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 山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醒悟,生命,真谛
  • 发布时间:2024-09-16 14:59

  李 言

  无限接近死亡,更能醒悟生命的真谛。

  ——海德格尔

  一

  陈梦云又叫陈四百,她的前半生似与我们常人并无二致。除了梦里常与世间各类鸟儿为伍,以庸常二字形容她最为恰当。庸常中夹带着三分木讷,有些行为不被常人所理解,顺境不语怪力乱神、逆境庙里拜佛求签,时而坚定不移投身学术,时而沉迷坊间异谈,方圆百里的道士观、尼姑庵、和尚庙全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只为在考研、读博和求职前寻一个心安。

  梦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母亲,父亲目光远大,给女儿取了个小名为四百。寓意人生百福俱臻、品行百里挑一、意志百炼成钢、事业百无一失,可见父亲对女儿的无限期许。清晨的薄雾散去,撩开了梦云俊俏的脸庞。陈氏太极的阴和阳、动和静、开和合,如至理一般灌注于她日常生活中。因常年与化学药品打交道,交流的缺失让她习惯于寡言少语。

  如果说木讷是孤独造成的,而贯穿于她前半生的孤独如内家拳的吐纳一般。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柔”是她人生的常态,有时一天十句对白是她的极限。

  从清晨待在实验室闻嗅甲苯和甲醛的刺鼻气味到下班独自离去,唯一的欢愉来自深夜偶然的入定和清晨例行的混元桩。偶然的坐和必然的站,成为梦云除工作之外乐此不疲的心灵寄托。求签拜佛、太极推手、形态融合、物质转换,周而复始,暂歇性困惑被重复单调的工作拆解成凌乱的碎片,吉光片羽栖息于她的脑海。

  某一天做完实验后,她冷不丁问姜侠魂,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或许就是做实验、拿项目吧。嗯,没准今天组长开心了、满意你的实验报告,早点放我们下班。

  姜侠魂埋头于金黄色的瓶瓶罐罐丛林,用吸管小心吸纳罐内的粉红色液体,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姜侠魂长梦云一个多月,两人性格相近,脾气相投、爱好一致,自本科第二年便成为至交,硕士、博士直至步入工作岗位。他们之间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段呼吸的轻重,都可知彼此的意念。或许对物质转换秘密的天性热爱,二人得以形成超然的默契。

  翌日清晨,朝阳柔和的光线穿透实验室的窗帘空隙,给梦云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色,只见她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松腰敛臀,身影修长,如一尊亭亭玉立的雕塑。

  昨夜你没回家,干活至于通宵吗?就你这身板,哪怕再练多少年太极也扛不住。侠魂端给她一杯热水。

  站桩是时刻平衡身体的一种修行,不仅能修身养性,还可强身健体、缓解压力。不信你也来试试?

  你饶了我吧。侠魂苦笑。

  我想把实验室里的金银铜铁玻璃变成会飞的动物,比如海鸥、大雁、麻雀和燕子什么的。侠魂瞥见她转身后上扬的嘴角。

  我看你太极练傻了吧,天人合一是吧。好好做实验、拿个年终奖比什么都强。这与算命无关,与太极无关,与炼丹无关,与我本人有关。说完她走向自己的一寸天地,铁架台、集气瓶、滴管和一本破旧的《云览金册》。毕竟读到了博士,她的工作相对独立自由,除每日下班前网报一次实验数据外,发呆已成为她的全部。

  天天做白日梦,咋还考上博士了?李晓捷并不懂梦云的脑回路。

  我是以静养动,是陈氏祖传路数。

  这跟专业有啥关系?你读的是太极拳和炼丹学博士么?李晓捷继续追问。

  太极、炼丹术与考博你觉得沾不上边,其实都在阐释一个道理,太极,大亦阴阳,小亦阴阳,无处不阴阳,阴阳互济,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互为其根,太极理论乃是大道之论。不仅适合丹道、太极拳,更适合宇宙间万事万物。传统的丹药炼制要选择特定的时间、地点、天气、材料等,以契合阴阳五行的相生相克原理。炼丹要吸收天地精华,通过阴阳五行的调和,使丹药获得更多的能量,炼丹术是古代阴阳调和的有机化学,它们之间有联系不?她把进公司以来的话,在那天攒一块儿说了。

  你别给我扯远,能给我老婆练个驻颜丹,年终绩效考核多发你二十万。

  阳光绕过错落的榕树枝叶,在梦云红晕的脸上洒下跳跃的温暖。

  曾在岭南理工大学的春夜,梦云患上严重的失眠症。凌晨三点,她拨通了侠魂的电话:如果以先天易数为媒介进行物质融合,该会产生什么效能?日光和月光强度、经纬度、时辰、火候、材质、容器均在考虑范围之内。若以日月先天之能为牵引,一旦成功,诺贝尔化学奖便可以预定!什么《Nature》,什么《Science》,发表SCI一区、二区都不在话下了!对不对,姜侠魂?

  你半夜就跟我说这个?你再给我瞎扯,小心博士论文都通不过!侠魂声线模糊,嗓音仿佛夹带着深深的疲惫。

  一旦生命的形态可以转换,便可由非物质化为物质,豆子成金、橡胶化铁、血肉化钢。我们的身体如果化成一堆钢铁后,睿智的思想铸入野蛮的钢铁,一起永存,岂不是太棒了?梦云兴奋了起来。

  嘟嘟嘟声中断了她的话语,但却没能治好今夜的失眠。她忘却了春眠、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时间。

  又一个夜梦。侠魂向她说道:我今日必死,死后将变成一只白鹭,飞进你的心里,融化你的冰山。

  清晨,两位环卫工人打扫庭院,发现一位男性躺在地上,身下有一摊鲜红血迹。据环卫工人阐述,死者双臂敞开、平整舒展、面部着地,没有任何痛苦扭曲状。

  梦云一生唯一的挚友,自八楼窗户坠落,姜侠魂把生命定格在了三十二岁。

  二

  当天,李晓捷的办公室来了两名警察。李晓捷对梦云说:侠魂和你最熟,他走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为了查清真相,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李组长,我们最近交流并不多。

  其中一个警察接过话茬,他死前两天和你说了什么?   一些胡话、闲话、废话和你们不愿意听的梦话。

  警察离开后,李晓捷开始埋怨。警察天天来调查,上到刘总、下到保洁阿姨都被搞得心力交瘁。这事一天不消停,所有人一天都不得安宁。

  我把知道的都说了,还要怎样?

  你们分开后真的再也没联系吗?李晓捷依旧心有不甘。

  在他临走前的凌晨,我听到了他的一句梦话,他说他是白鹭真人转世,原本是上界仙人,来人间只为渡劫,死后会变成一只白鹭,飞进我的心里。陈梦云眼神空洞,黯然神伤。

  李晓捷吃惊地看着状态如此糟糕的梦云说道:仙姑奶奶,求你别胡言乱语神神叨叨好吗!你如再出个什么差错,谁都担待不起。

  不需要谁为我担待,我累了,只想休息几天,她双肩微微颤抖,凝噎。

  好吧,等我请示刘总,给你放个长假,好好掰扯下自己。李晓捷此时语调缓和。

  实在是对不起……梦云声音哽咽住了,口腔仿佛塞了一团棉花。

  我对不起你,行了吧,赶紧回家收拾吧。李晓捷快步离开,留给梦云一个狭长的背影。

  年轻的伴侣生命如今转瞬归于尘土,相隔阴阳让本就寡言的梦云越发放纵内心的孤独。

  梦云二十岁时,父亲便已撒手人寰。大限前的老人家面部松弛、双眉下勾,微笑凝固于紫色的面庞。入殓时,父亲身体柔弱无骨,大喜乐浮现于嘴角,手里还攥着这本祖传珍宝《云览金册》。父亲死的当天,珍宝被奶奶从棺椁抽出,放置于家族的角落、淹没于时间的尘埃。

  父亲死前的场景近日在梦云脑中反复浮现,直至赋闲的第三天,梦云走向父亲的书房,在一个灰尘堆积的檀木箱中,搜到了《云览金册》。由于反复翻阅和年代久远,书封皮脱落、页卷残破、丹砂绘出的红线在阳光下闪烁,好奇心促使她翻开书页:散乱者,神驰也,昏沉者,神未清也,散乱易治,而昏沉难医。这句话摄住她的心魄,如一道光照亮了她。

  侠魂走后第五天,梦云方才入实验室收拾杂物。一本印有岭南理工大学字样的笔记本端正摆放在办公桌二层的抽屉中,书页内夹着大小不一的纸条,她随手抽出三张,一张写道: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另一张写道:一息行此,一息真仙也,这正是姜侠魂自己。第三张为粉色纸片,上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鹭,翅膀遮掩了青山,右下角附上日期,即为姜侠魂的祭日。

  梦云逐一梳理纸条和纸片,突然喉咙发干发涩,全身自上而下颤抖,眼泪打湿了尚有余温的笔记本。自胸腔里传出低沉的、刻意压制的呜咽。

  下午离开公司,梦云没有带走一缕春光。

  卸下一座山,又背起另一座山。鲜活灵动的生命纵身一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在下坠途中可有后悔与苦痛?到底是什么推动他与人间决绝?她花十年去研究药物化学和生命的外部转换形态,可怎么也找不到合理的答案。父亲涅槃求得的答案,是否也是侠魂化鸟的动因?答案该怎么去找?梦云不知所措。

  许久,她把《云览金册》裹成一团,揣进背包,随手把手机、身份证和工牌连同两台笔记本电脑放至角落,身着一水藏蓝色长裙隐匿于城市的喧嚣。

  三

  经济发达的岭南腹地,谁会用身体丈量一座青山?三月青云山,晨雾缭绕,寒气袭人,轻风吹拂,林木沙沙作响。梦云现身于半山石道。她四肢细长、身姿矫健,头发挽成太极髻,背上青色包裹与青云山草木之色融为一体。山中雾气并未迟滞她坚定的脚步,轻盈的步履踏于石板;雾霭中的景色别具神韵,雾海让本来触手可及的山道树木躲远了。世界所有的喧闹和嘈杂,此刻统统都随云雾化作无形。

  阳光渐渐消融雾岚,从密疏参差的枝叶间穿过,气温的回升给予了她持续的动能,三个小时的攀登后,山顶一座古建筑已近在咫尺。她以两只膝盖的纵深测量青云山的每一级台阶。和煦的阳光温暖着满目的花草树木,梦云双目如电,大口吸纳天地的赐予。稍作停留便灵巧地腾身而上,青绿尽收眼底,浓荫环抱的建筑古朴威严。在几近山顶处是一方空旷的平台,整齐宽敞的青石平台与错落有致的山水相映成趣;平台的北面,借山势而造的观所坐北朝南,红黄二色为主调。金门红墙琉璃瓦,昭示着岁月的厚重。大殿四周树木耸立,云雾氤氲,更增添了它的神秘与庄严。

  梦云注目门上牌匾“见素抱朴”,在刚要迈进便迎面撞见一中年男子,方面阔耳、身材壮硕,豆粒般的眼睛在黑镜框后面忽闪着,神情错愕地盯着她。

  无心登山游览,叨扰先生,请问贵宝地为何处?梦云面沉如水。

  哦,这是岭南谷盈心灵疗愈协会,是全省第一家心灵疗愈机构。我们协会的建筑是清朝雍正年间修建的尚云观,曾是两广一带大臣山中疗养的别舍。我们协会专注于心理健康、精神拓展和人生参悟,给你人生带来不同的体验。男子熟练地答道。

  那入会有什么条件呢?梦云有些单刀直入了。

  你?需要本人自愿,父母同意,身体健康、心理健全、六根具足、无不良嗜好、无法律纠纷和负债纠纷等等,当然入会也是有考核门槛,和钱无关、和你的修行天赋有关。

  她静静地听着,沉思良久。我父母早逝,六根具足是什么意思?

  六根具足是指没有生理缺陷。眼是视根,耳是听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触根,意是念虑之根。请问你什么学历?黑镜框男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博士。

  什么?博士?男子一听梦云是博士,重新打量了她一番,随后眉头微皱。

  学历和入会有冲突吗?她一脸不解。

  或许有些人不快乐,不是知识不足,而是学得太多。男子的声调开始拉长。

  天地之大,足以容得下我一人。梦云有些不耐烦对方的莽撞。

  好,我请示一下我们的会长老师。男子转身离开,还未走入内堂,便听到一阵厚重的嗓音。

  观鼎在和谁说话?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云鞋白袜、上着青蓝白袍的蓄须中年人立于大殿正门。我是谷盈心灵疗愈协会的主理人刘幻阳,敢问有何见教?

  刘会长您好,本人已看透世事,想于此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乞望成全。

  能放弃内心纷扰,痛苦自然会消失。刘幻阳微微抬首。

  我活了三十多年,探求生命的学问,却越来越空虚。梦云面沉似水。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把大脑放空就能接触到人生奥秘,何须来我这里?修身、正己,忘掉一切过往,你请回吧。刘会长已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人生最后的机会,请不要逼我轻生!此时的梦云双眼噙着泪。

  好!我看你心意坚决,按照规矩,可先在本会做一年见习会员,费用为十九万八千八;一年期满考核通过,方为正式会员。

  会长一甩衣袖,临走时多望了一眼梦云的眉目。

  会长虽然同意,但你必须先提交相关材料,初审通过才算合格。观鼎接下刘幻阳的话语。

  请问具体审核什么内容?

  观鼎径直走进堂内便递出一张表格,表头可见:《岭南谷盈心灵疗愈协会入会登记表》。

  梦云接过表格,除去姓名、年龄、民族、籍贯、住址、电话等信息外,出生至今的明细已然涵盖前半生。

  材料填写完毕之后,记得在右上方贴一张二寸照片;用邮件传过电子版给我。若审核通过,我会及时告知我们的收款账户,你先回去准备吧。

  谢谢。梦云抱拳作揖。

  四

  四月的青云山,鸟鸣婉转,绿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芳香,春天的梦云并未成为岭南谷盈心灵疗愈协会的见习会员。但入山的信念却于梦云心中扎了根,她于青云山顶的一片草地结庐而居,建造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当然,梦云的庐舍与尚云观并不远,甚至心灵疗愈协会会员的日常修习皆见于她的眼底,由此她与观鼎、刘幻阳二人日益熟络,平日亦与协会众人共同游玩、嬉闹,青云山顶皆是众生的影子。

  一日,梦云心无旁骛于舍内冥想,双眼紧闭感受周遭的气韵流动。因读博期间的冥想内功根基扎实,打坐时意守丹田、随息专注,心念渐渐归一,自然而然厌喧趋静,慢慢处于了然不动的状态。

  随后脸颊现出紫红,牙齿摩擦发出的吱吱声已盖过周围的鸟叫虫鸣,气息在体内营造了小周天。内景之中,侠魂所留下的红色快速生长蔓延,构成一股疯狂的洪流,盖过了车辆、树木和阳台,不断向上攀爬,与天比高,直至把整座写字楼淹没。写字楼和办公室被迅速包围在这团血色之中,鲜红汇聚为一个扭动的、有意识的生命体向梦云天灵盖直射而来,直击灵台穴,逃也逃不脱。哎呀!本能地一声惊呼!睁开双眼,汗水已浸透了衣衫。此役过后,她瘫倒在地,小腿传来一阵刺骨剧痛!赶紧撩开裤脚,右小腿已肿成铅球状,肤色紫中带黑。一次努力起身未果,又重重摔落地面。

  阳光至正午,为一天阳气最盛之时,卧地约一个时辰,方获得新的动能。缓慢起身直至勉强站立,一瘸一拐走出独属于她的小天地。这天梦云“听息”和“观光”双术并行,却未能阻碍心魔的侵扰。由内而外伤及体肤,这并非一个好兆头。当天她一遇到红色物体便打寒颤,应激反应下,开始死盯着放在旁边藏青色的上衣。心中默念:朔旦为复,阳炁始通,出入无疾。对,朔旦反复,阳气便能回归于体内。

  次日梦云的身体状况比前天轻松许多,双目闭合、两腿盘膝、手捏法诀。随后丹田渐渐生成一股股延绵不绝的暖流,持续温暖着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如春光一样游走冲撞,在体内跳跃,使人感到快乐且躁动。时间一久,温暖似乎有些凝固,她尝试着以心念为轴心,引导暖流直行、转弯、变道、掉头,甚至与血柱产生碰撞,这一尝试让她收到了奇效;一碰到侠魂留下的红色,暖流吞噬消解了血柱,转而变成了全自动抹布,反复擦拭血液的斑迹,直至一丝不剩。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天边的云、山间的风似乎都变得柔和而恬静,金黄的晚霞把青云山装点得色彩斑斓,金碧辉煌,白昼与黑夜交接的黄昏,天地之间充满了神奇的魅力。梦云慢慢睁开眼,本能掀起裤管,右小腿皮肤白皙似玉,并无任何异样。

  翌日午后,白鹭振翅,如箭飞进梦云的神识,侠魂粉色纸片在她脑中闪回。如真似幻,手腕上居然落了一只白鹭,白鹭用侠魂的嗓音朝她: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不叫咕咕,我叫梦云。白鹭继续咕咕叫。

  哦,你是让我变成你的模样是吧。你死我不能跟你一块儿死,我得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鸟人。

  白鹭不停咕咕咕咕,梦云眼中多了天然凝结的温柔。

  侠魂,我试试吧,等我有了答案,解开心中的结,便也随你而去。

  梦云此时以双臂做翅膀,双脚做鸟爪,日光在身上留下了闪耀的白斑。摆脱了现实阻力后,身上藏蓝色衣衫渐渐褪色、割裂,直至化成一大片鳞状的羽毛,羽毛过于丰满,以致抖落在四肢、后背和地板各处。瞳孔收缩、面庞陡峭,一只两米长的大海鸥形象呼之欲出。一声呼啸,腾空而起,她冲顶着日光中平缓的气流,跃空三米飞出青云山的主殿,在空中俯视着山间的一草一木,内心突生一阵欢喜。

  你还好吧!陈博士,我跟会长抽空来瞧瞧你。观鼎的叫唤惊醒了神志恍惚的梦云。

  二位好,故友对我情深义重,突然阴阳相隔;他的死如一块巨石压在我心里,我不知该如何解脱。梦云眉头紧锁、眼神迷离。

  哪有那么多你你我我?大家本质都一样,是无数个分子和原子构成的、流动的气旋。其实我只跟几个朋友说过,青云山漫山遍野均为裸露的人,这对我也不足为奇,刘会长神秘一笑。

  会长可不是个俗人,是有大自在的神通。观鼎接口道。

  我在你眼中也是裸露的?梦云更好奇了。

  当然。

  刘老师,我看你装得下一万个心思。微笑缓解了梦云当下的忧愁。

  当晚三人围坐一小桌借酒解忧,是夜,微醺的梦云从谷盈协会走回庐舍,脚步略见轻快。

  人是宇宙中一粒尘埃,生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与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共享一段时光而已,既然生死无分别,我什么样貌又有何区分?把你和我、人和鸟进行无限微观形态的分解,你我只是一粒粒微尘拼凑的集合,和世间万物并无分别,只是换了个存在方式而已。

  一个个念头如涡轮在脑子里重复缠绕,想法肯定后又被否定又被肯定,这并不是一位青年科学家应有的惯性思维。

  五

  夏去秋来,经过半年的独居修行,陈梦云的皮肤光滑如镜。一日她问观鼎:你想过死后会去哪里吗?

  我还忘记和你说了,本会禁忌三言。观鼎严肃起来了。

  三不言?梦云突然表情凝重。

  一日之计在于晨,太阳初升。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观鼎郑重其事。

  好在现在不是晚上,我问你,你还没回答呢。

  像我如此道缘深厚,当然要去见耶稣、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了。观鼎推了推黑镜框,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死后会与天地共寿、日月同辉?梦云补充道。

  大白天提什么死?真不吉利!我看你跟大家都不太一样!观鼎显然有些气恼了。

  是!我是不一样,但万物生死复始、无限循环,生死本就是一回事吧。她接过话茬。

  你从哪儿学的奇思怪论,你读博的导师肯定没教过你这些!观鼎随地跺了一脚。

  或许众生似鬼魅、鬼魅似众生。梦云说完,随后一阵静默。

  深夜,梦云睡姿似浮云,以《云览金册》的一段秘法祛除白日的疲倦。梦境中侠魂化作一只白鹭,静静降于她的肩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根本没有死,我已进入了你的体内。侠魂趴在耳边道。

  你就那么讨厌曾经的皮囊吗?她略有嗔怪。

  还记得你同我打电话的一个深夜吗?其实那一夜我根本没睡,想你的话、想你的人生、想你的世界、想你那股不要命也要追求真理的狠劲儿。后来我去你家,偷看了你父亲的《云览金册》、练你的太极拳,这些都背着你来做。我以为我们会有灵魂的深交,但我越想了解你,仿佛越看到自己生命的极限。《云览金册》说道:神凝于虚,妙万变而无方,世界是一个为我们特意存在的镜像。

  说完,白鹭化作一缕烟尘,飘至梦云内景的青空。

  青云山外侧出现一个口袋似的黑洞,外侧的扩张压过了内侧的收敛。黑洞由地心生出,边界持续扩散,逐渐淹没山麓所在的地平线。黑洞阴风阵阵,它开始吸纳着陆地上的万物,山脚下的石头、树木、民居和农田自然无法逃脱,皆成为黑洞的祭品;梦云肩上降落的鸬鹚、黑嘴鸥、黑脸琵鹭、红嘴鸥和戴胜均进入了黑洞的腹腔。吸力裹挟着狂风的呼啸,黑洞迅速地膨胀扩张。

  梦云感觉整个宇宙都在颤动中旋转,借着天地旋转的力道,挥动双翅、飞出洞外。朝洞内望去,一阵紫光忽而闪过,洞内的群星闪烁、坍塌和重组,它们泛着紫色的光芒,正如稠人广众的相聚、别离和重逢。

  长吁了口气,飞升之力顷刻冰消雪融,一股神秘的推力把她送进树丛。在黑洞呼啸之下,青云山的山脉主体失去了着力点,被蚕食直至被鲸吞,山体颤动发出“呜呜”的悲鸣。而后山的骨架开始倾斜、渐渐跌入黑色口袋中。因地表处吸力过大,庐舍随着青云山的下沉一起坠入深渊,只剩她苦苦支撑。

  恐惧之下,强烈的求生欲并未让她幸免于难。梦云死死拽住尚云观的门框。后殿连带着他们紧抓的门槛一起往下坠!金碧辉煌的物件向外奔走,吊顶、牌匾、画框、香炉等纷纷掉落,砸中了梦云的肩胛骨、脊椎骨、头盖骨、小腿骨和右脚踝。梦云连同尚云观和青云山一起坠入黑口袋。疾速下坠中,她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啊!人被无边的惊恐惊醒。

  梦云揉了揉蒙眬的眼睛,庐舍窗外风清月朗,擦一把脸上冷汗,身体稍稍回暖,摆正身姿,双手自然交叉、盘膝而坐,闭目小憩。

  不知何时,刘幻阳已端坐于舍内,为梦云沏满一壶龙井。

  为何你会在我房间里?梦云言语中充满困惑。

  我因你的梦而来。刘幻阳笑嘻嘻回道。

  你连我的梦都能看见?好吧,果然是高人。对了刘老师,自始至终我受不了余生挂念太多、受不了周围人声嘈杂、受不了无聊的生命消耗。我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炼丹术、太极拳、实验室工作、上山修行等等,知己因我而死,我终究无法原谅自己。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人生的过错。梦云并没从刚才被吞噬的内景场面中缓过神来。

  三十年来,我和鬼魅朝夕共生,生也好、死也罢,最终人生被一个大黑口袋,全部装进去。梦云费力地阐释刚才的梦境。

  直到今天我和幻境中的人群融为一体,既消除了生,也磨灭了死。其实我还看不透自己的人生,看不透故者的人生。而且人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其他形态?只能是人,不好吗?话语间梦云已露出明显的疲态。

  故者不就是你的分身吗?众生难道不正是你的分身吗?

  那么刘老师,我该如何摆脱自己制造的人生幻境呢?梦云继续追问。

  先摆脱心中的我吧。刘老师淡然。

  二人沉默无言。

  许久,刘幻阳先开口: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姜侠魂并未死去,而是在经历重生。他只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以无的方式来成全自己,人从降生那刻,便渐渐走向另一极,生与死仅是生命的瞬间转换,以灵魂的存否做交替。毕竟,人生终究是一场从生到死的修行。

  时光微凉。不觉间,刘幻阳已自己喝完了一壶龙井。

  六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端坐如钟。无为、清净、寡欲、不争、学问、荣誉、亲情、净心、止念、屏绝嗜欲等等像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在脑海中无休无止地缠斗。直至谶语浮现:空见为空,空犹未空,空忘其空。心里的疙瘩如汤沃雪,这场缠斗渐渐平息。

  天光微亮,梦云背上行囊借山道下行,没有告别便隐没于青绿,只留下一座空荡的庐舍。

  日光至正午,无边的山光水色在梦云眼中荡开,几朵白云对她像是格外眷顾,悠闲地在头顶游动,原本轻松的下山路,却消耗了梦云巨大的体能。她只身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喘息,石板平整光滑,容得下她修长的身段。沿着青石板向前走去,不远处有一半开合的山洞,高近三米,向阳而生。因山洞周围并无人烟,天幕得以如铺盖般在她四周展开。随手脱下外衣,享受山林日光和清风的滋养;天高云淡,微风吹拂,空气在她的口腔内放肆吐纳。

  不知过了多久,梦云陡然一声欢呼。山鸣谷应,回声震荡,清亮悠扬的音调向林海远方飘散。惊恐的鸟群奔走逃窜,显然短时间内无法接受这位怪异的新主人,但青云山温柔依旧,密切关注着梦云的举手投足。她的势能并未因其举止另类怪异而消减;不一会儿,群鸟慢慢放下戒备,小心翼翼地靠近梦云,围绕着她欢快地飞翔盘旋,捕食、嬉戏、筑巢、睡眠均不再重要,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竟胆大妄为地降落在她的肩头,顺从她的抚摸和对话,她们之间亲昵的样子像是毫无芥蒂的天然伙伴。

  曾醉心于太极拳的化学博士,野外生存是她的拿手好戏,辨认可食的野果野菜,寻找清洁的饮用水,驱除毒虫毒蚊、钻木取火等雕虫小技早已烂熟于胸。这时的梦云眼神清澈、眉头舒展,阳光映红了她自说自话的嘴唇,清秀的面庞因兴奋而明亮,与曾经实验室的灰暗面庞判若两人。

  所有的梦和幻觉一年后皆离梦云而去,一山、一洞支撑起她的生命轨迹,绝对的自由生发于陈梦云体内。她以野果为食、以清泉解渴、以鸟羽为鞋、以青草为冠,昼伏夜出是她日常作息的常态;大石为桌椅、干草为被褥,日不修整、夜不脱衣,有时花三天两夜打坐,有时醒来即见满天星辰。放下矜持和斯文,天性得以彻底释放,攀岩壁、练太极、荡秋千、打野果、抓蜻蜓、捕蝴蝶,其乐无穷。漫山遍野植物的叶子、根茎和果实大可满足她一天的生存需求。闲逛的狸猫、遛弯的野鸡、迷路的羔羊、矫捷的野兔,均成为她洞府的常客。因长时间辟谷,透明的肤色如山涧的青溪般明澈鲜亮。风只要吹动梦云的长发,便能发出敦厚的声响。

  岭南湿润多雨,下雨天成为她最盛大的节日,或坐或立或卧或跪拜,或跑或跳或静静地仰望,用自己最虔诚的方式迎接甘霖洗涤,尽情冲刷体外的污垢。有关化学的蒸发、浓缩、冷却、结晶、电离、电解、水解、胶体、溶液,偶然会在她脑海中打个弯、转一圈,随即便挥之而去。我的身体为万物之宝藏,万物亦是我身体的宝藏,以前多年的探究种种疑惑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生死有了新的认知。

  元气为生命之源,是人类生命与天地自然统一的物质基础,万物皆为尘埃,万物皆在运转,身体为万物之宝藏,万物亦是我的宝藏,人类没有真正的死亡,生命也不会被终结,人的死亡只是宇宙的幻觉,生命物理形式也许会消失或发生变化,但它仍以其他的物质形式存在,是物质的转化,人类只是宇宙的副本。

  在远离尘嚣的这段时光里,她再度回想起曾经跳动于脑海的一串串字符,童年的记忆碎片如电影一般在脑海内逐帧放映,“朔望”“离火”“坎兑”“命定”“鼎炉”交替出现,而“唯晓大象,方得长生”这八个字闪烁在她的神识中。对于死亡的方式,离开山顶的日子里,她在脑中演练了无数次,都想去尝试一下,上吊、撞石、割腕,跳崖等不一而足,但超越死亡的实践远不如求生欲望走得超前。加上身体本能保护的约束,死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次抽搐中,一段话语在她脑中闪现:无限接近死亡,更能醒悟生命的真谛。

  由家族宝典《云览金册》赐予的能量和自己的本心相互交错,水与火、沉默与激情、冰冷与炙热反复交替,身体被冰火二重感觉反复折磨,它超越梦云的身体承受边界,化作吞噬虚无的恶魔。相由心生、心病生疾。此后的一个月,梦云白日体如炭火、夜晚体如冰霜,加上营养不良,身体脂肪几乎耗尽,锁骨突兀,肋骨根根可数,上山时清秀饱满的脸颊渐渐失去了光泽,好在双目依旧明亮,神识清明。

  是夜,梦云说了一夜的梦话。清晨醒来时,双唇龟裂,腹中胀气不已,急欲呕吐。在未跑至洞外,哇的一声一口血水喷溅而出,血水着地化作无形。随后她瘫软跪地,被泪水泡至红肿的双眼凝望着山间飘渺的云雾。我爱你父亲,我爱你白鹭,我爱你陈四百,我爱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生灵。与宇宙共存的何止是尘埃,还有我们的爱与灵魂,博爱才是我活着的终极意义。

  在最后一次尝试自杀未果后,她凝望青云山的天,法相庄严、面露欢愉。她突然记起那张字条:一息行此,一息真仙也。随后快步来到清泉边,她褪去多余的衣衫鞋履,融进一潭碧绿,随后身着一袭由白色羽毛织就的长裙,飘飘然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

  后,释然,对着悬崖凌空一跃。

  终

  砰!砰砰!砰砰砰!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梦云从虚妄中惊醒,她就这样愣愣地呆坐在床上,随即抹一抹脸上的虚汗。缓步踉跄打开房门,看到了一位身着蓝袍、戴着黑镜框的年轻人。

  你是陈梦云吗?

  是我。

  她凝望着黑框眼镜,再度迟疑了一会儿。年轻人二话没说,把一个信封塞到她手上,便转身离去。未等关好门,梦云便已拆开信封,里面一共两页信纸。她急忙展开一张,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四百,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魂飞天外,对不起我用这样的方式与你对话,非常抱歉没能好好地和你道别。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特别的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懂我。岁月易逝,人生无常,我深知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后退一步毁了我自己,前进一步毁了你的人生,徒劳无益的挣扎会更加痛苦。我们均犯了禁忌,沉迷于《云览金册》对人生的暗示中。离你而去真的很抱歉,希望你想起我时,哦不,最好不要想起我,回忆我们曾感念的大千世界的一切,足矣。

  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大千世界你我都是过客,有时越费尽心思,处心积虑想抓牢的东西,往往离去得越坚决,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有时过分的执拗只是跟命运较劲。

  你上进聪慧,以后的路还很长,好好地活着、对得住你家族的荣耀。我曾背你去青云山探寻生命的意义,不上青云山不明了一切神灵皆隐于山水之中的无限奥妙,不见他者不能领悟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博大精深。今夜的青云山万籁俱寂,今夜的清风明月独属于我,这样的夜晚迟早会来。我希望自己能化作一只白鹭,长久与你共生。

  侠魂于青云山顶子夜

  打开另一张:

  爸爸妈妈:请原谅我的不孝,原谅我先走一步。你们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为我付出得太多,我学习一向不错,让你们引以为傲,可是我太脆弱,辜负了你们期望,近一年来焦虑烦躁时刻相伴,使得我浑身乏力,夜夜失眠,哪怕睡着也总做恶梦,让我度日如年,痛不欲生,已超越了我的极限,爸爸妈妈,我真的无法再好好活下去了,我梦想着早日解脱。妈妈我不怕死,怕活着。以前一直不忍告诉你们,希望你们能够释怀,就当我从未来过。人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既然物质不灭,那我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一朵花,一只鸟,一缕空气,我也许会用不同的方式继续守护你们。爸爸妈妈请多保重,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我已获得了真解。

  不孝子侠魂于青云山

  梦云读罢信件,泪飞如雨,情绪失控不能自已,顺手翻阅那本祖传珍宝。翻完全本,书内所有文符皆不见踪迹,姜侠魂留下的纸条和图亦化作虚无。

  在努力厘清脑海杂乱的逻辑时,陈梦云案边突然铃声震荡,手机接通后却是一阵疾风骤雨。没等回话,李晓捷的杂语已在她耳边回响。

  陈梦云,侠魂的事经岭南第一医院认定属于抑郁症自杀身亡,与其他人包括你并无牵连,你不要有心理包袱,从明天起结束你的休假,等你回来上班,我要为当初的不友好向你当面道歉。

  我……

  陈梦云望着窗外的橘红色夕阳,泪的痕渍已在面庞结晶。

  作者简介:李言,男,1987年12月出生,江苏连云港人。北京师范大学暨鲁迅文学院文学硕士,韩国全南大学东亚学博士在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第二届紫金文化英才优秀青年,有百万字小说和评论发表于互联网及《文艺报》《新京报》《延河》《芒种》《特区文学》《西部文艺研究》《乾芝人文学》等报刊,有作品入选《2021年中国武侠小说精选》《2022年江苏省青年文库》等。

  【责任编辑 李慧萍】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