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画舫录》看阮元与李斗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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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阮元,李斗,交往
  • 发布时间:2024-06-04 11:19

  王章涛

  阮元爱书,官至大学士的他被学界誉为巨儒,但爱书不囿于《十三经》,而是经史子集、笔记小说等无所不包。非要评出他的最爱,从版本和鉴赏的角度论,当数宋版《金石录》十卷;若从品读角度看,当数《扬州画舫录》。阮元为《扬州画舫录》出资刻印,作序宣传。书成,阮元数十年如一日时时翻阅,年过七旬为之写跋,又五年为之再跋。因为这部书而和作者李斗结缘,阮元与李斗的交往也是一段让人感叹的佳话。

  阮元公车赴京之前与李斗似乎并无交集,他们最初的会面似乎在乾隆六十年(1795)十月二十三日焦循等友人在虹桥为赴浙江学政任的阮元所设的饯行宴上。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三载:“移任浙江,过扬州,诸友人同饯余于虹桥净香园……余留别诗有‘旧雨今宵联舫听,暮云明日隔江飞’之句。奚铁生为作《虹桥话旧图》。”赴会者有黄文旸、林道源、钟怀、徐复、汪光曦、汪光烜、方士杰、黄承吉、焦循、方士燮、汪树、李钟泗、濮士铨、濮士鉁、濮士钤、李斗、江藩、周瓒、郑兆珩、何元锡。会上同人赋诗,李斗不让他人,亦赋一诗云:“忆昔共皇邑,车笠移前期。迨今成旧雨,数载情貌微。会公暂休骑,得以亲云泥。……太冲将见求,皇甫慰所思。……与公别幽明,胡为毁此犀。明日浙河去,离思端在兹。”(《冬十月阮芸台先生督学山东移节浙江,道出扬州,休暇五日,宴集江园,同人赋诗,时为予序所著〈扬州画舫录〉,兼以志怀》,载《永报堂诗集》卷五)

  李斗诗透露了如下信息:首先,此次虹桥江园宴集,阮、李非新朋,而是“旧雨”,只是暌隔数载,李视阮情貌有微变。前文述阮元进京前未结识李斗,而诗中“忆昔共皇邑”明确说明相识于京城。李斗在《扬州画舫录·自序》中谓其“好游山水……两上京师”。乾隆五十一年至五十八年阮元在京师时,李斗当有一次或两次入京的经历,兼之诗中“数载”之证,将二人结识的年份系于乾隆五十五年左右或可信。其次,李斗撰成《扬州画舫录》,将书稿出示阮元索序,从日后阮元撰序的事实证此说不诬。此“书稿”指稿本或抄本,而非刻本;循例,既求序,此书稿定由阮元携至浙江学政任上。

  当今视为《扬州画舫录》初刻本的扉页上署“乾隆乙卯(六十)年镌”“自然盦藏板”。“自然盦”乃李斗斋馆名,兼及署时,貌似李斗于乾隆六十年启动了家刻,其实不然。《焦循焦廷琥年谱》“乾隆六十年正月中下旬间,焦循为李斗《扬州画舫录》题诗”。谱载:“太平诗酒见名流,碧水湾头百个舟。十二卷成须寄我,挑灯聊作故乡游。”(焦循《将之济南留别李艾塘(斗)即题其〈扬州画舫录〉》)。诗题中“将之济南”,系指焦循赴阮元山东学政幕之行。参见二月谱,以焦循入山东临清界推之,离扬州时在正月中下旬间。另据“十二卷成”句,知此时《扬州画舫录》稿仅得十二卷,非完本之十八卷,明示未有刻本行世。

  嘉庆元年(1796)五月,阮元开始编纂《淮海英灵集》,助阮元编辑者有陈焯、赵蕙棻、陈文述、端木国瑚、焦循、阮鸿;助其征诗者皆家乡友人,多达三十七人,李斗名列其中。说明阮元与李斗有联系,推想《扬州画舫录》也未被束之高阁。《焦循焦廷琥年谱》嘉庆元年载:“七月十一日早,程中之(赞和)兄约(焦循)于小方壶吃茶,许楚生(珩)衣冠来叩首拜谢,为《(淮海)英灵集》事也。”“十二日早,艾堂(李斗)约(焦循)吃面,同至中之家拜一亭(赞和二弟赞普)之灵。……明日,艾堂与中之同往杭州(阮元幕)。”“八月初八日,(焦循)至嘉兴入(阮元幕)。”据此,可确认焦循、李斗、程赞和入阮幕,总是事涉《淮海英灵集》征诗;细分析,焦循助衡文校士,李斗助刻书,程赞和则用力于《淮海英灵集》。

  七月十九日,或稍后时日,李斗随阮元按试嘉兴、湖州,与同舟诸子歌咏于航次。李斗吟道:“龙节飞章暇,鸳湖染翰游。地奇兼好古,人病强吟秋。问字寻同舍,兴贤在此州。明朝放船去,未必久相留。”(《芸台先生按试嘉湖和同舟诸子》,载《永报堂诗集》卷五)此程李斗虽与学政阮元偕行,并无衡文校士之差。越二旬,时至八月十一日,李斗赴苏州;二十五日,复回阮元幕中;九月二十二日,阮元出杭州按试衢州、金华、严州三府。焦循随行助校士役。是日,李斗前往苏州刻《扬州画舫录》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焦循有几件事托李斗代劳:一是将《测圆海镜》抄本并代阮元作《致李锐札》递交李锐;一是将《群经宫室图》九部带至苏州,一本送钱时霁,其余八本与其交换图书。

  钱时霁,字景开,一作景凯,号听默、霅川,杭州人。居苏州,开萃古斋。名书贾,精通版本学。上述《扬州画舫录》《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当是委托萃古斋刻板刷印。《七经孟子考文补遗》二百卷,日本山井鼎辑,日本物观补遗,此书为阮元舅祖江春随月读书楼收藏。阮元携至浙江,公暇校之,助其校字者有江镠、赵魏、陈文述,嘉庆二年六月刻成。《阮元年谱》《阮元年谱补》皆有谱例证之。

  即在嘉庆二年四、五月间,凌廷堪致函阮元云:“忆读去岁手札云‘将为李艾塘(斗)刻《扬州画舫录》’,迄今未蒙寄示。昨自皖上返棹,道经湾沚,于同乡案头见之,匆匆展读一过。此书体例不高不卑,是必传之作。……而国朝诸大典故皆与画舫有关系者,转尽遗之,未审何故?又琐事、巧艺、器物、谐谈之类,或为前代所未有,前人所未发,亦多阙而不登,则尚非斯世不可无之书也。竟须阁下偕里堂、郑堂诸君,破数十日功夫续成之……”复据此函确定两证:一是嘉庆元年阮元为李斗刻《扬州画舫录》;二是嘉庆二年四、五月间凌廷堪已读到《扬州画舫录》新刻本。

  顺着凌廷堪函叙事,回述阮元为《扬州画舫录》撰序事。嘉庆二年二月,阮元试处州。泛舟往返于富春江,得暇序之云:“《扬州画舫录》十八卷,仪征李公艾塘所著也。……且艾塘为此垂二十年,考索于志乘碑版,咨询于故老通人,采访于舟人市贾。其裁制在雅俗之间,洵为深合古书体例者。元受读而服其善,因序其略,俾知吾乡承国家重熙累洽之恩,始能臻此盛也。嘉庆二年春,里人阮元书于富春舟次。”此序阮元很是看重,辑入《揅经室三集》卷五,惜循例删去了署名和时间,这里根据《扬州画舫录》卷首序补上。

  综上所述,知《扬州画舫录》先于《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刻成,并未待到运至杭州,先已有钱时霁萃古斋经销处散出。不久,书送达杭州,经阮元手分赠,凌廷堪与阮元关山暌隔,迟未获赠。杨炤于嘉庆二年来杭会阮元,季尔庆亦在幕中,他们都得到赠书,并皆有诗纪实。

  嘉庆三年,阮元浙江学政任满还京,九、十月相交之际滞留扬州,迎来送往之文宴诗会不断,最盛者当数十月初阮元邀友人复集虹桥江园,惜李斗以病未能赴会。次日,阮元过康山草堂,李斗往访,面谢阮元荐其纂修郡志之役。李斗纪事诗云:“所病亦久婴,胜日每荒失。绿野扬旌旆,朱楼载铅笔。缅怀东山屐,相思在衡筚。夙向诵来贶,申情微效质。牵疾瞻仪度,指城稽故实。扬州根本地,从政端著述。礼贤缮廨舍,延英崇四术。乃以子陵礼,资余仲虞秩。我公当世宗,匪直举遗逸。但愧蒲柳姿,清秋不遑恤。燕谷岂不寒,春风候鸣律。”并有注释曰:“冬十月芸台先生督学浙江满职还京,道出扬州,复集江园,余以病未赴招,次日过康山草堂,并谢纂修郡志之荐。”

  自嘉庆三年十月初至八年九月,阮元虽有四年十一月过扬州赴浙江巡抚任,八年七月北上进京陛见道经扬州之情节,终因疆吏重任,未及在家乡滞留。一别五年,待到陛见结束而南返,方得暇与乡人聚。时在九月十九日,阮元邀诸友人聚于平山堂,办重阳诗会。阮元作诗赠别,同宴者有黄文旸、黄承吉、李周南、李斗诸友,并小友汪喜孙等,汪荣怀绘图纪事。赴会者皆有诗。李斗吟五律二首:“年光长坐废,久与令时乖。老病多谙药,残躯渐似柴。钱塘通合渎,保障接长淮。旌旆经过处,多公展素怀。”“岁序迟行客,花开十日闲。独寻展重九,共看润州山。水合四桥里,云封万树间。披图重俯仰,诗句最相关。”二十一日,阮元由瓜洲渡江南下,与家乡再次作别。

  若不是嘉庆十年闰六月十五日阮元父逝世,他辞官守孝,李斗与阮元接触的机会便不会多。十二月初六日,阮元葬父雷塘祖茔之侧,即居墓庐守孝。数日后,李斗偕方仕倓等友人走北郊往雷塘拜访。返程过诸寺而流连之,次日复经毕园。有感于此番经历,李斗赋诗纪事:“前诗招我作,今日又吟还。望树青围墅,荒壖绿当山。已谙游履苦,何事酒杯删。日月堂堂除,方期岁务闲。”并有题记曰:“季冬芸台先生结庐墓次,同人访之,因步北郊诸寺。次日复往毕园,纪事二首。”

  从上述李斗走访阮元于雷塘,可知他珍惜与阮元近距离相处、交流的机会。阮元守制期间,关心乡邦文化事业和文物古迹的保护,其中一件大事即为考订并修复隋炀帝陵墓事。《雷塘庵主弟子记》《阮元年谱》“嘉庆十二年正月谱”记载:“修雷塘隋炀帝陵,属扬州太守汀州伊君秉绶书碑刊立之。”此说乃指修竣立碑,而前一年李斗就参加阮元探访、勘定隋炀帝陵事。李斗经始此事,有感而发怀古之幽情,赋诗慨之,兼答阮元。诗云:“当年床箦梓宫材,既就山陵事可猜。前雨田经今雨足,下雷人到上雷来。皇墓有名空倚徙,寝园何处重徘徊。年时子卯皆称废,徒葬何因傍废台。”李斗注释道:土人指墩上即吴公台址。按《隋书》先葬吴公台下,唐改葬雷塘,今皇墓墩在上雷塘是此为唐时所葬,吴公台不在此矣。

  因守制,阮元居家不过两年多,却遇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被动当了一回“舅舅”的公人角色。这一过程倒也反映了不少李斗受阮元极力关照的情节。生事之三主角焦循、黄文旸、李斗,连公人阮元皆互为姻亲。关系理顺如下:黄文旸的长子黄金(亦名金宝)迎娶焦循大妹为妻,次子黄銮其则是李斗的女婿,焦循为阮元族姐夫。原本是黄文旸家事,当时黄文旸经阮元推荐,在其岳家曲阜孔府当差,岁入俸银尚丰,皆寄供家用。殊不知其妻张因、长子黄金、长媳焦氏皆染病,久治难愈,“买药当饭吃”,入不敷出,苦不堪言。焦循母尚给予接济。惜黄文旸不知家中底细,又有奸人挑拨,以为焦循妹将银钱透入母家,存私营窟,且有撒泼诟谇诸多不堪。焦循并其母嫌黄金不求上进,已生诸多不满,矛盾交错且复杂,耳闻传自黄家之诬蔑,如火上浇油,焦母一气身亡,更增焦循之恨。

  焦循又迁怒李斗,以为李斗是经自己介绍接近阮元,获得资助刻成《扬州画舫录》;阮元又推荐李斗撰修府志,而获馆金若干;近期又入《两淮盐法志》馆,又得馆金约二千金,收入极丰,而不资助黄家,造成黄家因穷生乱,殃及焦家。

  嘉庆十二年十月初六日,阮元服阕入都。此后三十年间服官在外,即便出任漕运总督,因督漕时过扬州,甚至在瓜洲舟次与王豫等人议立焦山书藏诸事,皆未见与李斗相逢于诗会茶叙间。然而,诚如汪坤《题画舫录》诗云:“岁时风土一囊收,开卷人都作卧游。我是桃花潭上客,爱君描画古扬州。”杨汝杰直呼“示我佳游细讨论”。阮元时常翻阅《扬州画舫录》作一番“卧游”,以解思乡之念。

  道光十二年(1832)十二月二十八日,阮元继室孔璐华逝世;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继长子阮常生辞世;四月十日,阮元主考会试竣,方出闱,始获知妻、子两丧讯;十四年三月初六日,三子媳钱德容亡于阮元云督署中。连遭丧乱,阮元大受打击。阮元回首往事:“扬州全盛,在乾隆四五十年间,余幼年目睹。……五十一年余入京,六十年赴浙学政任,扬州尚殷阗如故。嘉庆八年过扬,与旧友为平山之会。此后渐衰,楼台倾毁,花木雕零。嘉庆廿四年过扬州,与张芰塘孝廉过渡春桥,有诗感旧;近十余年闻荒芜更甚。”他进而感慨:“《画舫录》……备载当年景物之盛,按图而索,园馆之成黄土者七八矣;披卷而读,旧人仅有存者矣。”阮元痛惜“楼台荒废难留客”,因而作跋,七十一岁老人拈笔濡墨书于卷末。

  道光十五年八月,阮元抵京,以大学士衔入阁办公。在位不足三年的大学士,宦绩不值得炫耀,反倒是忧谗畏讥,只能“屈身不屈道”,伺机解任归田。阮元也确实患腿足风火湿气多年,年逾古稀,气血两亏,多次乞休,这一次,道光帝准其以大学士致仕。道光十八年十月十四日,阮元归扬州。次年夏,阮元每每乘小舟出虹桥,直至平山堂。阔别二十年,湖上园林多败废,商家(园主)无力修葺,园丁盗卖园亭建筑材料,“一路楼台直到山”已不复见。阮元归而翻检《扬州画舫录》,以为书成至今不过四十余年,“书中楼台园馆仅有存者,大约有僧守者,如小金山、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尚在;凡商家园丁管者多废,今止存尺五楼一家矣”。书中所述之盛,与今日所见之衰败,天壤之别,令其唏嘘不已,信笔书之,谓为第二跋,时在十一月十七日冬至节。

  冬至,扬州俗称大冬,是祭祖的日子,亦谓之鬼节。阮元于此日撰第二跋是有心还是巧合,不得而知,但对李斗的深情怀念是不言而喻的。二跋辑入《揅经室再续集》卷三中,可证重视。正是此举保存了两份珍贵资料,日后刷印《扬州画舫录》时,将二跋付之剞劂,印入卷末,为之发声,使之光大传远,可谓有功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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