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沙发与琴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高桥,沙发,琴
  • 发布时间:2024-09-16 15:00

  袁德音

  高桥放弃琴行转至海边是在七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一早将他的六十六键雅马哈电子琴徒手搬至盐浜,便倚坐在砌石护栏上大口喝盐汽水。风轻轻掠过,海面展露出细密的波纹。

  也说不上是海,地点就在盐浜,虽隶属大海的水域,严格上讲却只能算是河。鸭子、稻草漂浮水面,除去雾气还能看见对岸的楼宇。可高桥却固执地称它为海,似乎这样就能为他的“行为艺术”增添不少浪漫色彩。一整天,他赤着上身,面朝大海,不停在琴键上变化音阶。等天气再炎热些,他甚至会一头扎入水中,只露出那一顶事先准备好的黄色泳帽。

  相比于他的疯狂,我更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发呆。由于住得临近,加上是同学关系,周六早上高桥时常喊我,我虽同去,但更多时候仍是无所事事地陪同,来回翻一本书,循环听一首歌,生厌后,再躲至阴凉处观望。蓝色彩钢板、废弃汽车、灌木丛、集装箱……说起来,这“海边”还是我无意间发现的,那是我刚与篮球社闹矛盾不久,每日无精打采,混迹于盐浜工业团地的野球场,也不打球,只是直勾勾盯着球场旁一条很长的泄洪渠。渠内河水干涸,杂草丛生,我总幻想着从中钻出些青蛙又或是蛇来。直至一日,兴许是前夜落了雨的缘故,渠内涨满黑水,恍惚间真有什么两栖类的生物滑溜溜地闪过。我跟随追去,不想发现了“海”。

  此后,我将此地推荐给了高桥。高桥有空常来。没想到他痴迷于此,反倒减少了与我的联系。为数不多的交谈还是与我搬琴回家的路上。他拉一辆板车,我在后面推着。我冷不丁问他:“练琴还算有趣?”他回:“有趣。”我装出一副淡然模样,但背地里终是渐渐孤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觉得没有什么非做不可。

  这情形与我和女友分手前如出一辙。那时,我和她还共住在中野的一栋粉色公寓楼,养一只小猫。公寓是半开放式的,内里有一条很长的过道,终年不见阳光,也不亮灯,漆黑幽长,像被镂空的法棍。在这般屋中,久居过后,我运气仿佛逐渐坏了起来,考学落败加上身体乏力。为此,不止一次,我与女友提起想要搬家。可她却不信邪,企图从现实层面解决问题,帮我模拟面试,带我看病。可没过多久,就连她自己都莫名被药妆店辞退。之后,我俩和死了一样。做爱不愿做,说话也没了力气,只是静静地躺在原本就不大的十平方米的起居室内,各自凝视着对方,背脊紧贴墙面,中间像多了层怎么也无法穿透的玻璃,唯有小猫偶尔在我们间来回。

  但很快,女友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份新的临时工作,转寄快递。说来轻松,可真到了邮寄的时候,还需核对、登记,剩下余留的则不知不觉在家中像小山般堆积,被小猫压在身下。起初我还未在意,等反应过来,便衣警察已经找上了门。他们按响门铃,像两个描线的黑影笼罩着我。“你一个人住吗?”“女友在不在?”我刚睡醒,对他们的问题朦朦胧胧。警察示意我单独和他们走一趟。我原以为只是简单的询问,秋衣外披一件长款羽绒服,可到了警察署,才发现自己彻底搞错了状况。他们摆足了长时间与我争斗的架势,端来纸笔和电子辞典,除此之外还有咖啡和取暖器。警察持续不断朝我发问,间歇性还蹦出些我听不懂的词句。我一一用平假名标注,其间还用辞典翻寻,无济于事。我只好打去电话,向爸妈求助。说明情况后,他们抱怨我总与不三不四的人牵扯,好在说教的同时,帮我找了在日的中国律师。与律师的电话中,我才得知,所谓的转寄快递,是非法组织洗钱方式的一种,他们借助盗刷他人信用卡来购入物件,等将物品在家中囤积一段时日后再去邮局转运变现。我女友便是其中的一环。

  由于没有涉案嫌疑,没过多久,我便被律师保释了出来。但不知不觉还是在拘留所内待了一周。转移的途中,很是慌张,不自觉想象着肥皂剧内主角被狱霸霸凌的情景,可到了地方才发现,都内的拘留所实行的是一人一屋制。内置榻榻米,马桶坐落在棉被的一侧,头顶上有个窄小的天窗,洒露一点阳光。我每天就在这么一点细碎的光亮下生活,没有预想的劳改,作息规律,做体操、吃饭。吃完白米饭、味增汤、青花鱼后,再将餐盘从窗口推出,蹲马桶盖上看书,也看不进去什么,日语不认识,只是望着为数不多的汉字编织语意。我坚信自己无辜,因此内心相对平静,但对于女友有无涉足灰产又拿捏不准,只是一个劲胡思乱想。

  所幸律师每天打来电话说些抚慰的话。一周很快过去。被放当日,我急匆匆地赶回家,站在阴暗的楼道里,才发现自上次出门,钥匙落在了屋里。敲门没有回应,女友又联系不上。我索性去车站找师傅开锁,没有证件,没有现金,与其缠斗许久,一度拿出手机作为抵押。师傅拗不过我,跟我来到公寓,“啪嗒”一声将门推开,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屋内窗帘紧闭,没有光亮,地板上衣物到处散乱着。我摸黑走进,女友与猫不见踪影,喊两声也没有回应。我反复在屋内踱步,这才嗅出空气中似乎留有酸涩如腐烂海鲜的气味。我循着异味找寻,终于在客厅成山的包裹边发现了残留在地板上的一点淡褐色水渍。兴许是食物腐烂后从包裹中流出的异物,我正准备拿来拖把,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袅绕心头。为检验我的猜想,我一一将囤积的包裹从“山脚”的位置抽出。没多久,小山便同多米诺骨牌般迅速坍塌,随之显现的还有小猫的尸体,扁平的一张像被抽去骨架的貂绒毛毯。我愣在原地,任由包裹与汗水滑落,忘了去什么地方,只是反复划拨着手机。稍稍冷静后再翻寻客厅、橱柜,却发现家里与她相干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除了几件被掷弃的衣服。我这才相信她沾染上了灰产,不想再见。转身将仅剩的衣物也都丢入了可燃垃圾分类。至于小猫,实在没有好的去处,无奈,被我丢进中野区一条不知名的河道。如此,休整一阵,在家的日子,我尽可能清扫,将猫与女友的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最后,趁出愿截止前报考了一所东京的野鸡大学,搬了家,彻底与女友断了联系。

  同年四月,正值落英之际,窗前樱树蔓延,枝蔓雪白。我每天待在屋内无所事事,日夜颠倒,生活费所剩无几,唯靠睡觉消磨时间。以至于醒来往往到了中午,饭食中早一顿,吃泡面和打折的过夜面包。吃完后意识朦胧至下午。晚上则与父母电话,多是诉苦、施压。那时,距我搬出粉色公寓楼虽已有两月,但不知为何父母迟迟不肯同意我替换新居。没办法,我只好暂住于临近大学的一家私人民宿,纸箱、衣物横置其中,将仅剩的空余隔成一块一块。我弯曲着身子躺在这纵横交错的森林里,一旦有了精神便与父母周旋。好在没过多久,父母松了口,我得以在南砂町后两站的南行德物色一套出租屋,房子虽小但还算便宜。后联系搬家公司,没想到来的是高桥,他穿一件泛白的黑色短袖,背后满是盐渍。开学典礼上见过的缘故,我一下认出了他,学校line群,头像本人,怎么都核对得上。可高桥却迟迟不肯与我搭话,只是反复搬运着大件家具,直到上车后才开口。他问我怎么搬去南行德,是不是与他同校。我说同校,搬去南行德只是为图便宜。

  很快,我意识到他说的是中文。

  “你会中文?”我震惊。

  “我是中国人啊。”

  “那你怎么叫高桥?”我好奇。

  “假名字呗,随便取的。”

  “假名字?”我有些疑惑。

  “就是证件上的假名字。到越南人那边办,两千一张。”

  我将信将疑。正巧车子驶出街道,上了葛西桥。我坐在副驾驶,转而将视线抛向桥下的海面。天气很好,天与海相互衔接,蓝莹莹的。云层柔软宁静,如同雪白的棉花糖将四周包裹,唯独边际处渗出一丝霞光。高桥继续和我聊假证的事。他说自己来日本快十年了,一直是黑户,中间给自己搞了这么个日本名字,他说时间一长以前的名字也就不用了。

  “演戏演全套嘛。”他笑道。

  我好奇偷渡过程,问他是不是和电视上一样,趁夜色摸上邮轮,然后蜷缩在一个角落,等天亮。他问我有没有可能只是旅游签证过期后,滞留下来,并无什么传奇色彩。我尴尬地摸了摸头,顺势右手摸索将车窗摇下。风呼呼灌了进来。

  但我随即警觉道:“那你的驾照不会也是假的吧?”

  他转过脑袋对我嘻嘻一笑,没再回话。

  后来我才知道高桥是骗我的。

  大致在五月,家附近的樱树早已谢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绿。那时的我与高桥虽平日里少有约见,但偏偏在上学的途中,总能撞到一块,多是在浦安站电车的尾部车厢,各自拉着扶手,隔着人群望见对方。等过日本桥站后,再坐一起。高桥性子急,总能一屁股占上两座,待我走近后,再慢慢挪开身子。我问高桥,你也住南行德?他点点头说,只是更靠近江户川的一旁。

  除去家常外,那段时间我同高桥时不时还会聊及各自的出生、籍贯。一来二去,我对高桥有了一定的了解,得知他祖籍哈尔滨,小时随父母一起去的山东。用他的话说是,反向闯关东。他说那时家里穷,父亲找大师算命,建议尽量往南边去。不想一路从吉林到辽宁再到河北,似都气运不济,一直到山东才停下,住济南的诚基中心。诚基中心楼距狭窄,阴冷潮湿,低层房屋常年照不到阳光,似将济南的温带季风气候隔绝在外。可就是这般情况下,高桥父亲仍坚持租下一间店铺。一楼饭店,二楼睡觉。说是二楼,却也只是用胶合板临时搭起的悬空衣柜。高桥胆战心惊,有时宁愿下楼打杂,端盘、洗菜,也不愿待在楼上。闲暇时则和玩伴在背后那条满是油烟、泥泞的小巷甩牌、打弹珠。排风扇、油烟机的冷风“呼呼”从头上掠过,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

  就这么到了高中,饭店的生意一直还算不错,虽地处偏僻,但吃客不少,多是附近的租户,不吃饭也在边上跷腿坐着。至于高桥,每日仍无所事事,只是游玩的地点从后巷到了天井,打杂完后常与留宿在诚基中心的考生打扑克。可面孔随年更换,高桥记不住,索性坐在天井望着天空发呆。也是那时,高桥才发现诚基中心是名副其实的鸽子笼。广告牌杂乱纷沉,横生在外的铝钢板将天空隔成一片一片。高桥萌生了飞出去的念头,但只是飞出去,从未想过去哪。可随着二〇一八年高桥高考失利,外出似乎成了可以奢望的事。起初高桥只是想着就读外省的大专,学一门技术又或是混混度日,不承想家里偷偷敲定了送他出国的计划。正巧舅舅公司执行“人才定向培养”项目,资助员工出国培训,舅舅是负责人,从中做了手脚,帮忙替换;如此,高桥成功坐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

  “那偷渡呢?”

  后见慢慢与高桥熟识,我便问起,才发现高桥骗了我。

  他笑着说,看我当时闷闷不乐,想活跃下气氛。

  “那名字呢,是假证么?”

  他挠头说:“就本名,只是和日本人相像。”

  但私下里,我仍是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而除去电车与学校外,由于住得临近,我们还常在浦安撞见。那一阵子,为打发时间,我特地加入了学校篮球社,每天四限训练,五限滑步、折返跑,六限队内比赛。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挥汗如雨的感觉,但随着乳酸堆积,全身酸痛,有时甚至下不了床,急需有人帮我按摩舒缓。可南行德的整骨院贵得离谱,一人去高田马场又嫌太远。无奈,我只好在浦安附近的商场二楼蹭起了免费电动按摩椅,不承想周六午后在此偶遇高桥。去时,他正一人坐在电动椅上,脑袋蒙着外套。我轻声唤他,见没反应,再缓缓揭开盖在他脸上的夹克。他吓了一跳,问我来这干吗。我说按摩。我问他干吗。他说一样。见有共同喜好,我顺势将高马整骨院一事同他提起。对此高桥显得很感兴趣,之后与我常去。

  地点就在高马邮局背后的一栋公寓楼内。那儿的广东师傅下手精准、有劲,有时还借电疗舒缓。我和高桥都很满意,圆圆的五六颗纽扣样的电极片,贴在背部,电力启动后酥酥麻麻。只是电车挤人,每次出发都需抢座。特别是在双休日,浦安换乘快速,人多得吓人,总要不了多久,我和高桥便各自被冲散至不同角落。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持平衡,在门边用手撑着玻璃,占住一席之地。倒是高桥屡屡能抢到座位,几次抓住空隙逆流而上,然后猛地攥住扶手站在坐着的乘客对面。往往过不了几站,高桥身前便能多出空的位置。对此,高桥称之为生活的老辣,每每下车便建议我,别老在门口杵着。

  “你得选定起来,就类似于下注。否则你永远都没位子。”

  一度还亲自示范。用他的话讲,屁股一定得稳准狠。

  一来二去,我与高桥完全熟识。高桥也不再对我遮掩,几次来我家中,都像在物色器件般寻觅。终于在一个周日,他指着角落里那张老旧的、被猫当猫抓板挠得粉碎、棉絮向外溢出的橘色单人布艺沙发,眼巴巴地看着我。兴许是高桥自搬家起便偷偷相中,说我平时也不坐,占地方,不如送他。我想来也是,干脆当天与他一同将沙发搬去了浦安。下楼时,两人一摇一晃,小心翼翼地在盘旋的台阶处寻找落脚点。才搬到二楼,手就被扶手勒得生痛,气都开始喘不匀。高桥见了发笑,让我多吃点,调侃我这种,在他们东北会被称作“瘦猴”。我心里没好气,可又没反驳的力气,只能一个劲往下抬。

  搬沙发去车站,三分钟的路,我硬是歇了五次,途中还差点岔气。可高桥却丝毫没有察觉的意思,为省钱一度还建议我徒步走去他家。我没同意,进电车后便一屁股陷进布艺沙发里,脑袋垂在沙发背上,将身体尽可能延长。夕阳从西侧车窗照入,浮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如同晃荡春水般从我身上淌过。电车里的人偶有侧目,倒是高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径直走向车厢另一侧,装作不认识我,一直等到下车才凑过来帮我重搬沙发。他佩服我,夸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说,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太过疲惫。见我吃力,高桥默默接过沙发,独自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我紧随其后,望着他的背影,步子开得很大,两肩富有韵律地上下起伏着。

  也不知这么走了多久,几次拐入小巷,又几次重回大路,到高桥家时,已近黄昏。阴翳墨绿色的公寓,昭和样式,哑光质感,像是刚从海底被打捞起的潜水艇。起初我还以为走错了,站在楼前不停徘徊,企图从周围找出别的建筑,不想被高桥看出意图。他说就是这,自顾自地走上室外楼梯,到转角处时,由于楼道过窄,不得已将沙发高高举起。其间,高桥颇为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他喊我过来的意思,上去帮忙。可铁制的室外楼梯又劣质得吓人,每走一步,钢管和台阶内部都会发出清脆的弹珠回弹似的声响。

  搬到五楼,正准备休息,呼上一口气,空气中又传来刺鼻的下水道味。成堆未处理的厨余垃圾,凝结于角落的污垢、水渍,随着高桥推开房门,极快地映入眼帘。除此之外,还有那被三合板分解得支离破碎的空间。对此,高桥显得稀松平常,兀自走进房间,要我等在门外。间隙,嘈杂纷乱的人声、键盘声穿过三合板涌入我的耳内,我盯着侧边的卫生间出神。反水的马桶,被剪成两半的牙膏、洗面奶以及一池污水中被揉皱的浴球。黏腻的触感如藤蔓般顺延着流水爬上我的脚踝。没一会儿,高桥从房内拖出不少老旧器件,像塑料抽屉、折叠椅,上面都带着白色的、被马克笔标记过的便签。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他说,废品,打算卖了。卖了?卖哪?我问。船桥,他说,那边有一个很大的二手市场,可以收。

  说完,高桥将房门推开,招呼我进去。屋内空间很小,五平方米左右,虽有清理过的痕迹,但依旧很乱。入门处摆放了一张一米乘二米的铁丝床。右侧贴合着隔板则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看着老旧,琴键却锃光瓦亮。电子琴旁还堆叠了几个行李箱,上面全是杂物。唯有中间过道处留有空间。高桥摩挲下巴装出一副张望模样,其间还不断踮起脚尖在仅剩的过道中来回走着,像在丈量什么,直到屁股蹭到琴键,发出尖锐的“滋”的一声,这才俯身将铁丝床折叠,调整起沙发的位置、方向,却无济于事。他缓缓直起身子,短短的一瞬,似乎还叹了口气。之后,不知是否有意学我的样,人坐在沙发上,脑袋向后倚靠,腿伸得笔直,脚不小心踢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

  我开玩笑,你这就不占地方?

  他笑笑,不占。

  就这么,我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家。快走时,看见房门口摆放着的老旧器件,我问高桥,上面贴着的白色便签是什么。起初,我还以为高桥对于归属物有某种占有欲抑或洁癖,问后才知道,是一种习惯。他说小时候家里搬家频繁,为方便处理废品,父母便常在即将烧毁的物件上做标记。焚烧的地点多在河边或是玉米地。父亲拿一个铁桶,往里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废品、汽油,等物品浸润差不多后,再点上一根烟,抽完轻轻地,像丢上一个休止符号般掷入烟头,一眨眼的工夫,铁桶上方黑腾腾一片,冒起火焰。回想起那时候的场景,高桥说像是在烧黄表纸,烧的时候很过瘾,只是自己从未经手。

  基于前车之鉴,我听着不像真事,反复在心中琢磨。但随着走动次数越来越多,终是怀疑起了故事的真实性。再联想起高桥平日里的穿着、步态,后来一段时间,我一度怀疑高桥是什么“情报贩子”“山口组”,为此,还偷偷在学校的留学生圈子打听。一群人聚在食堂,我轮流给他们看高桥的照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唯有一个女孩“唔”地笑出声,用一种惊奇的表情,看着我们。

  “你们不知道吗?就那个十三楼。”

  “什么十三楼?”我问。

  “就这大高个,”女孩指着照片,“听说追人家女孩,犯了错,为给人道歉,一边爬楼梯上十三楼,一边使劲喊什么公主大人。”

  “公主大人?”

  “是啊,好像是什么,公主大人,我错了。”

  我们听后哈哈大笑。

  自得知“十三楼”壮举后,我常以此嘲弄高桥。他也不介意,说羡慕有钱人,想交女友。他说,看得出我是富二代,不明白我平日里穿着为何如此穷酸。其实不然,只是我不像他喜欢那般,穿硕大的商标,踩亮眼的鞋款。他说他是见过那些富二代的,穿的同电影明星一般,又或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让他想起高中时,在乡道上开摩托的日子。我问,喜欢这样的日子?他说,不是,只觉得有“噱头”。

  也不知高桥从哪学来“噱头”一词,总将其挂在嘴边,自认为这是标准的上海话。说多后,人也跟着身体力行起来。又因出租屋不许弹琴,之后一段时间,高桥常去落合的一家琴房。我陪他去过几次,琴房开在半山腰,是那种公寓楼内的综合性音乐教室。楼里的钢琴一般,多是黑色的立式雅马哈,小小的,不气派。可高桥却莫名喜欢这里,平日里弹一些我未曾听过的古典乐,练上一会儿后,再出门透气,手肘支在实木栏杆上,眼睛望着庭院中心的梧桐树。有时也招呼我去便利店买“柠檬堂”,一种气泡很足的酒精饮料,喝起来像拧过的脏抹布。我每次去,顺带给自己买些零食,分他一份。

  当然,关于酒钱,他绝口不提。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般生活,唯独不愿陪高桥练琴。一开始,还饶有兴致,问他会不会弹这个、弹那个,不想得到的答案多是否定。如此,每每还未听完《哈农》,我便出了门。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坐楼下与管理员闲聊。管理员是个中国女孩,十八九岁模样,短发,穿一件淡绿色的亮片T恤。话不多,但句句有回应。她时常坐在一楼左侧很大的一个橡胶木制台前,桌上放一本潮流杂志,背后的墙壁挂满钥匙。我习惯一边与她聊天,一边细数墙上的门牌号。钥匙掉色、生锈,我猜想着其中是否有与那扇老旧粉色公寓门契合的。

  落合与高田马场临近。那段时间,每每练完琴,我与高桥还常去车站附近的弹子房又或是书店,虽说哪个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但就个人兴趣而言,高桥似乎对打弹子机更感兴趣。一次电车延误,高桥甚至拉我在高马车站旁的“Natsuge Museum”待了整整一宿。而此前,我一直以为弹子机是一味依靠运气的游戏。看到高桥玩后,才发现是门技术活。高桥技术很好,每一次卡通动画的重合、弹珠的落点,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是赌瘾略大,即使小赚一笔也刹不住车。等反应过来,弹珠早已全部溜入洞中。如此,我们还是去书店更多,毕竟不需花上一分,便能坐上一下午。我看文学,他看赛马。合书之际,我总忍不住问他,你还研究这个?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转眼,手上已捧了本情色杂志。

  时间眨眼来到了六月。梅雨季,整个千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很适合睡觉。只是屋背后的公园,泳池翻修,每天都会传来打钻机的声响,令人心烦。为躲避,我常去篮球社练球。休息时则翻看管理员女孩推荐我的,一本很厚的小说。剧情虽不曾记下,但文中提及的一首爵士乐,我倒是十分欢喜,叫After Dark。曲调婉转悠扬,寓意也足够讨喜。为此,在面店吃饭时,我还放给高桥听。我问他会弹么?他说这是小号,不会。

  也是那时,我才发现高桥很爱吃面,特别是浦安车站附近那家。浓厚的高汤,厚实的海苔,还有些许红姜。味道固然不错,但一直吃下去,也总会生厌。故此,我几次提议吃点别的,却被高桥拒绝。终是一次,我没忍住,提出疑问。高桥过了许久,才讪讪道,能聚章,敲五次,换一碗。我一时无言。可说到底,这是他省钱的一种手段。他似乎一直很缺钱,打多份临工、吃过夜便当,能走路的绝不坐电车,申请补助金、税金免除等更是不曾落下。此外,还总想方设法从我这揩油,像蹭车票、饭食、水电费,经常装出一副没有零钱的模样。其间,我偶有拒绝,他还掏出皮夹里的一张照片。按照他的说法,照片上从左往右,分别是他母亲、父亲以及他小时候,只是父亲那块被戳了个窟窿。他说,这是他与父母唯一的合照。我搞不清意图,后才发现是一种煽情手段,每每他将照片拿出,便是要与我借钱。没办法,我只好将钱借他,面额虽小,但待我察觉,累计也已有上万日元。如此,之后时日,每每提及钱,或使相同把戏,我便痛骂他:“奸商,混蛋。”他则骂我:“小气,瘦猴。”

  但在钱财方面,高桥又确确实实存在问题。

  七月,高桥突然中止了练琴。

  我问他:“怎么回事,是因为淡季,没人搬家吗?”

  他说:“不是,只是懒了,再说练琴费钱,不弹也不会死。”

  可一周后的半夜,高桥又打来电话试探:“要不做灰产、赌马?”

  被我数落了一顿,我说:“你神经病,是吧。书不想读了?要干你一个人干,别连累我。”

  但与此同时,我又下意识帮他打听或是注意,临近便宜的琴房。其中秋叶原就有一家还算不错,晚上六点后打折。他去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放弃了。之后一整个七月,闷热、酷暑,地表上像是附着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浪。没有高桥陪同,我哪都不愿去,为此还和篮球社闹了矛盾。我也不解释,天天待在商场将就,脸上盖一件衬衣,享受着免费的冷气、按摩,只是没再遇到高桥。当然,偶尔阴凉时,也会在街头闲逛,一次坐瑞75路公交车,晃荡到盐浜工业团地。团地深处有一个篮球场。太阳从云层后探出,空气中隐约有铁锈味,我坐在泄洪渠上发呆,就这么坐了好几天,直到发现“海”。

  “海”在废弃停车场边上,上方有一架电车轨道桥。

  此后几月,高桥成了这的熟客,只要有空常来。仍记得刚去时,我与他搬琴,坐公交不让上,和师傅打招呼也行不通。电子琴比沙发要重上许多。到海边时,衣服早已浸湿。高桥看见海,兴奋极了,像丢失雷达的汽船,巡视一圈后,回来抱我。黏腻的汗水,像滑溜溜的鱼。我极力挣脱,脱身后,在洗漱台洗脸。他则不疾不徐,在海边洗澡。白色的网球鞋踩在松软的泥地上。高桥脱下短袖,浸入水中,卷起一层层水帘,在身上擦拭。

  之后几日,高桥着了迷似的,一有空便赶去盐浜。有些时日,甚至天还未亮,便早早起了。起初他还会喊我两声,随着我不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就放弃了。我是不愿走的,烈日炎炎下,没人愿意陪一个彪形大汉步行两三公里,何况我不练琴,也不缺钱。我更喜欢自然而然睡到下午,等天稍微阴凉点后,再慢悠悠地坐公交车荡至盐浜。

  也是那时,高桥结识了一帮搞乐队的新朋友,像是从海岸线登陆的未知生物,留着五颜六色的发型,每日漫无目的地在桥墩下驻扎、吵闹。那段时间,高桥常与他们厮混。除此之外,还时不时烧些东西,像远古未知的仪式,用火炙烤着编织袋、破椅子、旧衣物等堆积起的废品。高桥带我来看过一次。在夜里,不同于早上。蓝幽幽的夜色被火焰撕扯着,留下被灼烧过的猩红痕迹。一帮人围绕着火焰舞蹈。我总觉得这份颓败不同寻常,怔怔地站在远处。

  高桥和我感慨,真和拍电影一样。

  我转头看向他,他脸红通通的。

  说不出缘由,我增加了去盐浜的频率,一度天天与高桥黏在一块。高桥多是一副苦行僧模样,不是在擦拭键盘,就是在弹琴,弹的也无非是那些古典乐。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琴技如何,但那台雅马哈的音色确实令人难以满意。说不上糟糕,但也绝对谈不上美好,琴声“吱嘎吱嘎”,像老旧的挖掘机。除此之外,他还将那张橘红色的布艺沙发搬了过来,长时间地坐在上面,像来度假。有时口渴,我还帮他带水,盐浜少有便利店,一路走去车站,需花上十分钟。可每每回来,他又去了乐队那边。如此,我只好坐在蓝色彩钢板搭建起的庇荫处,看书或是看人钓鱼、抓鸭子。但随着高桥将我晾在边上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终是不愿再去。只有固定周六的日子,才去海边见他。时间一长,高桥同忘了我一般,时常与我错开时间,独自回家。此后,我在家里坐了好几天,思索着与高桥的关系。想来,这些时日,他渐渐与我少有交集,不一起吃饭,也不一起上学,就连借钱都不曾再向我提起。我莫名有些难受,重新在他面前晃荡,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一次给他送完柠檬堂,他还兴高采烈地同我提起那帮朋友。

  他一边俯身收拾移动电源、便当盒,一边同我讲起自己被乐队邀请做键盘手的事。

  “那你答应了吗?”我问。

  “答应了啊,当然答应了。”他说。

  我听着恼火,手指下意识地敲击摆在一边的电子琴,指腹落在琴键的高音区,发出“滋”的声响。“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问。

  “当然是因为好玩啊。”他说,“你不觉得很酷吗?对了,还有边上那些集装箱,原来还能用来装乐器、放些杂物什么的,就像储物柜。他们告诉我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哦对,还有那板车。”

  说完,高桥不无得意地提了提手里的板车,把手上标着序号。

  而我仍是一个劲地敲击,只是将指腹换成了指甲。

  高桥收起电源线,电子琴一下子没了声响。

  我抠着自己的指甲,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

  海面黑漆漆一片,乌云低垂,云层中不时掠过几只海鸟的影子。

  他转头问我:“还去吃面吗?”

  我说:“算了吧,下次。”

  我自觉多余,打算不再见他。

  与此同时,又在篮球社大吵了一架。起因仍是我的散漫性格,训练时坐在场边发呆。一个日本人对我破口大骂,扬言要用棒球棒敲碎我的脑袋。我先发制人,对着他的鼻梁骨就是一拳。事情闹到了教务处,我险些被学校退学,好在态度诚恳,只做停课处理。就这么,学校去不成,与高桥也不再联系。天配合地阴沉下来,灰白、低垂的云层笼罩心头。那段时间,我总莫名其妙地想起前女友,与她生活的点滴,从初识到分手。她时常提及,我那令人讨厌的生活态度,抱怨我不是看小说就是打篮球,似乎一切都无关紧要。而当她被遣返后,又无缘无故地留言,辱骂我冷血、自私。如今想来,不无道理,我似乎一直没有多余可供的情感,做任何事都不曾尽心尽力,就连埋猫,也只是匆匆处理。可明明能处理得更好的,埋在河堤又或是无人途经的小树林。而我只是随手一扔,将猫丢进了漆黑的河道。

  雨下大了,泄洪渠涨满黑水,我时常想起死去的猫。

  八月左右,泳池翻修完毕。

  即使坐在家中,也时常能听见楼下戏水的声音。相比于七月,我状态渐好,已经可以在屋背后的公园走动。公园依附在一座绿茵茵的小山坡上。半山腰有几排掉了漆的海豚椅,我习惯休息时坐在上面,看着塔钟的指针一分一秒地转动。可自泳池开设后,箭竹制的栅栏缝隙处,又总闪动着蓝莹莹的光。盯久后,我开始游泳、跑步。下午则四下闲逛,像是在探索未知的盲区。为此,我还特地在便利店买了一张千叶的铜版地图。当时很迷恋旧江户川,距我住所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墨绿色的天桥上,云彩滚动,江面如丝绸般起伏,闪烁着末夏的光亮。

  但随着九月台风季来临,我很快回归了静止状态,每日待在家中,不是翻书,就是睡觉。其间,为以防万一,还买了不少胶布、锚固剂,把一切有几率漏风的地方都封了起来,一度做了睡进壁橱的打算。可真到了南玛登陆的那天,不知怎么蓦地想起高桥。许久未曾联系,莫名有不好的预感,消息框打开又关上,鬼使神差地去了趟盐浜。去公交站的路上,雨大得出奇,看不见雨落下的位置,只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撑伞没了一点作用,人像被丢进了雾里。等到海边,我远远躲在屋檐下,驻足观看。起初,轨道桥下还有不少人,但随着雨势渐大,众人皆如鸟兽般散去,唯独留下高桥一人,他费力地在集装箱前拖行着什么,拖了一阵后没了动作。高桥站在那,像是放弃了挣扎,静静凝望着失控的海面。我感觉得到,静悄悄中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靠近。等我意识到时,高桥身前蓦地形成了一道浪,那浪犹如拥有生命一般,轻轻地掀起,将所过之处一一舔舐。我吓坏了,猛地朝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好在浪只是高高地从海面上腾起,又在海面上落下,炸出一声巨响。市役所的喇叭鸣起警笛。

  我冲了上去,狠狠推了他一下。雨中的集装箱莫名像充了气的胶囊睡袋。双翼门前摆放着沙发、电子琴。“你发什么呆!想死啊!”我搬起电子琴骂道。可才搬起,高桥便要与我交换。沙发上摆着移动电源。他将背心脱下,盖在上面。“你也脱啊。”他说。我问干吗,他说盖琴。我不愿照做,可又生怕第二波海浪的来袭。海浪冲打在防波堤上,激起一层层水帘。水帘未能越过栏杆,便化作白花花的水沫扑簌簌地落在了我们身上。我一边脱下衣服,一边催促高桥。可高桥仍在那边慢悠悠走着,不时看海。我也回头看去,漆黑得像能吞噬一切。我心有余悸,踹了高桥一脚。高桥这才迈开步子,离开桥下。

  可到路边,雨铺天盖地落着,密密麻麻,使人睁不开眼。地面上冒起热腾腾的奶泡,针一般沁入皮肤。我与高桥在公交站前的屋檐躲雨,湿漉漉的像要化进水里。中途开来一辆瑞75,师傅以不能携带大件行李为由,死活不让我们上车。没办法,只好将沙发与琴堆在边上,高桥小心翼翼地用躯干护着。我一个劲划拨手机,手指沾水,屏幕失灵,想用什么擦拭,却发现身上没一处干的。手指反复摩挲,在水泥墙上摩擦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高桥寻到了一个好去处:盐浜的一栋老式公寓,在一户私人团地背后,房间位于一楼过道深处。

  高桥找密码锁,取钥匙,开锁,一气呵成。打开门后,再用沙发将门抵住。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浴室,水滴声、衣物的绞动声在走廊内回荡开来。我站在门外,问高桥怎么回事。他说是空出的房源。以前做房屋中介,可以登录网站,一些老房子无需审查,一经预约,密码就能到手。说着,他又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检查起了电子琴,雨水瀑布般从沙发中溢出。其间,高桥不断晃荡琴身,擦拭琴键,检查无事后,松了口气。

  “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密码这么快就发来了。”他说。

  “那现在这房是访问状态喽?”我问。

  高桥点点头,在玄关处,脱下鞋袜、裤子。我这才发现自己还赤条条的,就去了趟浴室,将短袖拧干后重新穿上。拧干后的衣服冷冰冰的,很硌人。我从浴室走入房间。房间八平方米左右,很干净,只是还有轻微的甲醛味。高桥要我把门带一下。我走了出去,将沙发往外推。过堂风,门“砰”的一声。他让我小心,别把雨水滴屋里。我说行。坐回房间后,屋中阴暗,还适应了好一会儿,我这才重新注意起高桥:赤膊,盘坐在地板上。许久未见,他头发垂至耳边,人纤瘦了不少。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所有景色都好像在倒退。我与高桥睡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起刚在海边的场景,我还惊魂未定,心跳声萦绕耳畔。我问他是不是想死,浪就差那么一点。他笑我胆小。之后又靠在墙壁上试琴,检查音质。我问他会不会After Dark。他说不会。我又让他教我弹琴。高桥从木地板上匍匐过来,要我伸手,做握鸡蛋状。我照做,手掌悬空,但很快没了力气。

  临睡前,我们就这么摸黑聊着,氛围还算愉快,只是肚子饿得不行。好在高桥冒雨买了些酒精饮料和吃的回来。钱由我转账。作为补偿,我还帮高桥按摩。夜里没了光源,我胡乱摸索许久,才找出门道,指肘并用,学着广东师傅的样在肩胛缝内一点点揉搓。按完后,开始吃东西,下巴垫着塑料袋,雨水顺着头发落下,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吃饱喝足后,有了醉意,准备睡觉。上完厕所,才发现马桶冲不下去。没办法,只好去楼下用塑料袋接雨。结果睡意全无,索性也不再睡觉,转而趴在地上,感受着铝门窗下涌入的一点点风。外面像世界末日,我完全卸下防备。

  “这段时间其实挺糟,特别是和你失联后,”我说,“与篮球社争吵,读书读不进,隔壁邻居晚上又很大声。”

  他问:“那现在呢?有找到什么应对之法吗?”

  我说想回国。他问什么时候。

  我说:“过几天吧,趁亲戚结婚,顺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高桥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吁”地叹出一口气,像做足了什么准备。他问我掰过一次性筷子吗,掰得如何?

  我问:“什么如何?”

  “就是整不整齐。”他说,“运气有时就和这掰筷子一样。”说着,高桥两手像真的握住了什么可视之物。“离开你以后,好运气似乎就离我而去了。与乐队常有摩擦,便利店上班遇到来闹事的卡车司机,搬家又不小心发生磕碰,与顾客争吵。就连赌运都差得出奇,赛马、弹子机,明明一五一十地听了书里,却还是输了。”

  “你最近去赌了?”我问。

  “是啊。”他坦白,“还有在做灰产。分拣包裹,帮他人转寄。目前正在起步。你过几天不是要回国吗?可以的话……你家的住址、邮箱能否借用两天?我打算再干一笔大的,就不做了。”

  我沉默,没再说话,别过头去,划拨了一下手机,用屏幕照他。

  高桥似有不适。冷光下,虎背熊腰,低下了那颗披头士般的脑袋。

  第二日,回到家中,我删去了与高桥的联系方式。

  再后来,高桥不见了。那是二〇二二年秋分,银杏渐黄,我刚从国内回来。高桥人间蒸发般没了踪迹。我这才发现自己与高桥之间竟没有共同的朋友,难受了一阵。回忆在国内的日子,我作息未改,只是改变了睡觉场所。高桥不时用其他软件与我联系,发来盐浜、拉面等照片,我没有回复,但也不至于到了要断去联系的程度。自此,心头总袅绕着一种不祥预感,之后又梦见了高桥几次。我索性去找高桥,从盐浜到浦安。盐浜,不知为何围满了不少工人。浦安,屋里则一如既往地脏乱。房门没有上锁,沙发、电子琴,也都还在。我向高桥的几个室友打听,他们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想留张便签,写点什么,又笔尖悬浮,迟迟落不下笔。最后,只看见马桶“咕咕”的,仍在反水。

  冬季开始,候鸟迁徙,高桥还未回来。那个冬天,我习惯在床前摆一张板凳,上面放许多衣物。其中穿戴最多的一件是墨绿色的摇粒绒外套。说不上喜欢,只是穿套起来尤为方便。我时常穿它去松屋买牛肉盖饭。松屋的牛肉盖饭很实,一碗能顶上两餐。吃完后,再慢悠悠地晃荡去盐浜,那时,工人和挖掘机早已撤出海边。我莫名舒心,途经便利店,会买柠檬堂,会看情色杂志。可冬天也就快要过去了。

  元旦前一周,高桥回来了。他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时,我已快将管理员女孩推荐的那本很厚的小说读完。无甚有趣,正在回忆,听到有人在敲门,透过猫眼往外看,圆圆的一颗脑袋,脸颊处有些凹陷。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是高桥,险些叫出声。我放下书,到厕所整理了一番后,装出一副淡然模样。倒是高桥表现得极为热情,突兀地抱我一下。他变化很大,头发理成了圆寸,颧骨微凸,眼袋处有很深的阴影,像刚熬了一宿。高桥进屋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一个劲找东西吃。我递他一袋牛角面包,帮他热了两杯牛奶。之后,盘坐在地毯上与他聊天。我问他,这段时间去哪了?他说被追杀。又聊了好久。消失的事,他绝口不提,只说要去九州。我问,书不读了?他说,嗯,不读了。我问,不是去做灰产吧?他说不是,是度假,那儿有一家屏蔽电子通讯的疗养所。我问,那有签证?他没回答我,只是自顾自说着,过段时间,就搬过去,目前正在处理租房合同,不知能不能暂住我家。我答应了,为此,还从柜子中拖出许久未用,发潮、焦黄的床垫。

  就这么,高桥为应付搬家,在我家待了将近一周,刻板重复着每日无所事事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则喝很多酒,几次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时常裸着上半身,在纱窗前久站,也不觉冷。可不知为何,下半身又遮得严严实实,即使洗澡、睡觉也不曾脱下。由于我长期独居,起初还有点不习惯,好在我们腐烂的程度旗鼓相当,经常一同发呆。那时我们在房间内摆一个透明垃圾袋,里面满是便当盒和易拉罐。等意识过来,过道上早已花花绿绿,就连空气都黏糊糊的。没办法,只好全天开着排风扇,屋内嗡嗡作响。我与高桥不以为意,床也不睡,只是躺在地板上。

  但也时有振作,忙着销卡、销户,其中最为麻烦的还属处理大件行李。房东克扣,除去退房违约金外,在此上面还想捞上一笔。我建议大可以搬去九州,或是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丢弃,却不想被高桥以不体面为由拒绝。为此跑了几趟市役所,可几个部门又互踢皮球,以至于我们时常僵持在市役所前的一家便利店。天气寒冷,高桥总会买来热饮,与我拥抱,说些安慰人的话。我自觉不对,怀疑高桥有所犯事,下意识疏远,一度让他住去外面。可没过多久,又开始翻查九州的机票、土特产。为了届时高桥能在九州接待我,我还特意为他准备了饯行礼物:租了日本桥一家高级琴房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店长推荐,说是弹琴的人一定喜欢。我虽不懂,但想想至少比高桥那台淋了雨的雅马哈要强得多。

  与此同时,高桥决定将沙发、电子琴一并烧掉。日子定在去九州的前一晚,与预约琴房的日子冲突。但高桥显然对烧东西更感兴趣,和我说心领了。见我无法理解,还拿出照片与我解释。他指着窟窿,和我说,这是他爸。我说我知道。“但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高桥说,“不好意思,又骗了你。其实开饭店的一直是我舅舅。我没出东北时,爸妈便离婚了。我妈一气之下,将家里所有有我爸的照片全剪了。可没多久,我爸便因暴发性肝炎,去了。从那以后,我爸在我记忆里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模糊。不知为何,唯独记得那个背影。在田野中,在火里,很酷,像电影明星。”

  “所以机会不多,烧一次。”高桥说得很狡黠,看上去很愉快。

  而真到了约定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冥冥中有不好的预感。直到高桥联系我,我才慢悠悠下楼,走在车站背后的主路。高桥提早将沙发、电子琴搬了过来,用麻绳绑在板车上,自己则瘫坐在板车的沙发上,一副等了许久的模样,穿一件我未曾见过的黑漆皮衣。

  走在这条夏天来回无数次的小路上,我们轮流推着板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似要将一景一物都融入眼里;可又无非体育馆、泄洪渠、公园,这些景物。旁人侧目也无关紧要。那晚高桥格外健谈。为打发时间,我还和他聊起,琴房楼下的管理员。我说,我中意那女孩许久,前段时间还和她约会了几次,只是弄不清楚她对我的意思。高桥鼓励我一鼓作气,不留遗憾。我讪讪道,顺其自然。

  到了盐浜。夜海比以往平和许多,没有一丝波纹,像死亡递来的一床棉被。月光投射在地面上,被桥墩拦截,赤裸裸地分为钢琴的黑白两键。我和高桥一起慢慢将沙发移至岸边。照高桥的指示,再一一将东西拆开、摆好。沙发、板车以及一些杂物摆放在海岸的中间,电子琴则摆放在桥梁下面。高桥在阴暗与光亮的界限反复来回,洒上了类似汽油的东西,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支香烟点上,抽上一口后丢入,问我像不像他爸。之后,步履蹒跚,从口袋里数出几张现金。火就这么燃着,序号卷曲。我这才意识到不对,问他,真的是去九州吗?他转而将伸出的钱抽回,递给我一张硬邦邦的卡片,是拉面兑换券。我拿着券,问他能否拿这个,换一首歌。他问,是不是After Dark。我说是。他说他快学会了,下次再给我展示吧。火焰包覆着沙发越烧越旺,开始逐一瓦解,滚动出的一连串火星,裹挟着残余的灰烬,被风一吹,落入了海里。我出神许久,这才发现没了高桥的踪影。我喊他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轨道桥下扩散开来。阴影处隐约有琴声传来,空荡的,寂寥的。没有电车,没有海浪,更没有挖掘机。

  这次我听清了,是After Dark。

  作者简介:袁德音,男,1999年生于浙江诸暨。幼时随家人定居上海,目前留学于日本东京,就读于二松学舍大学文学部日本文学专业,专攻日本近代文学。处女作《鱼,鱼,鱼》发表于《西湖》杂志2023年第2期新锐栏目。《猫癣》发表于《收获》杂志2023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有作品曾入选“2023年中国中短篇小说排行榜”。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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