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生长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生长,涟漪,生命
  • 发布时间:2024-09-16 15:02

  许 玲

  一

  去年冬天远行的候鸟,到春天又回来了。在一片沟垄分明的菜地旁,是浅水中生长出来的沼泽和小岛。被鸟叼来的种子落在这里,不过两年多时间就长成了树,杂草包围着它们,变成了相连起伏的几个小岛。白色的、长着两条长腿的鸟从她们的身边飞过去,落在岛中间,听得到清脆的啁啾之声。在菜地和它们之间,连接着泛着白光的水面,活跃的小虫子在水面掠过,用身体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正是傍晚,江春娥和小夏将最后几棵辣椒苗子栽种在土里。一场春雨过后,土质疏松,正适合播种。一个声音在她们头顶传来,她们抬头,老汪跨在摩托车上,站在上面对着她们挥舞着木棍,嘴里叫嚷着。江春娥问,他在说什么?小夏说,好像要我们不要种菜了,这里要建仓库了。江春娥对着老汪大声叫道,是不是真的啊?老汪听不到了,他的背影已经从她们的头顶消失,只有小海子站在上面,手中抓着一把狗尾巴草,对着她们的方向奶声奶气叫着——奶奶!江春娥一声一声应着。她昂头看了看四方形的天,几片如同染了胭脂一般的云,与尚未褪尽蓝色的天幕缠绕在一起,离她很近。她们现在站在一个巨大的地坑里,在她们的身后,是她们挖出来的一级一级通往地面的台阶。江春娥一阵恍惚,她差点以为这里原本就是这样子,忘记了它以前是平的,在地面之上,是曾经热闹的锅炉厂厂区和宿舍。站在她对面的年轻女人关切地看着她,江春娥知道她叫小夏。她觉得自己就像这里的岛和水,而小夏和她的儿子小海子就像岛上的树和鸟、水里的小虫子,自然歇落在了她的生命里。

  江春娥的岛,也是由一粒种子长出来的。那天上午,她和往常一样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她每天都会去一趟那里,似乎就是为了验证,有一天,他会像一只误闯进屋的鸟般突然飞走。办公室的窗户是关着的,房间如同一个封闭的容器,隔了一夜,还盛放着他的味道。棕色的大方桌上甩着一包只剩下两根的烟,烟灰缸里立着几根按灭了的烟蒂,老板椅后背披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仿佛一个失去了头颅的身躯。

  江春娥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与她对视的不再是戴着黑色边框眼镜、说话时脸上露出一对深深酒窝的男人,而是一个大书柜。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本大部头的书被堆在最上层的一角,一些资料拥挤在一起,塌陷在第二层。小肖平时坐在那里,他的口若悬河和宽厚的身躯都让人忽略了书柜里面巨大的空虚。江春娥将手放在沙发的黑色扶手上,另一侧的扶手发出一片白光,如同一汪残留的水渍。热闹的时候,这张沙发上坐满了人。不仅这里,外面售楼中心的沙盘那里也围满了人,穿着西装的小伙子拿着一支激光笔,在沙盘上的一大片灰色商铺之间扫射,很多窗口贴着红色的圆圈,如同一个个被射中的脑袋,它们表示已经被人选走。现在,这里安静了下来。售楼大厅冷冷清清的,整齐陈列的圆桌和上面摆的那些假花,仿佛被冻在了空气里,再没有人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迎上来,送上一杯热茶。江春娥每天上午十点推开大门,穿过灰白静寂的沙盘区、接待区,一段并不长的走廊,轻车熟路地来到小肖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指着自己对江春娥说,看到我了没?江春娥回答,你这么大个人,当然看得见。他是个爱笑的人,酒窝嵌在脸上像两个迷惑人的洞,他说,你只要还能看到我在这里,你就不用害怕。今天,她绕着市场两圈去寻找自己的猫,所以比平时晚来了一个多小时。猫没有找到,办公室也变得空荡荡的——小肖不见了。

  江春娥昨晚发现猫不见的时候,它或许已经走丢一段时间了。她洗澡出来,斜躺在沙发上,地方电视台里播着民事纠纷调解节目——《解情记》。节目晚上八点半首播,下午三点重播,这两年,她连重播都没有落下过一集。节目里的人和他们制造的情感纠纷,从屏幕里跑出来和她朝夕相伴,流淌在人烟寂寥的夜晚。昨晚节目讲的是一个五十六岁的男人怀疑自己养育的儿子并非亲生,女人在地上打滚诅咒男人对自己的不信任,就是不同意父子俩去医院做亲子鉴定。江春娥觉得女人一定是有问题,看着就生了气,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遥控器往桌上一扔,再顺手一摸,那种毛毯一样的触感不在了。平时,那只猫大部分时间都陪她卧在沙发上,缩在她的腿边,有时在她的胸口,像一件随时可以盖在身上的衣服。江春娥站了起来,她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件看不出花色的背心。灰色的棉短裤破了几个小洞,她不在意,旧衣服越穿越凉快。那是清衣柜时,老头子在世间仅剩的衣服。其他的东西,都被一把大火送了过去,只有它混在她的衣物里幸运地躲过了那场盛大的火焰。江春娥绕着房子,叫了几声“黄皮——黄皮”,没有任何声响。她刚开始并不急,总以为那只懒洋洋的猫会突然出来,像平日那样,如同一把毛扫帚在她脚边扫来扫去。一直到了上床时间,江春娥才打开门,从四楼开始一声一声唤着,出了一楼,她那沙哑衰老的嗓音很快被深不可测的夜色吞噬。远处,市场里孤独站立的路灯仿佛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发出微弱的光芒。

  江春娥没有等到小肖,她知道在这个售楼中心还有一个姓夏的会计在,小肖带她去过夏会计那里填表、签合同、交钱,夏会计交给她一个收据:今收到江春娥仓库款四十九万四千八百元整。这幢楼的走廊设计得有些迂回,江春娥转了几次,终于找到了那扇门——一排棕红色的木门中,只有它是铁的,发着冰冷的光。江春娥一边敲门,一边叫着夏会计。里面的人给她开了门。江春娥看了几眼,才确定是她。夏会计整个人好像被水洗过,变淡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眉眼很鲜明,睫毛像扇子一样,俯过来的身体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此刻,她的眉毛和睫毛不翼而飞,看向江春娥的眼睛在一片褐色的、如同着火烤焦了的斑点之上。江春娥开口问道,夏会计,小肖今天怎么没有来上班?夏会计摇头,我不知道。她让江春娥进了屋,她办公桌上的电脑打开着,桌上摊着两个棕色的账本。江春娥问道,你们是不是都要跑路了?仓库是不是不得修了?夏会计的回答和小肖如出一辄,当然会修,在等钱。江春娥说,我交钱两年了,仓库还是一个洞。我不买了,你们把钱退给我。夏会计笑道,这个事,不是我说了算,这是开发商的事,我只是请来做事的。江春娥说,那我找小肖。夏会计说,肖总是他们请来的,他也是拿工资的。江春娥有些生气地说,你给小肖打个电话。我打了十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夏会计不情愿地说,你打不接,我打肯定也不会接。他肯定是有事出去了。

  江春娥没有动,坐在了夏会计对面的椅子上。江春娥盯着她染发后褪色的头顶,如同一杯泥浆水泼到了头上,黄色浓淡不均地朝下流淌。江春娥挪开目光,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图,正是5号仓库的规划图,一排排的建筑被隔成一个又一个的盒子,墙壁在发光,屋顶也在发光。江春娥眯上眼睛,它们真像一排排年轻而又洁白的、毫无缺损的牙齿。夏会计终于拿起了桌上座机的话筒,倾着身子去看贴在墙壁上的一张表格,公司里的人名和电话将纸张填得满满当当。她读一个数字,按一下电话键。江春娥在一旁报出了小肖的电话号码,比吐出一嘴瓜子壳还麻利。电话没有人接,夏会计连着打了三次,将话筒按了下来,对她说,你看,公司号码打的,他也不接,他不可能是躲着你。江春娥说,那他去哪儿了?夏会计说,我哪里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用和我汇报。江春娥说,那你跟他家里人打一个电话。夏会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我真不知道。江春娥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说,好,我去他家里找他。

  虽然江春娥和小肖已经到了特别熟络的地步,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小肖的家在哪里,她从售楼中心出来,手中提着盛满绿豆沙的保温桶,继续去寻找黄皮。黄皮——黄皮——江春娥在路上、在市场的草丛边叫着猫的名字。她每天都会从家中带过来一桶慢火熬制的绿豆沙给小肖。曾经,她做的绿豆沙、冰甜酒汤,摆在她的小卖店之外,在整个锅炉厂地盘都是一绝。小肖坐在房间里腾云驾雾,仿佛一根正在燃烧的烟囱。他热爱她做的绿豆沙、甜酒汤,对她的频繁造访并不恼,亲热地叫她江姨。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你长得真像我的儿子。小肖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儿子,她只有一个女儿,早些年,被一个开烧烤店的新疆男人带走了,几年都难得回一次家。

  二

  江春娥下午又去了售楼中心。远远地,她看到墙体上的一大片蓝色玻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跃动着沉沉浮浮的人影,时间似乎一下子返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的每一个下午,这面如同碧海般的玻璃里,都如冲浪般的热闹。江春娥看清楚了这些人,都是这个市场里的商户。她走了过去,知道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的正是小肖,他早上五点多钟从家里出去,去沅江游泳,一直到现在人都没有回来。江春娥插嘴问道,那么早,他去游泳?一个男人接过话,下雪结冰的天气,他都去游泳的,他是冬泳协会的。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平时身后都带着“跟屁虫”,今天什么也没有带,有没有可能是自己不想活了?江春娥问,跟屁虫是什么?男人回答,就是一种救生圈,游泳过江的人身后都会带一个。江春娥就站在这帮人中间,将事情听清楚了八九分。一个小时前,小肖的老婆抱着才半岁多的儿子在市场里出现过。她要去售楼部看看小肖在不在,问到了一个商户。那个人很热情,说带她过去。他一边走一边问她,是肖总的什么人,来找他干什么。她的回答,让他很是震惊,他对那些站在门前等待下午最后一拨上门的顾客而显得百无聊赖的人大声说,肖总不见了!有人在沅江边发现了他的衣服、眼镜、手机。这是他的老婆。大家都嗅到了一种不祥而令人兴奋的气息,人群慢慢聚集在一起,往售楼部涌去。一些关于小肖的碎片像浪一样不断涌入了江春娥的耳朵:过去这么久了,这不可能有活的了。上次有一个在沅江游泳的人,冲出了一百多公里,三天才找到。肖总不晓得冲到哪个沟渠里去了。肖总的老婆看起来很年轻,儿子也还小得很,应该是二婚……江春娥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没有一个人嘴下留情,他们讨论的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人群在黄昏的光线到来后慢慢散去,江春娥从售楼中心走出来,进入了市场。

  这是一个大型的综合市场,农机、五金、家电、建材市场就像几个装扮相同的孪生兄弟,各自占据着市场的几个方向。门面在热闹时期大概卖出去了一半,牌匾装修得五颜六色,江春娥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家衣柜里的衣服。小肖指着那些门面,曾告诉过她,这些人都需要仓库,以后门面或许不好租,但是挨近城区的仓库一定会抢手。江春娥知道他的话可以拧出很多水来,但是她不讨厌他。她喜欢每天来到他的办公室,她不知道自己是习惯看到这个人,还是提防着他的逃跑,就像一夜之间空寂的售楼中心。

  江春娥那两条腿有了自己的记忆,在她的脑子全被小肖填满的时候,它们带着她来到了仓库前。那些张牙舞爪的挖机和铲车,用自己锋利的牙齿不断地啃噬着地面,让它一天一天沉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有几日,晚上还在施工。高高悬挂的镭射灯将那个坑照得如同波光耀眼的湖。人和机器罩在光海里,有在水中奋力挣扎的感觉。有一天,它突然就安静了,成了一个开膛破肚的人,裸露着巨大的伤口,却忘记了缝合。江春娥的视线从坑里面一个一个的积土堆上跨过,落在了东南角,就在那个角落里,曾立着一幢两层楼的老房子,一楼只有一间堂屋加一个卧室,等别的房子都依次倒了下去,它就显得尤为孤独和单薄。一面墙壁已经被爬行的植物占领,夏天的时候是一面绿油油的墙,冬天的时候,那面墙不断地枯萎,露出了灰色而斑驳的皮肤,纵横交错的茎蔓,长在了墙体里面,宛如老人不再充盈的血管,在皮肤底下露出网状的痕迹。有时会有几个年轻人将自己的身影隐在屋前的草丛里,在落日中举起相机。老头子最后的几个月,瘦得脱了形,但是他还能走出来,将那些年轻人吓一跳。老头子就是在那个老房子里走的。他没有看到它怎么轰然一下倒地,他们过去所有残留的气息都埋葬在了一片灰尘之中。他也不知道,那幢老房子给她换了市场顶楼的一套房子,外加一个仓库。老头子走的时候交代过她,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把钱给女儿。女儿和那个卖羊肉串的男人回了新疆,生下了两个小新疆人,她像万能胶般粘在了遥远的地方。江春娥晚年能靠的只有自己了,那些钱就是给她养老的孩子。

  仓库和市场的开发属于同一家公司,仓库应该是应市场需求而生的产物。江春娥那时只是默默站在一群看房的人中间,几个年轻的销售在她身边擦身而过。小肖发现了她,作为新上任的管销售的老总,他亲自接待了她。在他的办公室,为她倒了一杯茶。寒暄一会儿之后,她开始讲起老头子,还有女儿,并流下了眼泪。小肖给她递过去纸巾说道,江姨,你真有眼光,首先你买了顶楼,房价就是开发商的成本价。顶楼在市场四楼,下面就是商铺,因为在市场里,价格比商品房便宜一大截。只是顶楼多被商户买了做会议室或者仓库,当房子住的人是少数。一到晚上,所有的热闹便被回收走了,只剩下几扇亮着的窗户和几处灯光惨淡的路灯。小肖赞美了她独到的眼光之后,又说,你再买个仓库,半年收一次租金,就和领工资一样。那个上午,小肖给她添了几次茶之后,又亲自将她送到门外。她听了他的话,果真预购了一个仓库,几乎每天都会来找他。她问他,仓库什么时候开始建呢?等到仓库开始动工的时候,她问他,仓库还有多久建好呢?当仓库突然停工的时候,她照旧过来问他。现在,再也没有人重复地回答她的问题:应该就是这两个月,快了。

  江春娥是在小肖离开后的第八天,在售楼中心的门口碰到了小肖的老婆。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孩子,身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女孩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硬塑料袋子。江春娥看着他们进了大堂,站在沙盘旁边到处张望。她跟上前去,问道,你是不是小肖的家里人?女人的脸在并不明亮的大堂显得很是苍白,她浮肿的眼睛无力而虚弱,她看着江春娥,不作声。江春娥看到她的正脸,被她的年轻和那种还未褪尽的孩子气惊到了。她对女人的身份有了些犹豫,她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小女孩,女孩身形瘦削,正盯着沙盘里那些灰色的建筑,她的头顶已经超过女人的肩膀,看起来更像她的妹妹。江春娥的眼光低下去,在婴儿肉嘟嘟懵懂的脸上,看到了小肖的影子。

  江春娥带他们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女人将办公桌、书柜里的一些东西清了一下,放进带过来的塑料袋里。桌上满是茶垢的黑色保温杯没有杯盖,小女孩将头趴在地上,手伸进办公桌底下的空隙里,将一个被灰尘包裹的杯盖伸到女人面前,有些得意地说,找到了。女人接过去,吹了一下灰,将它丢进了袋子里。婴儿车里的小家伙突然哭了起来,江春娥握着婴儿车的推手,前后推送几下,小家伙哭声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江春娥。江春娥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夸道,长得真好,和他爸长得一样。说完,她看了一下正将椅子后背上的西服取下来、拿到鼻子边闻了闻的女人。女人动作没有停,将衣服简单地叠了一下也放到了袋子里。 江春娥想和她聊聊小肖,她的话几次溜到嘴边,都被女人那张漠然而苍白的脸逼退了回去。江春娥有些睁不开眼,黄皮、小肖这两年将她生活填满了的两个活物,突然都不见了,她没有睡好,逐渐干涸的眼眶似乎经历了一次回光返照,重新变得充沛,也遗留下一遍一遍被水冲击后的疼痛和浮肿。这个年轻女人的眼睛比她的更肿,像两只虚浮的灯笼。小肖并没有在办公室里遗留多少东西,书柜里的大部头书,都被女人搬了下来,只是几个轻飘飘的书壳。女人提着半袋子东西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女孩拿起堆在墙角的一个纸盒子,将它打开,灰尘在日光中漫天飞舞,像无数只蠕动的虫子。江春娥将婴儿车往后拉了几步。盒子里面是一个面料光滑的黑色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崭新的肩颈按摩器。女人拿过去,犹豫了一下,将它递到了江春娥面前,问道,你要不要?

  江春娥为她突然表达的好意感到迷惑,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过这种产品,也值几百元钱呢。她问道,多少钱?女人说,随便,都可以。江春娥摆手道,没有价,那我不要。女人说,送你。江春娥接了过去,说道,小肖一直叫我江姨,他是不是跟你讲起过我?女人低声说,我不管他的事。江春娥又问道,小肖送回安徽老家了吗?她从那些人的嘴中已经得知,小肖是在第二天晚上被一个救援队找到的,确切地说,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救援队驾着船在他下水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来来回回,没有找到他,以为他真去了远方的某个沟渠。就当救援队准备放弃的时候,他自己从江底冒了出来,离他放置眼镜、手机的岸边不过十几步远。

  女人提着袋子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轻轻“嗯”了一声。江春娥想起那些关于小肖自杀的传言,说道,小肖怎么会死呢,他不是很会游泳的吗?女人没接她的话。小女孩凑到女人身边说,阿姨,我们一起提。江春娥听了这一声“阿姨”,重新打量着她们,长得不像。女人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推弟弟。江春娥说,我送你们到门口,你们再打个车。女人指了指市场外面的那个小区,我们就住那儿,走着过去就行。

  江春娥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不远处那几幢外墙红白相间的楼房,它们开发得比这个市场更早一点,算得上是一个新小区。女人的脸暴露在充足的光线下。江春娥看向她的脸,上面连一道褶子都还没有,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呢。

  三

  市场里一只猫也没有看到。那些见缝插针的草在道路中间的隔离带和花圃里,长得又密又浓,江春娥扒开每一处草丛,大声叫着“黄皮——黄皮”。一个多月了,黄皮还没有回来。那天,她刚交完仓库的钱,夏会计给她的收据像一个新买的盖子一般,盖住了她虚空的老年生活。她在一个草丛边发现一只黄皮猫,接着是几只毛茸茸同样身上画着黄色条纹的小猫。一只猫窜到她的脚边,也不怕她,绕着她的裤腿转圈,见她站着不动,将软绵绵的身体睡在了她的鞋面上,将那里当作了摇篮。江春娥将它抱回了家。一只猫可以活上十几年,她还想过,如果运气好,她和它可以一起活到走的那天。江春娥走几步,就叫一声黄皮。走着走着就到了售楼中心。她不会再去小肖的办公室,却依然每天会绕着它转上一圈。

  市场里白花花的水泥地面,曾像一条丰沛的河,成群结队的人如同密集的鱼。现在的它,如同一条干涸见底的河。几个人像几条漏网之鱼,在河底游动。一个穿着保安服装的老男人从路的另一头缓慢游了过来。江春娥从他走路的姿势认了出来,这是保安老汪。老汪不小了,比她小不了几岁,在市场变得萧条的时候谋到了这个职务。他每天负责打开售楼中心那扇玻璃大门,其他时间,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提着一根漆面破损的棍子在市场里转悠。江春娥经常看到他,坐在某个商户的门口吹牛皮,那根棍子就横卧在他干瘪的肚子上。市场里本来有一个超市,开了不到三个月,就贴了门面转让的告示。无人接手,几个月之后就彻底关了门。所以,老汪又得了一个差事,骑着电动车,帮那些商户去外面买槟榔、水,还有烟,这样自己也能混点好处。老汪的老婆几年前走了,每次他碰到江春娥,都会显出无比熟络的样子。江春娥察觉出老汪干瘦讨好的笑容里隐藏的意味,她的回应冷冰冰的,自己并没有再去找一个小老头的打算。

  江春娥看着老汪卷起来叠在膝盖上的肥大裤腿,这次,她先开口与他打招呼,他们给你按时发工资吗?老汪笑着说,两个月一次,三个月一次,这次又有两个月没发了,不得少我的。我的工资才多少钱。他对江春娥说,几天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江春娥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老汪继续朝江春娥靠近,我也帮你打听了,开发商手上早就没有钱了,不得建仓库了。江春娥不喜欢他制服上传过来的浓烈汗味,往后面退了一步说道,小肖跟我保证了的,是会建的呀。不建,他还天天去办公室上班干什么?老汪笑了笑,你还信他,你还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他以前就是一个卖保健品的,最会哄老头老太太了,开发商特意请他过来管销售,就是因为那张嘴会说。江春娥看着他的脸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得意,她不免提高了声音,也不能这样说,我才买了一间,他们那些有钱人十间十间地买,如果不建了,他们不找开发商闹?老汪再次凑了过来说,他们才交了多少钱,两万元一间的定金,十间才多少?我听说只有你一个人交的全款。江春娥忘记了后退,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老汪用木棍对着市场上方的天空划了一个圈,有些得意地说,这个市场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江春娥说,那我得去找开发商。老汪说,你去哪里找?他们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你就算找到他们,在地上打滚也没有用。江春娥白了他一眼,你才在地上打滚!她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在地上打滚撒泼过。她扭头就走,老汪的声音留在了身后:你那五十万养老钱,丢到水里去喽!

  江春娥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拉开了衣柜门,里面有一个抽屉,装着相册、剪刀、针钱等工具,还有从各种衣服上剪下来的纽扣。她大约记得自己要找的东西就放在里面——是一张写在烟盒上的欠条。她在里面一顿乱翻,不同时期遗留下来的毛线团纠缠在一起。她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都堆在了床上,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一个卷成筒的烟盒纸,她才如释重负。记忆一下子清晰了,那天她回家后,将它随手丢到了桌上,坐下来用自己的旧衣服给黄皮改了一个背心。改完之后,她把欠条卷成一团,将用过的、还拖着一根长黑线的针插在了上面,丢进了抽屉里。她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哪天会派上用场的重要东西,就像小肖一定也不会以为她会当真一样。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提着保温桶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她打开盖子,递到小肖面前说,江姨知道你喜欢吃饺子,这是刚煮的。小肖没有客气,这就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在她面前,从不客套,像一个儿子般随意。她自由出入他的办公室,自己从饮水机上接水喝,给放在门口的那棵发财树浇水,清除上面的枯叶。那棵树最终没有挨过去年炎热的夏季,她又自作主张将它搬了出去。小肖一口一个饺子地吞下去,含糊地说,饺子做得真好吃,比我妈手艺还好。江春娥又问道,江姨把你当自己儿子似的,仓库到底能不能修,你不能骗我啊。小肖说,你就是我亲姨妈,我当然不会骗你,仓库其实都订完了,这个市场里每一个商户都需要仓库,他们现在都往郊区找仓库了,明知道动工就赚钱的事,开发商难道不做吗?江春娥觉得这话是真的,这里本来是属于一个锅炉厂和农村的土地,近年被划成工业园区,城市的脚步已经从它们身边迈过,还会走向更远的地方。那天,她突然说,嘴巴说的没有用,你得跟我写一个证明。小肖哈哈大笑,你需要什么证明?江春娥站起来,写点东西给我做保证,你写了,我再也不过来找你了。

  桌子上有一个空烟盒,小肖将最后一根烟从里面拿出来,叼在嘴上,他将盒子扯开,拿起笔在上面写字。写完后递给江春娥,江春娥看了一眼,是一张五十万的欠条,她将它丢回桌上说,你又不欠我钱,写这东西逗我好玩啊?小肖打了一个带着韭菜味儿的饱嗝,把江春娥熏回到沙发上,小肖说,你不是想要保证吗?如果仓库没修,开发商又跑了,你就拿着欠条找我要。江春娥笑着重新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遍字迹,小肖的字写得很方正,不像他这人这般油滑。她指了指后面,你逗江姨的吧?名字都没有签。小肖从江春娥手中接过边缘残缺不齐的烟盒纸,将它叠成一个三角形,江春娥以为他会顺势丢进一旁的垃圾篓里。没想到,他又重新摊开,真拿起了笔,在上面签了名。江春娥将它揣进裤袋里,带回了家。第二天,当她又提着保温桶出现在小肖面前的时候,两人并没有觉得与往日有何不同。小肖对于江春娥每个工作日的按点到达,早已经习惯。有时,他还会问,今天怎么来晚了?江春娥问他,为什么中午要吃外卖?家里没人给做饭吗?小肖话多,却不爱谈起自己的家事,嘴上叼着一根烟,沉默就代表了他的回答。

  四

  江春娥站在一扇不锈钢的防盗门前,正要敲门,女孩提着一个袋子拉开了门,正是她上次在小肖老婆身边见过的。女孩也认出了江春娥,扭头对屋内叫道,阿姨,阿姨。这里果真就是小肖的家。住在这个小区的,有一些锅炉厂的老熟人,江春娥从她们的嘴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小肖的老婆姓夏,是贵州人。她常推着儿子,带着那个大点的孩子一起去菜市场。那个大点的孩子是这两个月才过来的。小夏见人只是笑笑,不爱说话,所以她们并不知道那个大孩子和小夏的关系。

  小夏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块抹布,见到江春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江春娥笑着说,小夏,我过来认认门。小夏偏着身子让她进了屋,门边刚好有双鞋,适合她四十码的大脚,应该是小肖留下的。客厅的沙发上堆着还未来得及折叠的衣物,江春娥便坐在了沙发旁的一把木凳上。她打量着家里的环境,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般有婴儿家庭的那股奶酸味和杂乱。不过,房子装修的简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小夏给她端上来一杯凉开水,问道,阿姨有事?

  江春娥来当然是有事的。她的目光落在沙发上的衣物上,多是婴儿的小衣服,混着好几种颜色的旧布条。江春娥拿了一件衣服帮忙叠好,一边说,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用尿布带孩子,真是不多的。小夏说,我们老家都是用的尿布。江春娥看着她,她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年轻的脸上依然憔悴不堪。江春娥说,别人像你这年纪,应该还在读大学呢。你怎么就嫁人生孩子了?小夏说,我也不小了。江春娥问,那你多大年纪?小夏低声回答,二十一了。

  江春娥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夏内向,回答问题像一个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吞吞吐吐的。江春娥见那小姑娘出去倒垃圾还没有上来,问道,那小孩是你妹妹?小夏摇头。江春娥追问,那是哪个?小夏说,是肖哥的女儿。江春娥嘴张得半大,是他前面老婆的?小夏轻“嗯”了一声之后,站起来进了卧室。过了半天,江春娥没有见小夏出来,知道她去管儿子去了。江春娥觉得无趣,从客厅走到了阳台。从上面看下去,她看到一个小身影坐在树下的水泥凳上,埋着头一动不动的。一排树中混有几棵落叶树,虽是夏末,叶子却一片一片往下面掉落,一阵风将它们全卷到了孩子的脚下,她依旧没有动。一个男人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打电话,从她身边经过,将喝过的水瓶顺势放在了垃圾桶上,继续朝前走。孩子站起身,走了过去,将矿泉水瓶放到手中的袋子里。孩子正是小肖前妻的女儿。江春娥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应该是离婚时判给了父亲,可是父亲突然走了,这就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江春娥一转身,看到阳台的一角,已经堆放了好些矿泉水瓶。这孩子不是去倒垃圾,她是去拾垃圾的。可是,这能捡多少钱呢?

  江春娥径直走到卧室门口。门是半开着的,她推开门,站到门口。小夏背对着门侧卧在床上,应该是刚奶完孩子,手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胸口。对于这个像木头一样的女孩,她必须尽快进入正题。她说,小夏,你来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说。

  江春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烟盒纸,她将它不规则的残角剪掉了,夹在一本书里压了一晚,努力让它显得平整严肃一些。小夏从江春娥的手中接了过去,看了良久,将它还到她的手中。江春娥说道,这是我的养老钱,小肖没有了,我只能找你。如果是一万两万的,我也不会上门了。小夏脸露难色,我没有钱。江春娥说,他没有给你们留钱?小夏说,没有。江春娥的眼光在她白净的脸上逗留了下,扫视了客厅及与它相连的厨房,最后落在天花板的简单装饰线上,说道,你们还有套房子。她看着小夏说,你也不要怕。不到最后,我不会跟你打官司的。你们需要房子住,但是他欠我的钱,你不能不认账。

  江春娥对讨债的说辞并不陌生。那是她在十几平方米的小卖店练出的手艺,既不太得罪人,又要讨到钱。小夏此刻的油盐不进,让她警觉,这或许正是她应对自己的方式?江春娥说,你认真看看,是他的字不,是他的名不?别说我拿来一张烂纸片唬你。小夏再次将纸片接了过去,问道,肖哥真的找你借了五十万元吗?江春娥激动起来,白纸黑字的,那还能有假吗?我的养老钱全在这里了。小夏指着欠条上的日期问道,他是这天找你借的钱吗?

  江春娥说,当然啊。小夏说,那天是他生日。江春娥觉得意外,真的?他生日,你怎么不给他做顿好吃的?小夏说,我在坐月子。江春娥追问道,你坐月子,没有人照顾吗?小夏又不吭声了。江春娥说,你呀,命也不好。小夏说,欠条上的日子,不是今年的,是明年的。江春娥接了过来,还真是。她说道,真是见鬼了!江春娥解释道,人有时脑壳发晕的时候,写错日期也是正常的。小夏又说,名字也不是他的。江春娥指着欠条上面的名字一字一字地读道,他亲自写的,肖—建—明。小夏说,他不是这个肖,是草字头那个萧。江春娥心中翻江倒海,她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肖总,却不知原来是这个萧。他一开始就在骗她,竟是逗她玩的。江春娥气愤地说,这个骗子!这个死骗子!《解情记》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纠纷镜头蜂拥而至,有个人故意写错欠条上的名字,不承认自己借的钱,两人还打上了官司,最后还是判了他付钱。她似乎得到了一种力量,对小夏说,你们别欺负我这个老婆子,这是他写的字,他就得认。小夏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也不辩解。从小夏家出来。江春娥看到那个女孩还坐在石凳上,八月末的空气依然闷热,女孩低着头,当她看到从楼道口走出来的江春娥,腼腆地笑了笑。江春娥走了过去问道,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回家呢?女孩站了起来,提着袋子飞快地跑进楼道口。一会儿不见,袋子塞得鼓鼓的,她已经捡了不少矿泉水瓶。

  江春娥再去小夏家的时候,给她带过去自己做好的尿布,还有用旧棉衣做的尿垫子。小夏有些意外,还是接了过去。江春娥说完欠条的事情,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就开始聊起自己的女儿,成绩不好,只读了个职高,她在以前的锅炉厂有些关系,本来指望着女儿能进锅炉厂谋个事,结果,女儿一毕业,锅炉厂倒闭了。她自己找了一个新疆人开的烧烤店,结果呢,就被人带走了,去了天高地远的新疆,我老了能靠谁呢?小夏听着,脸上慢慢有了一些表情。江春娥问小夏,你怎么认识小肖的?小夏说,理发店。江春娥问道,你以前在理发店洗头?小夏说,是的。江春娥又问,读书了没?小夏说,读了初二就没读了。江春娥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不让爸妈过来帮你一下呢?

  小夏又不说话了。但是,江春娥每日的拜访,与小夏之间如同钓鱼一般地聊天,渐渐将她的情况了解清楚了。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贵州山区的老家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哥哥。她去过不少地方打工,去过广东一个鞋厂的流水线,也去过一个职业学校在里面负责打饭、切菜。她很喜欢那里,但是突然有天学校就不要她干了。她有一个工厂认识的老乡在这个城市的理发店当小工,她就到了这里。结果,她一来,老乡又去了东莞的工厂。她没有跟着一起去,因为小肖每天都会来理发店,让她挤很多洗发水在头上,制造一脑壳泡沫。小夏说,他就那么点头发,每次都要求洗两遍。

  这个死骗子!江春娥同情地看着小夏说,你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世面的了。如果没生孩子还好。想到孩子,江春娥问道,那个女孩子怎么办?送回她亲妈那里去,你也养不活啊!小夏又是一段沉默,江春娥叹道,小肖是个骗子,你是个傻子。

  五

  江春娥提着一个保温桶,从家里走了出去。小夏和那个叫青儿的女孩子,都喜欢她做的甜酒汤。以前夏天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做一大桶甜酒汤、一大桶绿豆沙,放在店门口。店子关门前,两个桶子一定会卖得见底。虽然是普通的东西,但是她花上大半个白天小火熬制的绿豆沙,盛上一杯,里面均匀荡漾着绿色的细沙,那种细腻的口感是独属于她的制造。一些半大的孩子,总是结伴而来,他们对她做的东西情有独钟。在锅炉厂拆迁的时候,她曾见过他们中的几个人,他们告诉她,那一桶绿豆沙就是他们的童年。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将保温桶提上来,双手抱在怀里。

  走进小区的铁门,保安室的门开着,每次都端坐在狭小的保安室里、浮肿着眼睛的中年男人不在。她朝前走了一段,看到小夏的楼下围了一圈人。江春娥快步向前,一个四五十岁的胖女人跳进她的眼帘,她一脸气愤,用手指着地面,嘴巴飞快地开合。传到江春娥耳朵里的声音,外地口音,高亢,生涩难懂。不过,这不影响她判断出,这是吵架的时候,占有绝对主权的人才有的气势和阵仗。江春娥走近人群,看到了披头散发坐在塑料袋上的小夏。在她的一侧,女孩青儿抱着弟弟小海子站着。人群围着他们,都是看了一场大热闹的表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说,知道你生气,也不能把人母子、还有衣服就这样丢了出去呀。江春娥认出,这是以前锅炉厂的老会计,八十多岁了,还保持着以前在锅炉厂劝架时主持公道的派头。胖女人回应道,别人占了你家老公,占了你家房子,你们还会来当观音菩萨吗?她对着小夏蹲着的头顶啐了一口,别人的房子和老公,就用得香?小夏也不动弹,看着地面。人群七嘴八舌,一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江春娥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她没有想到,小夏不仅嘴笨得像块木头,人也蠢得像头猪。小肖婚都没有离,竟然帮他生了孩子。现在人死了,人家老婆还将他们母子扫地出门了。江春娥走过去,指着青儿怀中正吃着手指的胖小子说,做人何必做得那么绝,这也是你老公的儿子,他们属于事实婚姻,房子就有他的一份。

  女人轻蔑地笑了下,哪个证明,这是我老公的孩子。我们有三个孩子,这野种哪里来的,关我屁事!江春娥被她噎了一嗓子后,突然反应过来,你来了正好!你丈夫还欠我五十万元钱,你得替他还。女人说,我老公不可能欠钱。江春娥说,欠了我的,不信,我回去拿欠条给你看。女人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不看!哪个找你借的,你去找谁。江春娥抬高声音,房子你要,欠款你又不管?

  女人对江春娥说,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不服气,我在法院等着你们。江春娥似乎被辣椒呛了一口,接下来一串的话都被憋了回去。女人对着青儿说,我们走!青儿看了看怀中的弟弟,又看了看小夏,一脸焦虑茫然。小夏也不接孩子,江春娥向前将孩子抱过来,对青儿说道,要开学了,跟着你妈回去吧。那孩子突然死死抓着青儿的头发不松手。江春娥费了些劲,才把小家伙的手从青儿的头发上分开。女人一把扯过青儿的胳膊,一巴掌拍到她的脑袋上,骂道,你这个养不家的东西!你以为你爸死了,她能养活你?

  女人和青儿的身影从人群中走过去,消失在小区道路尽头的大门口。中午临近,人群在议论中慢慢散了。江春娥将孩子放到推车里,推到小夏面前,埋怨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啊?江春娥看着她的头顶,又浓又黑乱蓬蓬的,但是散发着年轻人才有的茂盛和光泽。江春娥说,你如果知道他没有离婚,就先和他生孩子,那你活该!既然生了孩子,为什么房子都没有你的名字?她越说越气愤,最后扫视着凌乱不堪的行李,问了句,你带着孩子准备去哪儿?

  小夏摇头,她将头埋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全身开始轻轻抖动。江春娥知道她在哭。被她唤作小海子的胖小子坐在推车里,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太阳制造的阴影落在地面越来越小,小夏哭泣的动静才慢慢小了下来。一大堆的东西散在她们的脚下。门卫室那个保安端着一个白色的快餐盒,一边吃,一边走过来,对着小夏说,这些东西摊在这里也不好看,赶紧找地方搬走吧!

  江春娥作出要走的样子,小夏红肿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她。江春娥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算了,我有两间房,租一间给你。小夏红肿的眼睛里挤出些亮光,多少钱一个月?江春娥说,随行就市,别人都是租的八百。电费平摊,水费按人头。见小夏不明白的样子,江春娥解释道,这个孩子洗尿布用的水,不见得比我的少,他也要算一个人。

  江春娥将小夏和小海子,还有那一大堆生活的衍生物都带回了自己家。保安亭里那个男人找来了一辆三轮车,将东西码了整整一车。他帮忙推到市场,到了楼下,又帮她们将东西分几趟搬到家里。江春娥说,现在像你这样好的人太少了。男人指了指小夏说,去年冬天,她送过两件棉袄给我。虽然是她男人的,我这个人,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得的。

  到了家中,江春娥指着另一间空着的房子说,本来这是给我女儿一家准备的。你们就先住着吧。小夏这时才向她道谢,江姨,谢谢。江春娥说,谢归谢,租金要照给。小夏说,嗯。江春娥将小海子摆在沙发上。才发现小海子的手中还紧紧捏着青儿的一绺头发。江春娥从他手中取过那绺头发,将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她走进卧室,看到小夏正在拍打小肖那件黑西服的灰。江春娥说,还留着干什么?丢了!小夏说,还是新的,丢了可惜。江春娥说,那就送给刚才那保安。小夏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将它放进了衣柜。江春娥说,死人的衣服,要不就烧了,要不就丢了,不兴挂在家里的。你要舍不得,我替你扔。小夏听罢,将它拿出来,放在地板上。江春娥说,你还年轻,要不是这孩子,谁晓得你是结过婚的。别人不提他,你自己就不要再去想这个人。小夏应道“嗯”。

  晚上《解情记》开始的时候,江春娥将小夏从房内叫出来,你也一起看,看清楚了这些事情,就会少上些当。小夏从床上将小海子抱了出来,坐在她的身边。江春娥从口袋里拿出一绺头发说,看,这是青儿的头发。小夏不解地看着她。江春娥说,你拿着这几根头发,就可以给孩子做亲子鉴定。这样,说不定你就能把房子争回来。小夏接了过去,拿在手中端详着,问道,这能行吗?江春娥指了指电视说,这种事在这节目里太多了,里面比你更麻烦的事情都摆平了。过几天,我们一起请个人问一下,这种事还是得找专业律师。在这之前,江春娥已经找过离市场不远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十分钟就要一百元的咨询费。她买了十分钟,刚够她把事情讲清楚。那个自称金牌律师的人问了她仓库和欠条的几个问题之后,时间就到了。她只记得那个律师一脸为难的表情对她说,事情是比较棘手的,你的利益很难落实下去。小夏在一旁追问,我们告谁?告肖哥吗?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江春娥想了想说,东西收好,到时再说。

  半夜,江春娥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小孩子的哭声吵醒了。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是自己的家里。多少年没有在家中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了,一个孩子的到来比十个大人还要热闹。江春娥起得比平日晚了点,小夏的房门还关着。她走到阳台上,发现自己昨天洗澡后放在椅子上的脏衣服已经悬挂在晾晒架上。她伸过手去摸了一把,经过一夜,衣服已经干了。活了七十二年,在她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洗衣服。女儿去了新疆之后难得地回过一次家,她和孩子的衣服都是江春娥洗的。江春娥站在阳台上发了一下呆,一辆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从楼下突突而过,市场里的早晨开始了。江春娥回到客厅,才发现小夏站在厨房里的背影。她走过去问道,怎么起来这么早?小夏说,早上喝粥吃馒头,行吗?江春娥说,哪里来的馒头?小夏说,去菜市场买的,顺便买了菜回来。江春娥说,一起搭伙吃饭也行,我们把账记好。小夏应道,好。江春娥准备去拖下地板。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拖过地了,布拖把一直倒立在卫生间里,布条干涸地粘附在一起,像一片片枯萎的叶子。当江春娥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吸了水,恢复了以前的饱满。她打量着客厅的地面,早已经干了,灰色的瓷砖发出洁净的光芒。

  江春娥到此时才下定了决心说,小夏,你一定要开始赚钱才行,要不然你连给我的房租都付不起,更别说养孩子。小夏小声说,理发店洗头的工作还好找。江春娥从她手中拿过锅铲,在锅中一圈一圈慢慢划着,去理发店不现实,谁帮你带孩子?我教你熬绿豆沙、甜酒汤。再请铁匠做一个可以推的烟酒车摊,就做市场里那些人的生意。小夏看向她,江春娥说,看什么,未必你还看不起这个事?小夏忙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江春娥说,等市场热闹起来了,再租个门面开超市。见到小夏的眼眶里漾起一片河,她受到了鼓励,继续说,你这么勤快,眼睛里也能看得到事。那么,你的日子就有救。如果你懒,我也不管你了。小夏说,能把小海子好好带大,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江春娥说,你别看不起小生意。我借给小肖的五十万,就是绿豆沙、甜酒汤、烟酒摊赚来的。本来,我是准备重操旧业给自己赚点养老钱的……小夏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她到此时才敢正眼对视着江春娥老得皱巴巴的脸,认真地说,要不,我们一起做?江春娥看着她的眼睛说,一晚上没睡?那些事都过去了,你还放在心里就是蠢。她拍了拍小夏的肩膀继续说,我这个年纪是过一天算一天了,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过着过着,都会过去的。

  六

  江春娥推着婴儿车、小夏推着烟酒车收摊的时候,都会经过仓库的那条路。江春娥总会对小夏说,这里以后是做仓库的。小夏朝下面看,问道,为什么要挖这么深?江春娥说,听说仓库旁,还要建一个家居市场,这是下基脚。小夏“哦”了一声。江春娥说,快两年了,没有动静。她朝草丛里吐了一口痰,小肖,那个死骗子!接着,她会向小夏讲这片土地的往事。这个市场,包括这个坑未被挖掘之前都属于锅炉制造厂的范围,厂区不远处就是农村,在厂区的后面就是一大片种植着水稻的农田。锅炉厂的外围散住着不少人家,其中一座两层楼就是她家的。上面住人,下面开了一个小商店,做着整个厂区的生意。江春娥讲起当年锅炉厂的热闹,食堂里的馒头做得像一个孩子的脑袋那么大。她也讲起几个老邻居家里的事情。她和他们为了一点小事吵架,现在想起来,那就不是一个什么事。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将那些事全忘记了,却将那些人记得那么清楚。小夏不爱说话,没有小肖那样善言,但是她会偶尔提几句问,江春娥就知道她在认真听自己说话。小夏问,锅炉厂什么时候没有的?江春娥说,二十年前,它就不再生产了。江春娥亲眼看着那些长长短短的草覆盖了屋顶和土地上的缝隙,像一个荒原。几年之后,荒原也消失了。周围的农村完成了它的变装和迁徙,各种建筑拔地而起,一扫过去的荒芜,焕然一新。

  那天收摊将要回家的时候,碰到了一场雨。江春娥早就在摊上另置了一把大伞,夏可遮阳,冬可避雨。她们把简易折叠椅打开,小夏抱着小海子坐在那里看雨。

  小夏拿出手机笑了起来,江春娥问,有什么好事?小夏说,青儿给我发微信,说她考了第三名。江春娥笑了,你还真是傻。小夏说,她妈对她不好,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肖哥在这边,学校都给她找好了的。肖哥应该不想骗我,他是想跟我好好过日子的。江春娥看着小夏说,行吧,人都走了,把他就当成一个好人吧。两人看着雨发了一会儿呆,江春娥说,有时看你,挺像我女儿的,就连那傻气也像。话一说出口,江春娥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小肖说的话,那个长得像她儿子的人竟然走了大半年了。小夏听了此话,抿着嘴笑了一下。江春娥说,我女儿年轻的时候,她说要给我买大房子,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让我享清福。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这世上的人,又有哪个指望得上?小夏突然说,我可以养您老,我会照顾您。江春娥心中一暖,就像她感冒的时候,喝着小夏端到她手边的姜糖茶之后的那股熨帖。她故意绷着一张脸问道,那你自己的妈呢?你管不管?小夏说,她说老了靠儿子,不会靠女儿。江春娥说,都是年轻的时候说的鬼话,哪个老了还敢说这样的话?两人正聊着,小夏怀中的小海子突然指着远处的草丛,啊——啊——几声。阵雨变小了,她们看到了两只黄色的小猫从草丛中跑了出来,溜到路中央扭打成一团,毛茸茸的两团,刚出生不久的样子。江春娥站了起来,激动地大叫了几声,黄皮!黄皮!她走了过去,那两只小猫以极快的速度窜到草丛里不见了。江春娥站在那里又叫了几声黄皮,一只猫在草丛里应了几声,是一只成年猫的嗓音。江春娥骂道,黄皮,你这只死猫!我以为你死了,白哭了!原来你跑了,还生了一窝小野猫!小夏牵着小海子走了过去,江春娥说,小海子,过几日,奶奶捉一只猫回来陪你玩。

  雨彻底停了下来,她们照例经过仓库旁那条路回家。几场春雨过后,那个深坑眼看着一日一日不同了起来。浓淡不均的绿色覆盖住土黄色的伤口。水弯在草丛中间,时有水底生物漾起的一圈一圈水纹。各种植物让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包变成了一座座起伏的绿洲。它依然是无人问津的地方,但是动物们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讯息,它们选择了在这里驻扎。从上面往下面看,俨然成了一片充满了生机的绿岛,仿佛被嵌成四方形的一幅画。小夏推着摊车,和江春娥又从这里走过去。小夏看着那些水纹说,好像是鱼呢。江春娥也觉得稀奇,为什么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鱼未必是从天上来的?小夏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水在等着鱼。江春娥说,不可能吧,未必鱼是水生出来的?正说着,一只白翅膀黑嘴的大鸟从最大的那座草丛中一飞而起,张开翅膀,朝着市场的那片屋顶飞过去。江春娥目视着它,问道,它们又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块地的?

  小夏突然发出感慨,这么大块地,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种些菜?江春娥心中豁然开朗,对啊!是可以种啊!可以挑到小区门口去卖。这么大个地方,不种菜真是浪费了。

  很快,她们就把这个设想付诸了行动,江春娥拿起了锹,小夏背着锄头,她们沿着当初挖机上下留下的痕迹上下,一垄垄黄豆腐般的地,慢慢朝前延伸。市场里的人先是看热闹,后来也慢慢加入了起来。谁将那些土摊平、松土,就属于谁的菜地。这里竟变成了市场里最热闹的地方,很快两条台阶般的土路被开拓出来。江春娥在里面汗流浃背的时候,不会记起在这个坑之上是要建起一排仓库的。她的一部分领地被豆角、茄子、辣椒等蔬菜填满,像一块绿色的屏障。而不远处,那片未被人类占领的荒地,越来越多的鸟在此栖息、起飞,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过了不久,有好事者在那里立了一块牌子,作为分界线。那些被鸟和鱼占领的地方,没有人再向前,去动它们的领地。

  这些应该都是前年的事情了。所以,她们才知道,鸟到冬天就全部飞走了,树叶和草会变成黄色,直到春天的时候,绿色将这里重新印染,一切宛如新生。

  小夏问道,江姨,我们回家吗?她的声音将江春娥从过去的道路上拉了回来。她问小夏,这里是要建仓库了,对吧?小夏说,是的。江春娥笑了笑,迟早总得要修的。她已经掌握了命运的密码,一切会像四季的轮回。寒冬过去,而春天就会如期到来。她们相视一笑,一起抬头看了看天,这片土地如同新长出的世界般与它对应。她们就站在这世界的中央。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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