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嵇康·徐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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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3-29 14:44
李木生
能在中国文学史、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从思想、精神、性情、文风上都对鲁迅有着重大影响的绍兴人,是嵇康与徐渭,尤其是嵇康。
徐渭(字文长)与鲁迅,是两个南腔北调人。
绍兴市越城区坐落着徐与鲁的故居,一个在前观巷大乘弄十号,一个在东昌坊新台门(现在的鲁迅中路)。两个特立独行的巨人,为我们留下了说不尽的故事与丰富的精神与文化遗产。有两首诗,曾让我有过他们一直同行的错觉:“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葡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鲁迅《自嘲》)
关于徐渭,在鲁迅日记中多有出现,涉及《徐青藤水墨画卷》《徐青藤水墨花卉卷》《徐文长故事》等。1933年3月7日这一天,鲁迅写下两篇杂文:《从幽默到正经》与《从讽刺到幽默》。前一篇直接提到了徐文长,“‘幽默’一倾于讽刺,失了它的本领且不说,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来‘讽刺’,来陷害了,倘若堕于‘说笑话’,则寿命是可以较为长远,流年也大致顺利的,但愈堕愈近于国货,终将成为洋式徐文长”。这段话一直被误解,以为是在轻视徐文长,其实正好相反,是在为徐文长打抱不平。那时,戴季陶等人以正人君子的面孔出现,反对“鲁迅们”的批判性杂文,甚至连“林语堂们”的“幽默”也不放过。鲁迅当然是揭露他们“装正经脸孔,以补‘不抵抗主义’之不足”,捎带着也为徐文长长期被世俗化的“堕于‘说笑话’”而鸣不平。《从讽刺到幽默》更深化了这些观点,直言想不要讽刺,先要改变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并再次对幽默的现状与未来语中肯綮,且暗喻着徐文长被庸俗化成“说笑话”和“讨便宜”的悲哀:“‘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
鲁迅当然知道徐渭的价值是在“说笑话”“讨便宜”之外的地方。徐渭的“青藤书屋”当是少年鲁迅常去的地方,那方小小的天井、天井中徐渭亲手植下的青藤,尤其是《青藤书屋图》两旁、徐渭手书的那副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更会让鲁迅凝望覃思的吧?鲁迅的《南腔北调集》杂文集之名,怎会与“一个南腔北调人”不无关系呢?他在《〈南腔北调〉·题记》里说到一个上海女作家说他“极喜欢演说,但讲话的时候是口吃的,至于用语,则是南腔北调”,“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而且近几年来,这缺点还有开拓到文字上去的趋势”。这是中国两个南腔北调人的相遇与相知。
与对待徐渭不同,鲁迅对嵇康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喜爱与疼惜,在灵魂的天空里,他们是一对双子星。
在《鲁迅全集》的众多版本里,我最先拥有与通读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的《鲁迅全集》。这套书其实是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再版,它的第九卷由两部作品组成,一部是《中国小说史略》,另一部是鲁迅辑校编誊的《嵇康集》。
这部《嵇康集》,在鲁迅搜集整理的诸多古籍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陆续校勘的时间最长——自1913年至1935年,长达二十三年,几乎跨越了他整个的文学创作生涯;而且所耗精力最巨,前后校勘十余次,包括亲笔校勘本五种,抄本三种,以及《〈嵇康集〉考》《嵇中散集考》《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录考》和为《嵇康集》所作的序跋等堪称浩繁的手稿。我从先生的日记中择出几条,以记其大多在夜间进行的耗费心力的劳作:开始于1913年9月23日,“下午往留黎厂搜《嵇中散集》不得,遂以托本立堂”;主要工程竣工时的1924年6月8日,“夜校《嵇康集》了”,10日“夜撰校正《嵇康集》序”,《序》的结尾是“恨学识荒陋,疏失盖多,亦第欲存留旧文,得稍流布焉尔”,让其流传之意拳拳;1926年11月14日,写出四千字长文《〈嵇康集〉考》,“尝写得明吴匏庵丛书堂本《嵇康集》,颇胜众本,深惧湮昧,因稍加校雠,并考其历来卷数名称之异同及逸文然否,以备省览云”,深恐嵇康人与文湮没之心让人动容;1931年11月13日,“校嵇康集以涵芬楼景印宋文本《六臣注文选》”;直至1935年11月20日给台静农的信,又见校对《嵇康集》的信息,“校嵇康集亦收到。此书佳处,在旧钞;旧校却劣,往往据刻本抹杀旧钞,而不知刻本实误。戴君今校,亦常为旧校所蔽,弃原钞佳字不录,然则我的校本,固仍当校印耳”。鲁迅的《〈嵇康集〉跋》,让我们看到他的自信与欣慰:“中散遗文,世间已无更善于此者矣。癸丑十月二十日,周树人灯下记。”又是“灯下记”,二十三年间,他与嵇康有过无数“相会”的深夜。尤其是《〈嵇康集〉考》,信息量大,容纳着鲁迅对嵇康的综合而具体的评价,如“康美词气,有丰仪,不事藻饰。学不师受,博览该通;长好老庄,属文玄远。以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景元初,钟会谮于晋文帝,遇害”;如“本姓奚,自会稽徙谯之铚县稽山,家其侧,遂氏焉;取稽字之上,志其本也”,讲嵇康姓之来源;论其诗文“其致玄远,悉根于理;读之可想见当时之风致”;“康文长于言理,藻艳盖非所措意;唐宋类书,因亦尠予征引”,述康文的特点与寂寥。
两个会稽人相隔一千六百多年,却通过《嵇康集》,让我们感受到了他们相互温暖的体温。到底是什么让一千六百多年之后的鲁迅,对其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与喜爱?细细地体会就能知道,是嵇康身上体现出的会稽或者说越人的一种精神,在鲁迅的心上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鲁迅当会反复回味嵇康“《广陵散》于今绝矣”这句刑场上的临终遗言吧?他不愿意嵇康的文字也如这曲《广陵散》一样成为绝响,所以在二十三年间,孜孜矻矻,一直在裒集校勘,同时也让这样一个特别稀罕又极其宝贵的有着“浩然之气”的大丈夫形象,屹立于中国的大地上。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种闪耀着独立精神的“师心”与“使气”,不正是以会稽(绍兴)为中心的越人尤其是越之士人的精神所在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到这段话的时候,心上是铺满着悲凉的。
《嵇康集》之外,鲁迅还有许多文章谈及嵇康,他将这个悲剧而又寂然的人,请到自己的身边,一起喝酒聊天。1933年11月24日,鲁迅写下《选本》一文,这样提到嵇康的另一面:“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眼界,即以《文选》为例罢,没有嵇康《家诫》,使读者只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好像无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而在《〈嵇康集〉考》中,鲁迅考证这段话也来自嵇康的《家诫》,正好与《选本》一文相互印证:“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舍去之,此将斗之兆也。”关于嵇康的“另一面”,《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讲得更为详细明晰:“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长官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一个如此高傲的人,为什么会这样?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社会是黑暗的,所以“嵇康们”要点着自己的文字,照亮自己与周围;社会是污浊的,所以要让自己的思想与精神独立成为一道清流,安妥自己与周围。他们当然深知这样做的危殆险恶,也就期盼着家人后辈不要重蹈这样的危殆险恶之地。想想鲁迅写在最后一篇文章《死》中的七条遗嘱,其中一条便是“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也是与“嵇康们”同样的心情。
对于《诗经·郑风》,这两个绍兴人,又在惺惺相惜着。在《中国汉文学史纲要·〈书〉与〈诗〉》中,鲁迅与嵇康都对孔子与“后儒”们表达了相反的意见:“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鲁迅说“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云“自非至人,孰能御之”。还有《“题未定”草》《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答文学社问》与1929年1月6日致章廷谦的信,都论述或涉及嵇康。
还有收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再论‘文人相轻’》,从文人相轻说到文坛小人的告密、恐吓,当然举了钟会诬陷嵇康、“于是得罪了钟文人,后来被他在司马懿(应是司马昭)面前搬是非,送命了”的例子。如此,就要妥协,就要圆滑,就要和那些宵小同流合污以自保吗?鲁迅当然又会想到嵇康从容抚琴赴死的场面,于是他那冷对的横眉里便蓄满了蔑视与不屑:“所以你无论遇见谁,应该赶紧打拱作揖,让坐献茶,连称‘久仰久仰’才是。这自然也许未必全无好处,但做文人做到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嵇康的琴弦,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时空,又铮铮然奏响在鲁迅的笔下:“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只是鲁迅猜想着嵇康的另一种死因:“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去搬是非,也总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曹家的女婿也许并非嵇康最主要的死因,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长文中,鲁迅更深刻与透彻地论述了嵇康的人与文以及他的死因。
关于鲁迅与嵇康,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有这样的话:“鲁迅对于汉魏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们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可得其梗概。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质,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若蔑如,皓皓焉坚贞如白玉,懔懔焉劲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九千字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竟有三千多字是在说嵇康,论及孔融批评并独立于曹操而被曹操所杀,也是在引出嵇康的不满并独立于司马集团而被司马集团所杀——说历史上的杀戮又无不印证与影射着鲁迅发表这篇文章时的1927年的事实:国民党反动派对于共产党人的屠杀。
发了一辈子议论的鲁迅一句话归结了嵇康的死因:“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嵇康发了哪些议论让他成了司马集团的眼中钉?在那样溽暑的广州,于夏期学术演讲会的讲坛上,鲁迅站得稳稳的,用他那独有的南腔北调,再现着历史真实的场景:“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嵇康做的《难自然好学论》,却道,人是并不好学的……还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诛,一向公认为坏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论》,就也反对历代传下来的意思,说这两个人是忠臣,他们的怀疑周公,是因为地方相距太远,消息不灵通。但最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险的,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懿因这篇文章,就将嵇康杀了。非薄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对于杀人者,鲁迅从来不客气:“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这些前仆后继、死了方可的行列便蜿蜒而来,没有尽头。
嵇康与山涛其实是真正的朋友,临刑的嵇康并没有多少后顾之忧,他知道山涛会将他的后代照顾妥帖。许寿裳赞鲁迅的“皓皓”“懔懔”,也许是受到山涛夸嵇康之语的启发:“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