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之后,惟有此作——《史记》的结构与内容(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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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4-09-16 15:04

  黄德海

  一

  跟表的十缺其一不同,八书的《礼书》《乐书》和《兵书》都极有可能缺失后补。总共八篇,后人续补的却有三篇,算得上残佚严重。好在,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给出了八书的总体构思,即“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照现有篇目,“礼乐损益”指的是《礼书》和《乐书》,每一代的礼乐都需要损益调整。“律历改易”指的是《历书》,根据日月运行的变化来调整历法。“兵权山川鬼神”,“兵权”指《律书》,“山川”指《河渠书》,“鬼神”指《封禅书》。“天人之际”主要指的是《天官书》,应该也包括《历书》和《封禅书》的部分内容。“承敝通变”指的是《平准书》,根据不同形势调整经济政策。

  书体的来源,刘知幾主张出于《礼经》,郑樵认为起自《尔雅》,章学诚推测跟诸子有关。更有一种看法,则云脱胎于《尚书》,如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所言:“《史记》八书,实取则《尚书》,故名曰‘书’。《尚书·尧典》《禹贡》,后世史官所记,略去小事,综括大典,追述而成。故如‘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即《律书》《历书》《天官书》所由昉也。‘岁二月东巡狩。……车服以庸。’《封禅书》所由昉也。‘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直哉惟清。’《礼书》所由昉也。‘帝曰,夔,命汝典乐。……百兽率舞。’《乐书》所由昉也。‘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平准书》所由昉也。《禹贡》一篇,《河渠书》所由昉也。”

  十表追《春秋》,八书拟《尚书》,即便无法一一对应,也不难从中看出司马迁的勃勃雄心。或者也不用远溯六经,就引《太史公自序》关于八书的几个说法,就不难看出这卓绝的心思——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三。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

  注意引文中的“损益”“古今之变”“切近世,极人变”“观事变”,大概能够意识到司马迁的志向所在。阮芝生总结八书的主要内容,并述司马迁立八书之目的谓:“大体而言,《礼书》讲礼义教化,《乐书》讲音乐理论,《律书》讲律法兵械,《历书》讲岁时历法,《天官书》讲天文星象,《封禅书》讲宗教祭神,《河渠书》讲地理水利,《平准书》讲财政经济。个别视之,八书各述一件专门事情,件件都是专门之学;综合而论,八书内容宏富,所记都属朝章国典与大政大法。能知礼乐者未必能察律历,能究天官、封禅者亦未必能明河渠、平准;今观太史公之叙八书,却能总揽并包,推明本始,并及古今之变,可说最为难能。非淹通博贯者,孰能为之?……司马迁之作‘八书’,其目的在于观世变,通古今,究天人,有垂法后王之意。故‘八书’实为太史公论治之言,其所记之大政大法,咸与治道或治法有关。”

  八书中的《礼》《乐》《律》三书虽佚,但后人也常会勉力弥缝,甚至从中看出司马迁的深意,郭嵩焘《史记札记》即云:“太史公《礼》《乐》二书,皆采缀旧文为之,仅有前序,其文亦疏缓。礼乐者,圣人所以纪纲万事,宰制群动,太史公列为八书之首,而于汉家制度无一语及之,此必史公有欿然不足于其心者,故虚立篇名而隐其文。”明杨慎则言:“太史公之为《律书》,其始不言律而言兵,不言兵之用,而言兵之偃,而于汉文帝尤加详写,可谓知制律之时而达制律之意也。”二人从无字处揣摩司马迁的深心,或许受到了汉明帝说《史记》“微文刺讥,贬损当世”的影响?

  不止佚失的三篇,即如《封禅书》《河渠书》与《平准书》,很多人也推测出了其中的刺讥之义。清高嵣《史记钞》评《封禅书》曰:“此书有讽意,无贬词,将武帝当日希冀神仙长生,一种迷惑不解情事,倾写殆尽。故前人谓之谤书,然其用意深矣。”稍晚的尚镕《史记辨证》论《河渠书》云:“塞河开渠,所以通漕溉田也。然武帝听臣下之言,轻用民力,广兴水利,总是一篇侈心。”明末清初的徐枋谓:“作《平准书》而有深痛矣。痛者,痛文景完富之天下,孝武以多欲而敝之也。……太史公既深痛之,故明言之,且切言之,以为人君多欲则多事,多事则多费,多费则天下贫而民俗坏,于是列治乱之效,陈得失之体,使后世知天下虽大,四海虽富,而轻用之必敝也。”

  上面的引文,只是关于八书的部分结论,说明了《史记》的“微文刺讥”之旨,或许也跟司马迁的“发愤”有关。需要注意的是,上面不同的说法牵扯到每个发言者自己置身的时代,未必适应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比如,晚清寻求中国富强之路的郭嵩焘就认为,“《河渠》一书,叙汉武通渭、引汾、通褒斜之道,穿洛,而终之以塞决河复禹旧迹,其勤民至矣,而言水利者遂遍天下,此两汉富强之业所由开也”。

  至此,八书中只有《历书》和《天官书》没有提到。方苞《读史记八书》认为《天官书》“特家世所掌,有独传其精义者”,而《历书》所记的历法司马迁曾亲自参与制定,二者或有更为独特之处。

  二

  提到《天官书》和《历书》,就不能不提到天。金克木《谈“天”》一文,将古代所谓的天看成一个全体:“天不是天空,不是指那个常常变换颜色的一片(《庄子》:“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也不是日月星活动于其中的空,而是包括所有这些的全体,和地相对的全体。地的全体不可见(人不能上天),靠天来对照。抽象的空间概念是在具体的实的空间的认识之后的。”张光直清楚地说出了其中的关键,“天,是全部有关人事的知识汇聚之地”。用《剑桥插图天文史》的话来说,属于自然的天也是“文化资源的天空”。

  因为《史记》五体,尤其是《天官书》和《历书》中记载了很多天文现象,司马迁某种程度上好像可以归入天文学家的行列。参照现在的科学观点,司马迁对天文学的贡献,起码包括对奇异天象的记录、对恒星颜色的观测、对恒星亮度的辨别、对变星的记载等。可是,司马迁跟天相关的学问,确定是现代意义上的天文学吗?

  上面提到的文章中,金克木指出了《天官书》的特殊性:“《史记·天官书》可以不当作天文学而当作古人的‘天学’书看。‘天学’和现代天文学可以说几乎是两回事。……《天官书》先分天为五宫:中宫和东南西北四宫。中宫是北极所在,无疑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大可玩味),所以首先举出‘天极星’。一颗明亮的星是‘太一常居’之星。这一带是后来所谓‘紫微垣’,即帝王所在之处。‘太一’旁边的星是‘三公’,后面是‘后宫’。……五宫之后列五颗行星及其解说。从木星开始,大概不是只因为它最明亮(金星最亮但只见于昏晓),是因为它十二年一周天,是年的标志,所以名为‘岁星’。接着是火星、土星、金星、水星,配上五行。这以后是日、月,以及彗星、流星等等,直到‘云气’。天文学渐少而星占术更多了。”作为天文学,怎么可能跟星占学沾边?但作为“天学”,星占是否题中应有之义呢?来看《天官书》论赞的一段——

  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凡天变,过度乃占。国君强大,有德者昌;羽小,饰诈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夫常星之变希见,而三光之占亟用。日月晕适,云风,此天之客气,其发见亦有大运。然其与政事俯仰,最近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动。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

  天象出现了异常,人主必须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不同的征兆需要不同的应对方式。有了这个线索,就不能发现《天官书》的整体结构,如朱文鑫《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所言:“书分三节,首言星,次言气,末言岁。故其论曰:‘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史公本三家之说,虽不专论星象,而叙述恒星,尤为深切著明,言下见象。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五官之坐位,朗若列眉。其他占验之说,或依据星象,或假借名义,各有所本,绝非凭空臆造。”结合金克木的说法,可知《天官书》的正文部分,分别写的是星占、气占和岁占。如此,把《天官书》作为星占学著作,应该没什么可以让人吃惊的吧?

  如果不把科学作为唯一去取标准,其实不难意识到,中国古代天学,多跟星占相关。江晓原指出:“古代中国之‘天文’,实即现代所谓‘星占学’(astrology)。历代正史中诸《天文志》,皆为典型之星占学文献……而此类文献在《史记》中名为《天官书》,则尤见‘天文’一词由天象引申为星占学之痕迹——天官者,天上之星官,即天象也。后人常‘天文星占’并称,亦此之故,而非如今人以己意所逆,将‘天文’与‘星占’析为二物也。”古代的天文家亦即星占家,“实为上古巫觋之遗裔”,“在上古时代,唯有掌握通天手段者(有巫觋为之服务)方有统治权,而‘天文’即为最重要之通天手段。”

  当然,《天官书》写了诸多天象,验之以现代科学,也有不遑多让之处。除了上面的泛泛罗列,不妨就以“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来举例。《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谓:“携,连也。杓连龙角,故曰携。龙角,角宿也。盖角在子午圈时,杓正南向以对之。即角宿第一星与杓之摇光及帝星,约在一直线也。且此星与杓之开阳及今之极星,亦在一直线也。衡,玉衡也,杓中之一星。殷,中也。衡当南斗,故曰殷。盖南斗在子午圈时,衡正南向以对之,即南斗中二星与玉衡约在一直线也。魁在参宿两肩之上,故曰枕。盖参在子午圈时,魁正南向以对之,即由魁之天机傍天枢以至参右肩,由天权傍天璇以至参左肩,皆在一直线也。由此推之,观杓而知角,观衡而知斗,观魁而知参。察北斗之循行,足以窥大块之文章,握浑天之璇玑。”

  朱文鑫在书里附了一张图,可以清晰地看出这十二个字描述的天象。不过上面的说法有点专业,那就用《潘雨廷先生谈话录》里的一段话,来传达其间的蕴奥吧:“妙就妙在此图用眼睛是永远看不见的,角星要夏天看(如要在一天内看,角要极早在黄昏看,斗星要极迟在清晨看),参星要在秋冬之际看。人就是上到宇宙空间,看到的也不是此图的景象,此图的实质是已经描写了时间。一半直接见到,一半要用思想,真实情形永远如此。”从这个方向看,作为自为系统的中国古代天学,重要的不是有多少跟现代科学相符的部分,而是借由精密的观察,人的思维认知不断走上新的台阶。

  三

  前面反复提到司马迁参与太初改历,但没有具体展开。据《历书》,当时的情况是,“天下初定,方纲纪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袭秦正朔服色”。汉家初得天下,遇到的棘手问题太多,没来得及校正历法,袭用自秦。张闻玉《古代天文历法讲座》谓,“历法是以固定的章蔀统筹多变的天象,行之日久,必有误差”。随着时间的推移,汉代多次出现“日食在晦”的反常天象,即“朔晦月见,弦望满亏”,这说明“此时用历明显不准,已经超越天象一日”。深知“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的汉武帝,恰好这时收到公孙卿、壶遂和司马迁“历纪坏废,宜改正朔”的进言,在需要和时势的合力之下,很快便予以采纳,司马迁也顺理成章地参与其中。

  照张闻玉的说法,“太初改历的原因就在年差分积累过大,造成‘日食在晦’的反常天象,现在改历者看准了这一时机,为纠正用历的误差,取消朔日余分705和冬至余分24(即消除年差分),便使元封七年十一月甲子日夜半0时合朔冬至无余分……同时,还改岁首(以寅月为正月,该年十五个月,其中丙子年(前105)三个月,丁丑年(前104)十二个月),改年号‘太初’以为纪念。”太初改历对中国历史意义重大,最重要的是以建寅为岁首,迄今两千年没有变化,对汉民族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巨大影响。即便没有后来的《史记》,司马迁也已经对整个中国文化作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尽管如此,司马迁跟太初历的关系,还是出了问题。首先是《历书》末尾所载《历术甲子篇》疑问重重。该篇中,焉逢捏提格太初元年之后,逐一列举了天汉元年、太始元年等年号、年数,直至汉成帝建始四年(前29)。如原文如此,则司马迁活到了汉成帝建始四年(前29),享年117(或107)岁,这可能性不大。据此可以推定,《历术甲子篇》并非司马迁手笔。不过,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如张闻玉所言,“混入《历术甲子篇》中的年号、年数,断非出自司马迁的手笔,纯系后人妄加”。去掉混入篇中的年号、年数,《历术甲子篇》便豁然可解,“虽然只列了甲子蔀七十六年的大余、小余,并依此推算各年朔闰。其实,其他十九蔀均可照此办理(只需加算蔀余),这是一个有规律的固定周期,所以我们称之为‘历法’”。

  也就是说,《历术甲子篇》是司马迁给出的计算公式,年号是后世无知者妄加。《历术甲子篇》的公式性质一旦明确,《历书》的结构也就非常清晰了——先讲述历法的意义,接着以论赞回顾历法演变,展示汉代历法问题,随后点明太初改历的起因和结果,“后附《历术甲子篇》,以明示历法根据。记载简明扼要,但清楚合理”。

  其次的问题是,关于太初改历,《汉书·律历志》与《史记·历书》记载并不一致。《律历志》载,太初改历还曾采用邓平的八十一分法,司马迁对此竟只字未提。这当然会引起后世研究者的猜度,以致有人怀疑,司马迁不满采纳八十一分历而故意失载。张闻玉判断,“太初改历实际上分两步进行。在元封七年进行改历时(消余分、改岁首),邓平尚未参加,八十一分法也没有制定,司马迁只是按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记载,所以《史记》详记《历术甲子篇》而不记邓平及其八十一分法——司马迁不能未卜先知!至于邓平八十一分法取代四分法,那已是太初改历的第二步。其时司马迁或衰病无力,或不在人世,所以《史记·历书》根本不提邓平法”。

  《律历志》与《历书》不符,一方面是因为《汉书》距改历年代远,史料不全,“另一方面由于班固本人对汉初用历、太初改历缺乏正确的认识,以致使《汉书·律历志》的记述陷入混乱,前后矛盾;而《史记·历书》出自太初改历当事人之手,自然比较可靠可信”。以上种种,还不是司马迁跟历法相关问题的全部,先来看《历书》论赞的第一节——

  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祇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跟《天官书》一样,这段文字(甚至《历书》全文)也有两个略显矛盾的倾向,一是属于所谓科学方面的,如考察星度,纠正闰月余分;一是属于所谓迷信方面的,比如分管天地神祇之官,神有灵明并降下好年景。从迷信方面看,江晓原说:“在司马迁心目中,历法本是用来通天、通神、避祸趋福的,而这也正是星占术的基本宗旨。……颁告朔实即颁历法,诸侯遵用王室所颁历法,即象征王室掌握着他们的通天工具。”从科学方面看,则可用吴守贤的话来说:“第一,司马迁为我们留下了一部上古历法的演变史……第二,司马迁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完整的‘四分历’推步方法和完整的算例。”

  稍微深入些思考就能明白,在司马迁的年代,所谓科学和迷信原本是一体,冠上先进或落后的名义,不过是后来人的分别智。《天官书》《历书》的星占术和科学内容,本质上是一个整体,一个可以作为思想实验的整体,人们可以根据对这个整体的掌握程度来判断思维水准的高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就可以理解,作为同行,司马迁为什么会批评其他星占学“禨祥不法”(占验没有规矩)、“凌杂米盐”(凌乱琐碎),而对自己充满信心,同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汉书·艺文志》会说“星事凶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

  或许可以说,无论对天象的观测,还是对时事的预言,在总体性的思想实验中,都是那个思维最缜密、信息掌握最全面的人,站在了当时学问序列的最前端。无疑,司马迁正是这样一个站在最前端的人。

  四

  杨照《史记的读法》提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古往今来很多《史记》的选本,都依循一个简单的原则,就是考虑《史记》文章的好看程度,将‘不好看’的部分挑出来,只留‘好看’的部分。”说白了,好看不好看,关注的是作品的叙事性,也就是纪、传的“传”。前面说到的表和书,属于最不好看的部分,《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叙事性强,算是本纪中好看的文章。《史记》绝大部分好看的篇目,出自世家和列传(尤其是列传)。

  不过,司马迁立世家和列传的目的,可并不是为了好看,尤其是三十世家。《太史公自序》谓:“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世家记载的是诸侯列国之事,其中的人物是“辅拂股肱之臣”。诸侯列国环绕本纪的宰制者,就像二十八宿环绕北辰,三十根辐条连接在一个轴心上。世家涉及的诸侯列国有统治区域,因此写法很像本纪,也是编年为主,大事乃书。

  除《三王世家》佚失,其余二十九世家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自《吴世家》至《田敬仲完世家》,皆先秦封国。第二部分《孔子世家》《陈涉世家》《外戚世家》三篇,是特殊的一类。第三部分则自《楚元王世家》至《五宗世家》,属汉初封国。首尾两部分少有异议,中间三篇,一直有人批评司马迁自乱其例。只是,《太史公自序》言,孔子“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蓺之统纪于后世”“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外戚世家》序起首即言,“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布衣而为天下师,匹夫而启亡秦之端,外戚而影响国运兴衰,列为世家,应该也不能算完全无法理解的破例吧?

  三十世家之后为七十列传,占全书一百三十篇的一半以上。列传可以大体分为五类,一是分传,如《伯夷列传》《李斯列传》《司马相如列传》;二是合传,如《管晏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屈原贾生列传》;三是类传,如《刺客列传》《酷吏列传》《货殖列传》;四是四夷传,涉及匈奴、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大宛六个区域;五是单独的《太史公自序》,属序传。

  照司马迁的说法,列传主要载“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之人。进入列传的人,或仗义而行,倜傥不羁,有嘉言懿行传于世,如伯夷、叔齐、老子、韩非、仲尼弟子等;或立功名于天下,不必全是正面行为,如管仲、晏婴、吕不韦、李斯、公孙弘等。

  列传中,少数几篇也有异议。淮阴侯韩信、吴王刘濞、淮南王和衡山王,情况较为典型。他们当然算得上王,应列为世家,可韩信以反名被诛,刘濞因叛乱被杀,淮南王反叛国除,衡山王叛逆自杀,都算不上“辅拂股肱之臣”,因此未入世家而入列传。四夷为一方之国,也可以入世家,但如阮芝生所言,他们“或为敌国,或为附庸,或为外臣,其世系多不详”,并以中国纪年记事,因此只能放进列传。

  列传记事,需点出传主本人的生平要点,并牵连其胸襟格局,因此要选择最有说服力的细节,于是文章自然生动,感发人的力量也深,因而“好看”。明茅坤云:“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若此者何?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列传贴着每个人物写,让退隐到时间深处的人们重新在文字中生动起来,才能成为历史经纬织体上的饱满血肉,引起了历代读者的共鸣。不过,《史记》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不能拆开单看,如晚唐皇甫湜所言——

  编年记事,束于次第,牵于混并,必举其大纲,而简于序事,是以多阙载,多逸文,乃别为著录,以备书之言语而尽事之本末。故《春秋》之作,则有《尚书》,《左传》之外,又为《国语》,可复省左史于右,合外传于内哉?故合之则繁,离之则异,削之则阙。子长病其然也,于是革旧典,开新程,为纪为传为表为志,首尾具叙述,表里相发明,庶为得中,将以垂不朽。

  不妨用阮芝生的话来说明:“历史的记载,有三种基本的方法,即记时、记人、记事。这三种方法,各有得失。记时者为编年,编年者按年月记事,可以把时间的顺序交代得很清楚,但记事则分散、间断而不能连贯,记人也只限于某一时日,不能总叙一生,而且有些事在编年体中会写不进去。……记人为传记,传记以人为主,可以把人物事迹叙述得很完整,但不能详备某一历史事件的首尾始末,也不能全载某一时期历史的多方面发展,而且有些事也会写不进去。……记事为记述事情之本末,可以详备事件的首尾始末,但不能叙述人物的一生,也不能记录某一时期发生的所有历史事件,而且也有些事情会写不进去。”时、人、事既共时又历时,有时顾及了这个就要忽视那个(《史记》为人熟知的“互见法”,恐怕就是出于这个不得已),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皇甫湜说的是,《春秋》需要《尚书》配合,《左传》需要《国语》配合,才能相对规避无法两全的情况。司马迁熟读典籍,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上述问题,于是采取了新方案,所谓“子长病其然也,于是革旧典,开新程”。《史记》用五体,弥补了三种方法各自的缺憾:“司马迁所创的纪传体,便是对此问题所作的答案。纪传体其实包括了记时、记事、记人的三种基本方法,并作了一种综合的运用。《史记》五体中,‘本纪’‘表’与列国‘世家’,是编年记时,‘列传’与若干‘世家’,是传记记人,八‘书’与少数几篇‘列传’,则是纪事本末。司马迁把这三种方法会合在一起使用,成为一种新的综合的记述方法,也就构成了《史记》的新体裁。”一书兼备《春秋》《尚书》《左传》《国语》四书之长而能避其所短,无论如何都算得上空前的创举了吧?

  五

  谈完了《史记》的结构和内容,再回过头来看司马父子的太史令(史)职掌。戴君仁《释“史”》谓:“由史知天道,故其原始职务掌祭祀而包括卜筮星历,都属于天道神事。”除了“知天道”,史另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能,跟文字有关。“史字形状,像人执简册,表示他的生活和书本不离。文字的需要,一天天广泛起来,他的职务范围,便一天天扩张,不但书籍归他们掌管,极可能连作教科书用的识字本,也是史所编制的。”用司马迁说的“文史星历”来总括,前者就是“星历”,后者就是“文史”。

  前面已经讲过司马氏的天官职掌,不妨进一步看看文史的部分。《太史公自序》谓,“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索隐》云,“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程金造《太史公所掌文史星历说》据此推断:“太史谈、迁父子,为汉太史令,所职掌的‘文史’,就是主管皇帝家藏的书籍。”当时的皇室藏书虽然丰富,但并不对外开放。“秘府的书籍,其所以禁人观览与抄录者,还不只是由于一书写本之无多,怕有佚失。其主要原因,乃在于书籍所载的,多是各家理国治民的计谋方略,这些统治黎民的方术,只能皇帝独握在手,不能操之他人,因此禁止散行于各地。”司马父子因为职责所在,得以观览皇家的丰富藏书,对当时见于记载的各类思想有着较为全面的了解。

  除了读已经基本形成的书,司马迁还能接触到现在称为档案(甚至是绝密档案)的文字。《史记集解》引如淳曰:“《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由此可见,司马迁能够接触到当时的很多重要档案。所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故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说的就是这些新旧档案吧?古人文字的主要功能,是借以解决遇到的事,没有现在所谓写作这回事。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后来被尊为经典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是为解决当时问题留下的档案。如此一来,《太史公自序》所谓的“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就是对“文史”这一职掌的另外一种说明方式?到这里,我们也就几乎看到了司马迁的职掌与志向的关系——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在“究天人之际”前面,司马迁加了“亦欲以”三个字。其中的“亦”字,需要从汉代的具体情形来看。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崩逝,一直被祖母束缚手脚的汉武帝终得乾纲独断,不久即发出了“天人三策”中的第一问。策问中密集出现了天命、灾异、三光、寒暑、鬼神这些词,可见所询与天人关系相关。既是“今上”所问,回答此一策问的人当然很多,照李纪祥《太史公“成一家之言”别解》的说法,回应策问者两次即已逾数百,因而“必然已盈绕天下之士,成为当世欲以究明的一大汉世关键问题。司马迁亦忝列其一,所以他才会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

  司马迁提供的天人关系答案,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呢?相比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官书》谓:“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也就是说,司马迁并非凭空想象出一个永不变化的天,而是凭借自己的天官职掌,不断观察天象的变化,并根据这变化进行“天人之际”的探究。在司马迁心目中,观察星空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帝国的运行情况,这不是猜测,更不是禨祥,而是确定的事实。如此,“亦欲以究天人之际”就不是司马迁的谦辞,而是饱含着他对解决笼罩当时汉王朝最大思想问题的自信,更隐隐透出他获得整体认知时的强烈自豪。

  此外,《天官书》赞词中的“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是否也包含着“通古今之变”的意思?前文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不是同样的“通古今之变”?研究古今变化,对照当时情形,以便不断损益调整,正是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之一。只有经过这番损益调整,此前沉埋在石室金匮中的遗文故事,才得以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进入整个民族的精神创造序列。有心者不妨留意《史记》各篇的序或赞词,“通古今之变”的精神始终贯穿其中。

  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跟司马谈、迁父子的职掌有关,最后的“成一家之言”怎么理解呢?钱穆《太史公考释》论之甚明:“若其书为官史,则迁既续父职,责任所在,无所逃卸,何以其父临终遗命,乃曰无忘吾所欲论著,而迁亦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乎!’即此可知记注(按:记录)为官史,而论著乃家言,体例判然,断非一事矣。故迁之为此书,实不因其任史官,其书亦不列于官府,故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其书义法,自不限于官史之成制。”这样看“成一家之言”的属性,“正以明其非官书。官书者,汉志谓之王官之学,家言乃汉志所谓百家九流”。说白了,《史记》并非官史,而是家言性质的子书。或许,这也是此书最早称为《太史公》的原因。

  子书只是司马迁的自我设定,随着影响扩大,最终,《史记》成了一部横贯经史子集的巨著。阮芝生《〈史记〉的特质》,说出了其中的窍要:“《史记》是‘正史鼻祖’,应属史部;《史记》是‘散文大宗’,可列集部;《史记》‘成一家之言’(诸子百家皆各成一家之言),又带有子书性质(此子书不过是以史书的形式出现罢了)……《汉书·艺文志》把‘《太史公》(《史记》原名《太史公》)百三十篇’列在‘六艺略、春秋家’下,可见汉人原把它归入经(六艺)部,视它为《春秋》的嫡子。”结合司马迁的雄心,这一说法,或许可以更确切地表达为——《史记》原本的目的是“拟经”(十表类《春秋》,八书拟《尚书》),实际达到的程度是“成一家之言”的子,后世将之确认为史部之首,却也折服于其闪耀于集部的文字精妙。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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