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第三条河岸——读陈善壎老师《一串倒提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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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9-25 16:51
曾令娥
2018年底,听说陈善壎老师出版了散文集《痛饮流年》,我即购书拜读。今年5月,闻知他的诗集《一串倒提年月》在广州出版社出版,我欲先睹为快,于网上拍得新书。三十二开本,七十七页,白色书名纵列在紫色背景上。云雾缭绕中,一楼江畔耸峙,给人繁华褪尽之后的沧桑、高古、宁静之感。
我与陈善壎老师相识于十三年前。五月,长沙城弥漫在栀子花的香气中,我在毛泽东文学院作家班学习。一个周末,我和作家班同学丛林、焦玫及张远文去看望罹患深重眼疾、从粤返湘的老作家刘舰平。在书房,刘老师惠赠了他的新诗集《高山流水》,说起了自己的挚友陈善壎老师。几天后,刘老师电话里说,陈老师赴株洲给郑玲老师办事,将在长沙逗留一日,由数学家邹捷中做东,于冰火楼设宴,问我来否。我打的赶赴,于是得见陈老师。其时的他,身材清癯,眉弓较高,两眼放射出深潭般的光芒。席间,他话不多,一口纯正长沙话。但若开口,他的幽默则让你从心眼里往外蹿鲜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他比我父亲还大一轮,可丝毫没有长者的架子。其后,我们赏杨福音的画,品新泡的毛尖茶,观刘重光玩空竹,黄昏时方尽兴而散。
从此,我和陈善壎老师成了忘年交。2011年暑假,我赶到他家,陪护郑玲老师,那半个月,成了我弥足珍贵的美好记忆。我陪郑老师聊天,帮她按摩,阅读她和陈老师的诗、文,了解他们近乎传奇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家不大,三室一厅,合起来大概只有八十多平方米吧。一溜儿与天花板齐高的书柜,摆满了郑老师作品的各种译本,权作玄关。客厅一个二十几英寸的彩电,一张旧长沙发,一个矮木茶几,如此而已。卧室陈设更简陋,一床一桌,过道上只够轮椅稍稍转身。家里窗明几净。小阳台上,种了几盆葱、蒜,郁郁葱葱。几乎是每隔两个小时,郑老师就需翻一次身,进行一次按摩。陈老师总是不厌其烦,乐乐呵呵地忙碌着。听说,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将近十年了。
半个月后,我回家了。后来,我和陈老师常有电话或短信往来,但听到的消息时好时坏,我的心时常悬着,默默为郑老师祈祷。2013年11月29日下午二点三十五分传来凶讯:郑老师在株洲因病离世。之后好几年,陈老师一直沉浸在失去爱侣的悲伤之中,“郑老师走了,我的心也空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堪慰的是,陈老师终于重拾起了心情,这本《一串倒提年月》诗集,展卷细细品读,每一首都耐人咀嚼,把人引入一个或神性或荒诞或浪漫或温情的世界。六十三首古体诗,如同南国长满气根的大榕树,表现的正是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半个多世纪,“历史与时代、个人与命运、自然与地域、友谊与岁月”的宏阔主题(黄礼孩语)。某种意义上说,对于历史真实的呈现,诗歌更为直接。诗集带有自叙传痕迹,作者将自己的知青岁月、苍茫心境、命运归宿和盘托出,几乎就是一部非虚构的断代史。历史大轮盘里,一代人的人生命运突然改道,痛苦剥离,困惑迷茫,然后用后半生去重新安顿内心。他们被吹落到偏远之隅,重新扎根,重新生长。诗歌落脚于“我”的人生经验的书写,可表现的是整个时代的情绪:它是横亘在时间轨道上的一枚石子,它是寻常人家的巨大变故,它是日常生活中的不确定,它是投射在人们心灵上的一块阴影,它是百转千回后的余音!《一串倒提年月》素朴真诚,将风云时代中的个体命运、人际沧桑娓娓道来,人们大都能从“我”的经验里找到自己的影子,那种几乎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无缝衔接的故事、环境与场景,让我们有一种回望、追寻,或是再次经历那些曾经黯淡却又微光闪闪的生活的亲切感。
苏轼曾在给子由的诗里感慨人生如雪泥鸿爪,足迹印在春雪上,融尽是必然的。但有些路程、有些足迹,印在心灵里,永难泯灭。“庾信文章老更成”,老更成者,不讲究文采,而讲究生活本身了。陈善壎老师《一串倒提年月》让人感觉,他不像是在作诗,而是让生活自身焕发光华。他记录着“乱离遭际,碎片生平”,回味着与郑玲的挑灯夜读,感慨着患难时的乡友情谊,叙述寻常日子的电光石火。虽然格律谨严,却是一派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天然去雕饰,用大气而慷慨的语言,将“埋在时光深处”的六十余年往事,开挖,倒提,歌与哭,响心头,如何不让人“心头上,茫茫洞庭,浪拍江楼”?
诗集中,陈善壎老师写给郑玲老师的诗最让人动容,他们被下放到江永瑶乡张家村,白天要出工、挨斗、游街,只有到晚上才有空看书、谈天。煤油灯闪闪烁烁,夫妻俩相对而坐,静静读书,偶尔交流几句。“书开半夜人初静,语共孤灯影正斜”(《七律·1965年在张家村赠郑玲》)、“昼永倚松开卷短,肠饥卧石啖花寒”(《七律·张家村岁月》)那样的情景,似乎很“诗”很唯美,让人联想到李易安、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缱绻,尤其是后两句,陈老师在诗下的注里说,回长沙念给锺叔河听,他听一遍就记住了。他至今乐道此事,说“好诗容易记住”。但是结合时代背景,再看陈、郑老师的夜半共读,其实是一种苦涩难言的人生遭际。他们缔结美好姻缘的见证者之一的“野刺莲花”,不仅在《痛饮流年》里多次出现,也在《一串倒提年月》里轻轻摇曳:“野刺莲花,多情应爱你,盛开如雪。”(《念奴娇·心野无边风月》)
“月伴心寒人可瘦,诗和血写句多工。”郑玲老师离世三年后,陈老师写的《七律·怀郑玲三首》及《如梦令·纪事五首》,读后如闻一曲椎心泣血的《江城子》:“寒夜灯孤影瘦,长忆从前杯酒。”“心之忧矣林花谢,泪不干兮渌水滨。纵使春江花月夜,可堪垂老断肠人。”伊人已逝,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三年不见问何之,诗稿初成好示谁?”“把酒恨无人,泪湿青衫双袖。”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怎能不令人痛彻肝肠?
《一串倒提年月》中,陈善壎老师简笔勾勒与文友们的诗酒唱和,读之每每令人心驰神往,仿佛《世说新语》里的名士,俨然兰亭曲水流觞于千年后的重现:“锦绣藏胸人倜傥,虚灵透纸句参差。”(《七律·赠人》)“吟哦有句追唐韵,云雨无凭梦楚襄。”“笑闹中,挂汉悬唐,一串倒提岁月。”(《疏影·一串倒提年月》)印象最深的是写数学家邹捷中于长沙冰火楼宴请诸友的七律:“检点平生似梦游,慨然回首动歌讴。心通天地情无悔,痛彻肝脾泪不流。数语温存人幸在,三杯缱绻意难收。来年应有重逢日,把臂扶肩再上楼。”攀柳、品茗、赏画,潋滟湖光、殷殷笑语,用本来寒酸、艰辛的往昔岁月佐酒,愈发显出太平盛世的芬芳醇美,多么恬淡而又性格鲜明的一幅名士雅聚图!我自己特别爱看这样的文字,因为作家笔下的名家,至少同时兼具两个特点:熟人视角、小说笔法。再加上读者自带滤镜的阅读,总是亲切又神秘、形象又幽默,令人难忘。由于陈老师的多重身份和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他的“朋友圈”阵容不仅豪华,而且许多时刻,他与朋友之间的交往既具有个人意义,还具有历史意义。他深情的讲述和回忆,让概括的、抽象的文学潮流变迁有了细致可感的纹理、温度和血肉。
我们不知道时代的呼声与作家个体的文学追求具体是如何在历史的夹缝里汇成激流破壁而出的,我们也无法亲历那个作家的心声与时代的脉搏如此默契的时期,但从陈善壎老师诗文涓流里发出的琤琮鸣响,以及它在人性深处引发的种种复杂效应,我们可以一点点拼凑出那时那人的精神图景,一点点接近理解之同情。
在《痛饮流年》散文集里,我就领略了陈善壎老师高超的叙事艺术。他特别擅长反构冲突,进行各种奇妙的嫁接和混合。在最应该发生冲突的时刻他温和处理或一笔带过,在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则挖出内心的惊雷或故事的反转。大量的独句成段、台词般的人物对话、近乎白描的动作巨细、高潮处的戛然而止,以及电影般的场面感和镜头感,都让他的散文富有密度和张力,读时骇然、撼然、恍然,个中奇妙滋味不可言喻。他的旧体诗词,深深扎根于中国古典文学之厚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平明枕畔温楚骚”“亲陶,又亲杜,又偶法苏辛”(《忆旧游·风雨夜失眠》)。作为一位历经离乱后不断回望、深深眷恋的人,作为一位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而对故乡有了更多认识理解和精神建构的人,陈老师对这些历史文化遗存、差异、矛盾了然于心。冲突的反构涉及两性、代际、同代人之间,还涉及传统与现代、世俗与神性,解体与重构,是大的历史变革中人们必然要遭逢的现实变化、内心疼痛以及精神困惑。“却悟自然成律度,文崇奇变是真传”(《七律·赠荒田》),陈老师以独属于自己的方式,打通了古典与现代之间的通道,揭示现代文明审视下的边地密码与生活图景,并具有明显的双栖风格。这里的双栖,不仅指向他在散文与诗歌上的双重建树,更指向他在时代语境下对地域、族群、语言、文化的敏感与自觉,在内容风格上具象与抽象、现实与超拔的结合,还有本土与外来的碰撞,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彼此相依又相互抵牾。这些阔大丰富的双栖元素在陈老师身上自由切换与多重融合,由此带来奇妙如《百年孤独》的美学效果,让他的“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的故事奇异真实、新鲜异质,别具一格又发人深省。
陈善壎老师的诗文注目于身边的平凡人,致敬了每一个不平凡的灵魂;他专注于人物塑造,制造出璀璨耀眼的人物弧光;他一丝不苟地呈现瑶乡大地的生活质感,描画生活本来的样子;他由一次莫名其妙的“逃亡”揭开一代人的精神伤痛,吐露一个时代的隐秘心事;他讲述人生命运的波诡云谲,传达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他满腹惆怅,无限深情,书写出生活内部的淋漓诗意……
在那条流淌不息的湘江,看不见的第三条河岸边,两个“我”相遇了,他们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只有两个“我”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丰满的灵魂。不同的时代被并置在一起,年轻的和年老的面庞重叠相合,对于时间和归宿作出了最好的诠释:“应难戒得今宵梦,把针来,春夏缝成片。重重叠叠江南,诗在中央,看谁了断?”(《莺啼序·清寒又添薄暮》)
至于我们,经历了一场诗歌朝圣之旅后,如同沐浴了一场精神的大雪。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让世间的一切得到救赎。雪花掩藏了伤痕,消退了仇恨,浸润了心灵,给努力生活的人们以无限的祝福:家与国,俱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