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文化立场之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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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3-29 14:43
李廷华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自幼读书,接受中华传统文化,华夏正统观已然培植。陈宝箴作为曾幕干才,早年在北京应举期间,恰逢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于酒楼酩酊远望,一时悲愤填胸,拍桌呼号,表现出刚烈血气。对外敌入侵之愤怒及对民族文化之眷顾,统合成当时士人的基本精神状态,也成为陈宝箴、陈三立两代青年的行为基准。此后在湖南巡抚任上,陈宝箴将维新改良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且有条不紊,不仅对当时及以后中国社会变革发展起到明显作用,也对陈氏一门的性情家风产生长久影响。陈宝箴主持湖南“新政”,想走的是一条稳健改良的路子。他赞同郭嵩焘这样对西方国家社会有切实考察了解者的认识,也钦佩张之洞在处理洋务、开办近代企业及社会治理诸方面的切实成就,希望与他们携手,开辟中国的革新事业。他在引荐杨锐、刘光第,起用梁启超,为改良事业发挥重要影响之际,对于躁急冒进的康有为则抱有警惕。陈宝箴在事业的巅峰时期因为“六君子”事件被撤职“永不叙用”,不仅自己饮恨以殁,更直接影响到子弟前途。其子陈三立只能以倜傥公子、落魄诗人身份彷徨一生,甚至也影响到陈寅恪一生学行。
戊戌变法的失败,使得中国社会的改造轨迹骤然向激进主义乃至社会革命方向转化,而在湖南新政期间为父亲颇多赞画的陈三立,思想并未趋于激进。对于日益蔓延中土的西方议会民主思想及制度,他亦抱抵制态度。在《清故光禄寺署正吴君墓表》一文中,他袒露自己的基本社会观念:“余尝观泰西民权之制,创行千五六百年,互有得失,近世论者或传其溢言,痛拒极诋,比之逆叛,诚未免稍失其真,然必谓决可骤行而无后灾余患,亦谁复信之?彼其民权之所由兴,大抵缘国大乱、暴君虐相迫促,国民逃死而自救,而非可高言于平世者也。然顷者吾畿辅之变,义和团之起,猥以一二人恣行胸臆之故,至驱騃竖顽童张空拳战两洲七八雄国,弃宗社,屠人民,莫之少恤,而以朝廷垂拱之明圣亦且熟视而无如何,其专制为祸之烈,剖判以来未尝有也。余意民权之说转当萌芽其间而并渐以维君权之弊,盖天人相因,穷无复之大势,备于此矣。”简而言之,陈三立既不同意完全否定西方以民权为基本价值的社会制度,而对在中国实行此制度也不以为然。他认为,戊戌变法及义和团之乱均因为个别大僚之“恣行胸臆”,为朝廷用人不当。而秉承中国社会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礼仪规范,一个承继华夏传统又不逊泰西的理想社会,本来有可能在士大夫与帝王共治天下的权衡计较中实现。这也是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一书中所揭橥的传统士大夫的政治理想。陈三立又在为其父所撰“行状”中说:“故府君独知时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旧党之见。……康有为之初召对也,即疏言其短长所在,推其疵弊,请毁其所著书《孔子改制考》。四章京之初直军机亦然,曾疏言变法事至重,四章京虽有异才,要资望轻而视事易,为论荐张公之洞总大政、备顾问。”
陈寅恪自幼游学外邦多年,并未追随一个长久的老师,阅览典籍无数,也未有一个恒定的楷模,但其祖、父的事业学行,却影响他一生。在上下求索之际,坦承自己“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不出湘乡南皮之间”。这在二十世纪的激进风潮中,并非什么光荣和时髦,甚至有人若胡适者,指陈寅恪为“遗少”。但他并不忌讳,反而公开言明,落于笔墨,可见“新”与“旧”,在他心中并非判定是非正误的标准。陈寅恪曾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借题发挥云:“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社会进化论已成社会圭臬,自命“退化论”岂有市场?陈寅恪在中年时期即赋诗自谓:“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保守”“退化”并非迂儒苟且,与苏东坡相似的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才是陈寅恪的心志定力所在。李璜在《忆陈寅恪登恪昆仲》一文中说:“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大底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识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酒酣耳热,顿露激昂。我亲见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先生之挽词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陈寅恪如此情态,与其祖父在京城酒楼上之胸胆开张有何二致?
陈寅恪毕生未入官场(极短时期任北洋政府钱币铸造局局长蔡锷秘书,实际蔡锷膺此职亦无心投注,寅恪无非以先辈关系暂谋薪水),但父、祖曾经的经济韬略和鲠骨刚肠集中在他身上,在长久的历史研寻及现实观照中,即如王朝云谓苏东坡的“一肚皮不合时宜”。陈寅恪对民国政府长期持批评态度,这也与他少年时期即接受的影响有关。比较民国与晚清,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句“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光绪、宣统之晚清,为帝国垂暮,以陈宝箴之见亦必须改良,何以陈寅恪如此眷恋?诗人之言,尽带感情,或不顾事实?孙中山在作于1918年的《建国方略·自序》中有一段话:“夫去一满洲之专制,转生出无数强盗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尤甚,于是而民愈不聊生矣。”民国初期军阀割据之乱象,即创造民国之领袖亦叹息扼腕,况怀揣理想于书斋之学者乎?陈寅恪在遍览华夏古今典籍,又周游欧美对其社会制度及文化源流加以考察后,以坚持中国文化本位为其毕生志业,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两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从陈宝箴到陈三立,他们对于清王朝的维护立场终生未有改变。他们的巨大影响也使得陈寅恪毕生服膺遵循。与一般留洋归来者颇显径庭,陈寅恪精通多国语言,熟谙清末世事,二者均易为显学,他却弃热就冷,致力于中古历史研究,究其底,为研寻中华文化自繁荣至于衰落之脉络。他为朱延丰《突厥通考》作序谓:“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敢复上下议论于其间,转思处身局外,如楚得臣所谓冯轼而观士战者。”
陈寅恪所发表文字,以《柳如是别传》完成最晚,字数最多,堪谓一生之殿。毕生精力投注考证,这是清代乾嘉学者热衷之路径,陈寅恪从事此中,应为其志业所向。比较祖、父所青睐任用、自己亦尊敬交好之梁启超,二人所学所鹜皆甚不同。梁启超一生撰述过千万字,新闻、时论、传记、小说,几无所不为,意趣大异于陈寅恪。但二人对于清代学术之总评,却意见一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尝指出有清一代学术之不足,陈寅恪序陈垣《西域人华化考》亦云:“清代史学远不及宋人。”论《再生缘》又谓:“宋代思想最自由。”史学虽不同于小学,亦必以考据精确为前提,非仅义理词章之属。可见,陈寅恪之考据,绝非字句饾饤之学,其追求恒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赠蒋秉南序》中,他更表达出精神意向:“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此论则把气节视为学术之灵魂,直接董狐发轫之良史传统。
这里涉及汉学、宋学之比较。近世以来,崇汉轻宋竟成风气,盖考据之价值,所谓朴学、实学、清学、汉学,一反空疏,即使若顾炎武所云“以考据为义理”,实亦为高压下抑制心性、不得已之所为,终非理想之思想学术状态。陈寅恪云“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可见陈寅恪之为学,与义理、考据、词章畛域并非森严。这既招致某些学术诘难,却也表现出其特色。综观陈寅恪著述,在诸多学术话题方面均取保守立场,其与自由主义者胡适亦见径庭。陈寅恪一生学术事业,在某些细节中表现出不容通融之坚执,如其晚年,著作出版甚为困难,也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出现迥异主流之曲折。《柳如是别传》对一弱女子歌赞倍加,明显为彰扬民族气节,而柳如是不堪者,适为陈寅恪父祖辈终生维护之清王朝。显然,陈寅恪更加注重的是柳如是所表现出的坚韧个性,是其中彰显的人情意志,是文化浸润下的心口如一。相较之下,柳如是凛然赴死,钱谦益则“其奈水冷何”,岂堪尊崇?钱在《清史稿》中入《贰臣传》,亦有以也。在一些后世文人笔札中,钱谦益仍遭挞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别集类载朱鹤龄《愚庵小集》,讽钱甚剧。陈寅恪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文后说:“寅恪按,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王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陈寅恪对钱谦益又显出文化意蕴中的宽容甚至推崇:“游学四方,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
陈寅恪自谓从推崇王安石渐趋于司马光、苏轼,其保守立场并非门第意气所致,乃筑基于读书思想反复澹定。若把读陈寅恪中年之后诗作,多与苏东坡意趣相投,亦足证心史。持中平衡,稳重包容,即中庸思想,每较激进而趋保守,与变化发展中之时世最易发生冲突,此并非先天之态度,而是在社会实践中思考权衡之产物。类似于苏东坡“一肚皮不合时宜”,陈寅恪亦一生处于文化思想冲突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