、柏即来,于是与柏同去,柏访运之夫妇,余在北屋与文师谈。十点松来接,以天将雨也。途中松告家积兄已到,匆匆抱小弟归。与家积兄谈,相别十七八年,兄本翩翩少年,今亦形容焦(憔)悴、颇见苍老之态矣。午小酌,户外飞雪,顿时屋瓦皆白。饭后摆黑白二局,一败一胜。四点陪之踏雪,再谒文师。高名凯兄来,又围棋数局。晚在邓宅饭。七点半返。”

  岁暮飞雪,老友久别重逢,小酌对弈,踏雪谒师,四事任选其一,均可出入魏晋名士间。王钟翰词采清俊,点画得宜,寥寥数笔,风神毕现。虽日记细事,亦有其不苟且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生活在北京的一代历史学者,也在这些琐屑记录中展现出各自的风姿,共同组成当代的士子群像。而伴随着泸州老窖、莲花白酒、长白山葡萄酒、茅台、二锅头、汾酒、玫瑰酒、虎骨酒的氤氲香气的,除了那逝去年代的杂沓声响,更有我们念兹在兹的韵味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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