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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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6-04 11:16
那秋生
“神矢”涵深意
最喜欢鲁迅青年时代写的旧体诗《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诗里的“灵台”就是心灵,而鲁迅说的“神矢”是什么呢?以前鲁迅研究者多引据西方“丘比特”神话,恰恰脱离了具有乡土特征的绍兴文化。我以为这个“神矢”就是中国典籍里的“会稽竹箭”。这是鲁迅发自内心的对故园文化深切的挚爱与眷恋。
《山海经》中早有“竹山”的记述,或与会稽山有着特别的关系。《尔雅》载:“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竹子是绍兴的特产,曾向中原大量输出。《礼记》曰:“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汉代赵晔的《吴越春秋》里有一首《弹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八个字描绘了古越先民用竹子做弓箭、追捕猎物的情景。这种原始曲谣可以载歌载舞,表现古代的劳动场面。文学史上确定此歌为古诗之滥觞,是越文化珍贵遗产。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中说:“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的话。然而宝贵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于是,“身为越人,未忘斯义”的鲁迅,把这首《自题小像》当作自己的心灵绝唱。
“会稽竹箭”又是人才荟萃的称喻。蔡邕的“柯亭笛”典故源于此,相传他可以相竹为笛,十分灵验。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等七人为竹林之游,世称“竹林七贤”。“书圣”王羲之偕同谢安、孙绰等一行四十二人,在兰亭聚会,举行了一次名垂青史的修禊盛会,置身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中饮酒赋诗,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平生爱竹,他不管居住在哪里,都叫人种竹,还说“何可一日无此君”。陆游《云溪观竹戏书二绝句(其一)》曰:“气盖冰霜劲有余,江边见此列仙癯。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徐渭《借竹楼记》自白:“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王阳明《君子亭记》中说,竹子就是君子的化身,君子之道即德、操、时、容。正是越中前贤培植了鲁迅的精神,使之成为近现代越文化之集大成者,同时表现出对越文化的自觉坚守与不懈传承。
“缁衣”有传统
《礼记》是一部儒学杂编,内容庞杂,包括专记某项礼节、记述各种礼制、记载生活守则、记录孔子言论以及结构完整的儒家论文等。其中《缁衣》是记载孔子言论的一篇,篇名取自“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缁衣即黑色的衣服,是汉族服饰,古代用黑色帛做的朝服。《礼记·缁衣》在君子的品行和修养方面提出了一系列规范:第一,谨言慎行,君子说话多而烦琐,容易出口却是难以收回,容易招来灾祸;第二,作风正直,君子的这种品性就让接近他或远离他的人没有疑惑;第三,多闻、多志与精知,君子的学问要博大精深,并提炼出知识的精髓在生活中予以践行……
《缁衣》也是《诗经·郑风》的一篇,《毛诗序》认为这首诗赞美郑桓公、郑武公父子,二人都当过周王朝的司徒,非常称职,得到郑国人民的爱戴。其诗曰:“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自古人们常用黑色来表现坚毅、刚正,以及大公无私、甘愿牺牲的可贵品格。同时,审美的黑色属于极致,象征着庄严与悲哀、神秘与死亡等。这种颜色特别的文化色彩,正是於越民族的风俗与传统。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以诗作结:“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穿的是缁(黑色)衣,吃的是乌干菜,欣赏的是黑白分明的版画,甚至对黑夜已经习以为常了,许广平回忆说,鲁迅的手中经常拿着一个黑底红线条的布包,他说:红色代表血,黑色代表铁。
绍兴方言称“黑”为“乌”,古越先民有“尚乌”的习俗,遵循夏禹时以黑为正色。鲁迅的“尚乌”,显示在他的小说中,乌黑通常是人物的写实具象。《理水》中的大禹,显示出“粗手粗脚”“面貌黑瘦”。《非攻》中的墨子,有一张“乌黑的脸”。《铸剑》中的黑衣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名叫“宴之敖者”,源于鲁迅的一个笔名。特别是在《过客》中,老翁穿的是黑长袍,女孩穿的是白底黑方格长衫,还有一个“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着破鞋”的过客形象,他就是鲁迅的化身。
师爷传遗风
中国古代有一个职业“神通广大”,既能处理审案判案的活,又可起草文书、出使联络、出谋划策、掌管钱谷等。在许多达官显贵背后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这就是绍兴师爷。所谓“无绍不成衙”,这个“绍”字可以分解为三部分:刀是刀笔,擅长书写,有刀笔吏之名;口,能说善辩;糸,绳子,代表法律,成语有绳之以法。合起来就是一个师爷的形象。
鲁迅与绍兴师爷有着本质的不同,不能混为一谈。但在思维方式、文字表达,乃至某些性格表征上,又确有相似之处。其原因并非鲁迅“继承”了绍兴师爷的传统,而是因为他们都植根于同一地域文化的土壤之中,越文化的某些“基因”决定了二者之间有某些共通的文化表征。
关于好师爷,绍兴人历来有三条标准:“须胸有经济,通达时务,庶有文藻,肆应不穷;又必须二十内外,记诵难忘,举一隅而反三;更须有天生美才,善于应酬,妙于言论。”作为师爷的楷模,绍兴师爷一向严格遵守五大行规:第一,立心要正;第二,尽心尽责;第三,尽官敢言;第四,勤事慎事;第五,不合则去。这些传统的东西对鲁迅应该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鲁迅先生曾说过绍兴师爷的箱子里总放着回家的盘缠,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绍兴师爷傲岸自尊的骨气。绍兴师爷,不仅成为一张绍兴名片,更是绍兴人骨子里抹不去的文化烙印。越人的韧性,源于人类与自然的不懈抗争,表现为在逆境中顽强生存、在困厄里隐忍坚持。地处江南的水乡泽国,环境温馨柔和,人性禀赋如水一般,具有温和、沉稳的特性,而人格的强大往往体现在敢于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尤其是“宽柔以教”上。在绍兴师爷身上所体现的越地民族的性格与精神,恰恰就是这种“南方之强”。
鲁迅家族中有十多人当过师爷。如其表兄阮和荪长期在河北、山岳等地当师爷,辛亥革命后在北京谋事,《鲁迅日记》中关于他的记载有七十处之多。鲁迅的表弟阮久荪在山西当过师爷,后患精神病来到北京,鲁迅的著名小说《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很有一些阮久荪患病时的影子,有的研究认为这位当过师爷的阮久荪就是“狂人”的原型。
雄鸡绘形象
鸟是古越民族的图腾之一。由野鸟驯化而来的家鸡,成为越人的宠物。《越绝书》载:“鸡山、豕山者,勾践以畜鸡豕。将伐吴,以食士也。”有“鸡德”一语,出自《韩诗外传》:“君独不见夫鸡乎?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鸡虽有此五德,君犹日瀹而食之者何也?”
南宋时绍兴出了一个著名的孝子叫徐龙佛,是个“斗鸡”高手。据传,他养的鸡是把鸡蛋夹在自己腋下孵出来的,十分善斗,天下无敌,为绍兴争得了极大荣誉,“越鸡”的名气也因此越来越大。徐龙佛死后,为表彰其尽守孝道和“斗鸡”辉煌的一生,皇帝册封徐龙佛为“鸡神”,号“白衣顶圣”。越人的好斗逞勇,因此成为越文化的一种传统。
鲁迅对“鸡”特别推崇:“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秋夜有感》)“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亥年残秋偶作》)你听,“荒鸡”的啼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预示着黎明就要来到了!
暗夜里的思索和时势的昏黑,正好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光明,在鲁迅那里总是一个远未达到和实现的理想目标,他努力冲破这暗夜,宁愿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所以,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只勇敢的雄鸡,为沉睡的人们报晓。
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记下与鲁迅的一次会谈。鲁迅在谈话中回忆了在广州的一段生活,并说:“在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鸡,在和对方呆斗。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两边就咬起来,却是振冠击羽,保持着一段相当距离的对视。因为对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经示弱,对方就会用无论哪一种卑鄙的手段,来加你以压迫。”好一个“雄鸡”的姿态——这不正是鲁迅的“斗士”性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