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浙派”写作:基于历史和当下的文学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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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9-16 15:03
杨庆祥
《江南》杂志在中国当代文学地方性写作勃发之际,以大篇幅来倡导“新浙派”写作,我觉得是一件既有文学责任感也有文学史意识的事情。就前者来说,一家文学杂志不仅仅是承担发表的功能,同时也应该有一种文学倡导和规划的能力,实际上,这种倡导和规划的能力越强,杂志的风格就越鲜明,杂志的凝聚力就越强大,杂志的辐射力也就越广泛。在现代文学史上,《新青年》《小说月报》《新月》等杂志无不以其倡导的思想、流派而著名,当代文学场域中,因为环境的变化,同人性质的杂志几乎消失不见,但即使各级作协主办的杂志,也在不断地生产甚至“定制”话题,如新写实小说、新历史主义、非虚构写作等等。2023年《江南》杂志社联合中国人民大学文艺评论基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杭州召开了“新浙派”写作的研讨会,与会的各位作家、批评家对这一概念的提出、命名和内涵做出了很多富有建设性的讨论。我在发言中提到可以将这次“新浙派”的会议与1985年讨论寻根文学的“杭州会议”比对解读,我当时并没有展开论述,仅仅是一时偶感而发。这次借《江南》约稿之机,就此稍微展开,同时也由此延伸谈论“新浙派”写作以及当下热议的地方性写作的几个问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杭州会议”促成了“寻根文学”的写作潮流,现在还是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研究案例,我的博士生韩欣桐的博士学位论文《80年代寻根文学“地方性”研究》讨论的就是这个话题。她通过“地方性”切入“寻根文学”的现场,详细论述了“寻根文学”思潮与延安文学、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国当代语境中的少数民族文学之间的复杂纠缠,我认为这是近几年对“寻根文学”最深入的一篇研究论文,同时也呼应了当下地方性写作的思潮。限于篇幅,我这里不展开对韩欣桐论文的复述引用,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查阅她的博士论文以及相关研究。在我看来,“寻根文学”的提出实际上有两个问题意识,第一个问题意识是以传统去应对西方,即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征用,抵抗“五四”以来强大的西方理论话语。第二个是以边缘去应对中心,通过对相对边缘的地方的书写,来偏离当代强大的现实主义书写传统。无论在后续的发展中“寻根文学”是否完成了其理论预设,但因为有了这两个鲜明的问题意识,“寻根文学”变成了当代文学乃至当代思想中的一个原问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不同的话语形式获得新的发展,传统和地方也因此扭结在一起,构成了当代文学写作的问题母机。如果沿这条思路,我们也许可以稍微管窥“新浙派”写作内涵着的问题意识和理论预构。
“新浙派”写作的第一个问题意识在于对文学自主性的强调。文学自主性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但在实际的文学生产机制中却往往被忽略。就中国现代汉语写作来说,占据主流的生产机制一直是“文学—社会学”导向,也就是文学的主题基本上被社会问题主导,以外在于文学的标准来对文学进行规划。我们可以简单溯源一下现代汉语写作史,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革命文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抗战文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孤岛文学”,一直到后来的“十七年文学”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社会问题构成了文学写作的基本议题设置,文学成为了社会学的附着和延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现代派写作试图校正这种倾向,所以才有了“回到文学自身”和“向内转”的吁求,但与强大的“社会问题”传统相比,这样的呼吁和实践其实相对微弱。即使在经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审美解放的思潮洗礼之后的二十一世纪,现代汉语写作的这一逻辑惯性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势能,虽然“社会问题”不再像以前那么具体了,但实际上又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塑造着当下的文学话语机制和实践机制。比如晚近这些年文学批评界流行的“代际话语”,以生理年龄来对作家的写作进行划分阐释,70后作家、80后作家、90后作家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文学用词,代际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它被文学挪用,隐含了一种基于社会学而非文学的判断:不同的代际代表了不同的社会集群,而不同的社会集群决定了文学的趣味和价值。
这两年开始有了一个特别大的变化,一些批评家、作家和编辑试图借助地域/地方对文学进行命名和审视,前面有“新东北”写作、“新南方”写作,紧随其后的有“新浙派”写作、“新北京作家群”写作等等——我私下里跟朋友们聊天,戏言一种文学的“割据时代”要来临了,当然这里的“割据”带有一点自我解构的意味——表面上看好像是以地域/地方来命名,内在是试图以作品的风格、作家的风格、主题和书写的独特性/独创性来对文学进行规划。这样一种规划和命名,是文学自身对自身的规划和命名。这意味着现代汉语写作的规划和实践正在发生着重要的转向,如果这些问题被持续讨论和扩散,会对当下写作产生很重要的影响。
与此相关的第二个问题意识也伴随而生。与“新东北写作”“新南方写作”相比,“新浙派”写作基本上是以一个具体的行政区划为地方性张目,那么它就尤其要注意其理论建构中的两组关系,一是“央地关系”,二是“地方性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文学作为政治实践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地方性文学”实际上被“改造”为国家文学的附属和延伸,地方不过是中央的一种延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走向诺贝尔”式的文化心态和文学情结则建构了另一中心,那就是以欧美文学为典范的“世界文学”,现代汉语写作被视作为外在于“世界文学”并努力加入“世界文学”的一个文学学徒式的过程。“新浙派”写作虽然以行政区划为其命名,但并非要再现“央地关系”和“地方—世界”结构,反而是要试图超越内部和外部的双重依附,以此来推进现代汉语写作的多元性和自主性。
基于上述的问题意识和理论设置,我觉得“新浙派”写作作为一种文学的提案,也许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展开其后续工作。首先是梳理“新浙派”写作的文学/文化传统。“新南方”写作的传统可以追溯至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文学”之分;“新东北写作”与现代文学史上的“东北作家群”遥相呼应。“新浙派”写作从文化传统上至少可以追溯到“浙东学派”,由黄宗羲而至章学诚、章太炎,“浙东学派”对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从文学传统上看,以鲁迅、周作人、茅盾、郁达夫、林斤澜等人为代表的浙籍作家构成了现代汉语写作中极其重要的浙派谱系。他们的写作既开创引领着时代的潮流,同时又和流行风潮保持着一种“偏离”,这使得现代文学史上的“浙籍作家”总是有一种“异质性”,鲁迅的“仿佛内心里总有鬼似的”的怀疑和反思精神,茅盾在历史洪流中的颓废和绝望,郁达夫在新旧之间的放荡和纵情,等等。对“新浙派”写作来说,如何从流行的文学史观念中将这些作家的异质性予以创造性继承并转化,这是非常重要的课题。第二,对目前活跃的已经有一定影响力的“新浙派”作家进行深入研究。21世纪以来,浙江涌现了一批有创造力的作家和诗人,如麦家、艾伟、钟求是、荣荣、黄咏梅、哲贵、朱涛、吴玄、海飞、张玲玲、张忌、畀愚、赵挺、雷默、杨怡芬、张翎、柳营、陈河等,这些作家的作品大部分都与浙江这一地域的文化传统和当下现实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比如钟求是作品中的温州小镇“昆城”,哲贵作品中的“信河街”,海飞最近的古谍系列中的钱塘,张忌笔下的南货店;即使是身在海外的陈河和张翎,他们的书写也回归并落实到与浙江相关的物质和文化。在这样的主题和环境的选择中,一种“新浙派”写作的风格呼之欲出。在“新浙派”写作这个命名提出之前,这些作家作品当然也得到了关注和研究,但以我个人的观感而言,浙江作家的写作成就与他们得到的深度研究之间不成正比,这个中当然有种种的原因,但缺乏新的方法论和理论视野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新浙派”写作恰恰就提供了一种新的观察和研究的视野,命名都带有一定的方法论性质,以此为方法论,作品的地方特色,作家的文化修养,作家对文体、对语言尤其是方言的实验,会得到更多的重视和彰显。当然,“新浙派”写作并非指向一种统一的风格,而是在个性中寻找共性,同时又在共性中凸显个性,每一个独具风格的作家作品构成了“新浙派”写作的风景画廊。第三,发挥“新浙派”写作召唤机制的功能。这一功能有多重的面向,对“新浙派”写作来说,对文化历史传统的继承和对当下写作的研究归类都属于这一功能范畴。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一个功能是对青年作家的召唤。最近几年,大量的青年写作者涌入到写作的现场,很多青年作家的写作一开始都是带有一些“自动性质”的,书写自己的经验和感悟,抒发即时性的情感和意见,这样的写作往往不能够持续。新南方、新东北、新北京、新浙派等命名的出现,给这些青年作家的写作提供了一个相对清晰的镜子,他们可以借助这一理论之镜反观自己的写作,并从中找到自己可以汲取的资源和营养,当然,同时也可以规避一些陷阱和风险。新南方、新东北和新北京的命名下面已经聚集了一大批青年写作者,他们有意识地将地方性带进自己的写作里面,从而延续传统,塑造风格。“新浙派”写作同样也需要做类似的工作,这就要求“新浙派”写作的命名者们不能仅仅局限于提出口号,而是要踏踏实实地进行理论阐释建构、作家作品研究、推举新人新作等等,这样才能更好地发挥其效用。
总之,“新浙派”写作是同时兼具历史感、当下感和未来感的一份即时的文学提案,它可以作为历史研究的新路径,由此重新上溯从鲁迅以来的现代文学传统,甚至追溯更遥远的思想资源和文化血脉,发现被流行意识形态和文学史建制遮蔽的“异史”。同时它也聚焦于当下正在行进中的写作,对其进行新的审视和提炼,锻造独属于“新浙派”写作的美学风格和价值指向。最后,它也是召唤和聚集,更多的写作者,尤其是与浙江这一地域有关的写作者,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来对之进行回应。当然,任何的命名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归类、收纳和重新编目的倾向,这一倾向也会导致遮蔽、以偏概全等等问题,但历史的生成从来都不会完美无缺。对于“新浙派”写作来说,目前还刚刚展开其理论和实践的旅程,只有更多的作家、批评家、理论家加入进来,展开真诚的对话和论述,这一命名才能够一步步得到发展和丰富。我的这篇小文也不过是表达一些并不成熟的想法,权当是抛砖引玉吧。
【责任编辑 傅炜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