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风骨

  田藏藏

  困顿时,总会想起程老师。似一朵从魏晋走来、绽放至今的清莲,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挺立在岁月的长河里。

  程老师教我们古代文学。她出身书香世家,身材高挑,大概是因早年在东北插队的经历,眉宇和言谈间总有一股北方的飒爽豪情。十多年前,我误打误撞进了中文系,经历过严密的高考训练,彼时的我对于文学的理解还停留于概念术语的层面上。直到遇到程老师,才发现文学的世界如此鲜活、生动,足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足以游目骋怀、偃仰啸歌。

  犹记得程老师的课总在周三的午后,教室很大,学生坐得满满当当,中文系、外语系甚至外校的旁听生济济一堂。我们是程老师最后一届学生,教我们时,她已年近花甲,两鬓已染风霜,却毫无垂暮之态。讲诗词时,她会先吟咏一番,跟着她清亮爽朗的嗓音,我也进入了另一番神往之境。那里有“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的苍凉清朗,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慷慨辽阔,也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悄然幽邃……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窗外樱花簌簌飞舞,我们的心也变得格外轻盈、宁静,仿佛要弥散在四月的云烟里。在奋笔疾书,试图记下老师珠玑之言的某个瞬间,对未来颇感迷茫的我突然觉得,诗词这么美好,我是不是也可以用一份小小的力量把诗词的美传递给更多的人?也许是在那一刻,亲近文学、学为人师的想法开始清晰明朗了。

  课堂上,程老师常常提及西南联大的父亲——史学大家程应镠。家学渊源深厚,程老师曾写过一篇文章《爸爸教我读中国诗》,追思了父亲对自己的古典诗词启蒙以及父亲那代学人古今相通的家国深情。犹记得她说起最早读懂“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在儿时。动荡年代,蒙冤受辱、久居在外的父亲,突然从干校夜归,令她欢天喜地,难以入眠。说到这里,老师沉默了半晌,讲台前她的眼镜垂到鼻尖,露出澄澈透亮的目光,讲台下的我们仿佛也被这束光照拂、擦亮。后来看电影《无问西东》,有一幕是战火硝烟中,师生在破屋漏瓦的教室里上课,滂沱大雨倏忽而至,布衣长袍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便背手而立。教室陡然安静,学子肃穆端坐,眼神中流露出穿透风雨晦暗的坚毅澄澈。看到这一幕,总会想起程老师讲起父亲与诗词的眼神。大学校园里,有座“文脉廊”,连接起了从教室到图书馆那条长长的路,那澄澈的眼神也像是一条河流,从古时绵延至今,汩汩融进我们的血脉里。

  程老师常常在讲诗词时,说起她在东北插队的经历。那里的白山黑水和沉静的白桦林,总有一种平静深沉的力量。听到“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一句时,脑海中总能浮现出月光下静谧的皑皑雪原,朔风从白桦林间吹过,响起亘古悠远的声音,天涯客子的愁绪、迟暮英雄的失意、等待中苍老的思念……都在天地的呼啸声中回响,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孤独苍凉之感击中。后来读海子的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又被这种苍凉感撞入心扉,深深地被一种伤怀之美淘洗、净化着,这也是我最初理解何为“澄怀观道”,何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程老师喜欢西方古典音乐、摄影和绘画。她笔下的风景画颇有莫奈印象派的风格,但又比印象派更显大开大合。诗词、绘画、文章、音乐、摄影,在程老师的古代文学课上有了最奇妙的连接和碰撞,“境界始大,感慨遂深”,是作为程门学子的共同感受。读现当代文学史时,老师讲“文学是人学”,即“文学是人的生命之学,人的情感学、心灵学”,在程老师身上,这一观点有了最鲜活、生动的诠释。

  程老师用所有的生命过往、赤子深情读诗解诗。她站立在讲台上,故纸堆里的诗和人也鲜活地站立了起来。她钟情于魏晋风骨,推崇司马迁的文和老杜的诗,讲《孔子世家》的时候,她说“谁要是说司马迁不好,我就和他拼命”,只这一句率真之语,让我们对司马迁平添了几分亲切和敬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今年3月,老师猝然辞世。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恍惚不已,宛如年少时的精神偶像轰然倒塌。大学时的《古代文学作品选》珍藏至今,又去翻了有些泛黄的课本,课本上潦草的笔记和久违的诗词浮上心头,响在耳畔,讲台前老师的身影和目光也渐渐清晰。

  那些年,程老师给我们读的诗,总有一种淡淡的哀愁,“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她说所有好诗都是在表达一种“不得不”的情感,“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如此,“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如此,“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此,就连程老师自己写的“愁边岁月谁是我”亦是如此。人生的无奈、命运的裁决,让个体生命如此渺小,“不得不”也是道出了一种普遍的人生境遇。程老师和家人历经风云动荡,命运坎坷,但在课堂上,我们看到的她总是那么有风度,潇洒恣意、风神飘举,讲课声、笑声爽朗洪亮,荡涤尘埃,连哀戚惆怅都成享受。

  美总是哀愁,但这哀愁并不让人消颓,反而让人愈加挺立。我想,这份挺立正来自老师洞察世事人性后,子美般的悲悯胸襟和永不磨灭的对文学、对人生的热爱。她对往事的深情依恋、对诗词的生命解语,都让台下的我们,隐隐约约地在文学世界和自己的生命殿堂里寻得了立身于世的脚步。

  程老师说,一切艺术都是我们在有限空间里与无限空间之间的对话,文学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深刻的表达形式。在那方有限的教室里,我也得幸沉浸在尺幅千里、心游万仞的世界。《巨流河》作者齐邦媛曾说,对于老师而言,学生是心灵的后裔。诚然,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成为程老师心灵的后裔。

  程老师不是典型的学院派老师,她鲜活灵动,有风度,独抒性灵、自成风流。爱读诗,也爱写诗,她写的散文、画的水彩、拍的风景,甚至爱听的歌,无不透露出清灵的诗意。古代文学的期中作业,她没有让我们写论文,而是写一首诗,当时胡诌的诗句早已丢弃,但对于诗歌的钟情却深深地潜藏在心底。

  2023 年的第一天,从小抚育我长大的外祖父辞世。我一度消沉悲痛,难以走出阴霾。曾经收到过两个学生的留言:

  那些忧虑的日子终会过去,等到苦尽春来的那一天,万物复苏,微风缱绻,终汇成思念的模样。不过,别急,别急着让自己迎接春天的到来,大地的孩子是被允许有忧伤的。随遇而变,顺其自然,期待春风明月,期待诗词中春回大地的模样。《小王子》里说,如果你让自

  己被驯服的话,就要冒流泪的危险。狐狸和小王子分别的时候,小王子问狐狸获得了什么,小狐狸说获得了麦子的颜色。虽然最后的结局是分别,但是我们还获得了很多东西。爱和被爱都是幸福的事,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总有人记着,爱着。虽然结局都是归于尘土, 但这种不可割舍的源自内心的真切的情感,才让人活得这么有激情。

  收到留言的一刻,情不能自已。才疏学浅如我,不敢说这些孩子是我心灵的后裔,但假诸诗词、文学,我们在交换着精神的礼物,在文字的力量中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坦然面对生之艰难和死之无奈。读大学时,常听系里老师说,“文学是人学”“为人生的艺术”“安身立命莫过于学诗”,毕业多年,历经岁月磨洗,对这些表达才有了更切身和具象的体悟。

  诗者为何?师者何为?套用塞缪尔·厄尔曼用来形容青春的一句话便是,诗者(师者)当是深沉的意志、是恢宏的想象,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

  人生在世,如浮萍在水,几多流离与迷惘。可人到底不是浮萍,幸好还有诗歌,还有风雅的师者,引领人活成一株坚韧的芦苇、一朵安宁的清莲,于生命的旷野上,于时间的无涯里,卓然于世,立成不朽的风骨。

  (作者单位: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初级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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