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炖肉(北 乔)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大锅,炖肉,伤疤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1

  朱山喜欢炖肉。他家厨房的各种设备都比较高级,而且厨房面积大,快和饭店的后厨差不多。炖肉的大锅在厨房隔壁的小屋里,这里是他家原来的厨房。别人家赚了钱,要么买家具、电器、小汽车,要么修旧房盖新房。他搞蔬菜收购挣了钱,别的都没置办,就盖了新厨房。但新厨房装修和厨具置办花的钱,快赶得上人家新建三间大瓦房花的钱了。在江苏东台朱家湾,朱山家的厨房一直是最好的。朱山把原来厨房里的土灶推了重砌,安了一口大锅。不做别的菜,只炖肉。当时,他的这一举动在朱家湾还被人们茶余饭后嚼了好一阵子。人们都说这朱山腰包鼓了,但脑子出了问题。直至今天,人们还是觉得朱山这人有些怪。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天到晚惦记着吃肉,是不是肉吃多了,把脑子吃坏了?关于吃肉这件事,朱山不计较别人说三道四,最多只说句:“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该的!”

  每隔三五天,朱山就会买一二十斤肉。蹄髈、猪蹄、排骨或猪头,买时凭自己一时的喜好。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想买什么部位就买什么部位,这让他十分幸福。不管买什么部位,买多少斤,他从来都是买整块的,下锅时也是整块的。从买肉、洗肉、炖肉直到吃肉,还是整块的肉够劲儿。

  朱山洗肉的时间比较长。首先把肉浸泡在盆里,十来分钟换一次水,反复三四次后再用水冲洗。在这个过程中,他手里几乎不离镊子,随时去除肉上的毛。他容不下一根毛,哪怕再短再细。肉泡在水里时,他看着肉和映在水里的自己的脸,十分满足。用水冲洗肉时,水打在肉上四处飞溅,让他越看越欢喜。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的夏天,他在雨中洗澡,看雨水落在身上,很是快活。刚有钱买肉的那年,他没这份闲心,只是把肉简单洗洗就下锅,想以最快的速度吃到肉。吃时,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的工夫,一碗肉就没了。后来,他渐渐放慢了洗肉到吃肉的速度,细细品味每一个环节,就像走路不再是为了赶路。不再图吃得快和饱,而是图随时可以吃肉,想吃了,就到锅里弄一块。朱山常常这样炖肉,他家的院子里一天到晚都飘着肉香。每天活在肉香里,他很知足,甚至很得意。

  朱山一般是晚上炖肉。肉冷水入锅,大火烧开,然后用大木头压住火。第二天一早,再文火慢炖。这一整天灶膛里的火不灭,锅里的肉一直是热的。想吃时,掀开锅盖就拿。中午和晚上做菜时一定会用肉汤,别人说这样做出的菜好吃,而他在意的是有肉汤入菜,每个菜都有肉味。

  今天,他难得早上起来炖肉。这只蹄髈很大,朱山把它从油纸里拎出时,就像拎出了一头小猪。把蹄髈泡在盆里,他站在那儿看,眼睛眯成一条线。虽快进入盛夏,因早晨起了大雾,这时的阳光似乎还带点雾气,很是凉爽。昨晚和朱二田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就把锅里的肉全吃了。这蹄髈是他今早去街上买的。来回跑了这么一趟,肚里的肉早已不见踪影,倒是酒还在肚子里闹腾。他原本不喝酒,外出打工后才学会的。在外十多年,他一直和朱二田在一起。个把礼拜,他们俩会喝一次酒,散装的高度白酒,不多,一人二两,再多,就舍不得钱了。俩人喜欢坐在工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一人就着一根萝卜干喝上半小时。马路上人来车往,远处的高楼灯火通明。俩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朱二田想的是盖了这么多楼房,没有一扇窗户是属于自己的。他则在想,这打工挣钱什么时候可以有钱尽情地吃肉。回到朱家湾后,他有了一些酒瘾,只是不再喝白酒,而是喝东台陈皮酒。这是药酒,补酒,也是东台人的口粮酒。朱山常对朱二田说:“我浑身都是伤,都伤到心缝里了,弄这酒治治。”话虽这么说,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不过这酒劲儿他是领教了。昨晚喝的酒,这会儿开始上劲了,头有些小晕。吃了三四斤肉,喝了一瓶陈皮酒,这肉还是没能把酒压住。他觉得自己拿不住酒,对付肉倒是有些能耐。超过半斤白酒或者一瓶半陈皮酒,他就得醉。以前在工地打工时,他醉了,不说话也不闹腾,把肚里的酒吐干净了,就可以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再多的酒也像过堂风一样来了就走,无影无踪,一切恢复正常。要是喝酒时吃了肉,他绝对不会吐,再难受也坚决不吐,进嘴的肉,谁也不能拿走。就算煎熬一夜,他也认为值得。不过自从家里大锅炖上肉,他就不再多喝酒了,更不会让自己喝醉。喝酒,只是为了能多吃肉。

  “昨晚见你有点醉,我来看看。”朱二田端着一碗粥斜靠着院门,“没想到你已经开始洗肉了。”

  “离醉还差半瓶呢。”朱山给盆里换了水后,把蹄髈拎起来晃了晃,“我已经从街上回来了,看这蹄髈,多喜人。”

  “我说的是肉,看你吃了那么多肉,生怕你醉了。”朱二田说完,猛地喝下一大口粥。

  肉醉是什么样,朱山没经历过,但见过。他六岁那年,有一天他爷爷从外面回来后,一头栽在床上,不省人事,就跟死了似的,真应了那句话“大睡如小死”。听大人说他爷爷在外头肉吃多了,肉醉了。他很生气,能吃肉,爷爷都不带他。爷爷躺了两天两夜,到后来真像是死了。家里人聚在一起要给爷爷办后事,奶奶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下子他高兴了,人死是怎么回事,他不懂,但办后事就会有肉吃,他懂。终于有肉吃了,多好啊。他很想在村里大呼小叫,让大家都知道他家就快有肉吃了。尤其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小伙伴们,让他们羡慕。于是,那两天他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家里等着用于办后事的肉回来。后来爷爷醒了,用不着办后事了,他蹲在墙根下号啕大哭,满脸的鼻涕泪水,很是伤心。家里人都说:“这孩子孝顺啊,见爷爷要没了,看把他吓得。”在朱山的印象中,那是他从小到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这事他和朱二田讲过很多次。也只能和朱二田讲,说给旁人听,有些丢人。他几次想说给自己的儿子听,但一直开不了口。朱二田劝他说:“别和年轻人讲,他们最烦这些陈年旧事了。”他不服气:“陈什么年,这才过去多少年?”朱二田说:“跟多少年没关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们最烦你这套苦大仇深的忆苦思甜。过去的生活,现在的孩子是无法想象的,在他们看来,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而且有些事,你怎么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比如你跟他们说,我们小时候,每天炒菜时用巴掌大的肉皮在锅里抹一下,就跟过年似的。这张肉皮能吃上半年。就是这样的肉皮,也不是每家都有的。你们家就没有,常到我家借。”“还说呢,你爸小气着呢,也没借过几次。”朱山接着又说,“也难怪,肉皮那时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最贵的东西。”朱山与朱二田关系好,就是因为朱二田家有肉皮。为了能让朱二田家舍得多借几次肉皮,朱山不知替朱二田和别人打了多少次架。

  朱山把蹄髈吊起来,用水管冲洗。他一边冲水一边转圈,口里哼着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小曲。有时候,他觉得这一刻甚至比吃肉还舒坦。

  “你啊,和你儿子、孙子讲讲你偷肉吃的事,那才光彩呢。”朱二田说完,大笑了几声,就回家了。这声音很刺耳,钻在朱山耳朵里许久,都没出来。

  朱山又重新将蹄髈泡在盆里,撒了一点儿盐。他的经验是,肉在盐水里泡会儿,能去杂味,炖出的肉更鲜美。过上一会儿,捞起蹄髈再用水冲,把水晾干后,就可以下锅了。炖肉,他只放盐和葱、姜。水,他本想像以前那样用门前河里的水,可这些年的河水早不如当年那样干净了。用自来水炖肉,他嫌不好吃。重砌土灶的那年,他在院子西北角打了一口井。井水炖出的肉,多少有些以前的味道。要不然,这肉和以前的肉,完全是两个味道。肉没有了肉味,就不是以前的肉了。

  儿子晓卫和孙子龙儿进门时,朱山正准备把蹄髈拎出来冲水甩干。照理,把蹄髈挂起来一会儿,就能把水晾干。可他就喜欢拎着蹄髈在院子里边走边甩,常常模仿过去戏台上的人踱方步,一步三摇。朱二田说这德行像城里的老头儿遛鸟。

  晓卫看了一眼朱山,脸上露出的浅浅笑意算是打招呼。龙儿嘴里喊着“爷爷”,两眼在院子里乱转。他看到盆里的蹄髈,一下子扑了过去,蹲在盆边不停地拍水。

  “住手,过来!”晓卫边呵斥边要上前制止龙儿。

  “凶什么凶?你小时候比他调皮多了。”朱山走到晓卫面前停了停,拦住儿子,然后和孙子一块儿蹲在盆边。孙子看蹄髈,他看着孙子。

  五岁的龙儿很聪明,到了爷爷家,爸爸就管不住他了,见爷爷过来了,他小手一指晓卫命令道:“劈柴去!”

  把龙儿交到父亲手上,晓卫就出去溜达了。不是看看村里的状况,也不是非要找谁聊聊,事实上,现在的朱家湾,他愿意聊天的没几个人。出去溜达,只是为了躲避父亲。他与父亲的感情不错,但俩人话都不多,待在一起,特别是闲来无事时,俩人都觉得有些别扭。当然,说到底还是他怵父亲。

  “爷爷,肉快下锅。”龙儿一直在催。

  “你又不缺肉吃。”朱山从盆里捞出蹄髈,倒掉盐水,又接了一盆水。这回不冲水了,而是直接洗。今天得压缩洗肉的时间了,可不能让孙子等急了。平常,他家锅里是不缺肉的,孙子来了就有肉吃。

  “爷爷的肉好吃。”龙儿往朱山身边靠了靠又说,“妈妈不让我多吃肉。”在家里,爸爸妈妈对他吃肉会有限制,要求他多吃蔬菜少吃肉,营养要均衡。即使吃肉,也是猪肉、牛肉、羊肉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肉轮着吃。可是,他最喜欢吃猪肉。

  “爷爷的肉好吃,”朱山笑了,“哈哈,难不成你要啃爷爷?”

  这话龙儿没听到。他去搬小板凳了,搬来一张给朱山坐,又去搬了一张给自己坐。他坐在灶旁,小家伙的意思很明显,我在灶这儿等,看爷爷你还敢慢?

  “来钱了,人呢?”院门外传来喊声时,朱山炖肉前的程序还没完成。他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庆明来了。庆明只比晓卫大两岁,但在朱家湾,他是爷爷辈。没办法,辈分这样的事乱不得。朱山比他小一辈,按规矩要叫叔。“庆明——叔”,朱山把“庆明”两个字叫得很重,“叔”字叫得很轻,不注意听,根本听不见。对此,庆明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有许多人不按辈分称呼他。

  “谁啊,叫魂呢?”朱山从厨房出来,看到庆明后假装一惊,“哟,庆明——叔,咋这么早呢?”

  “早什么早啊,我们是庄户人家,可比不上你当老板的。”庆明推的板车上面有四只装满青椒的大箩筐,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下的。

  “敢情你这一夜没睡啊。”朱山用假手在青椒上扒拉了几下,“这些青椒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吧?”

  庆明这点小伎俩,朱山清楚得很。平常人家都是早饭后下地收菜,临近中午甚至到下午才送到朱山这儿。庆明天不亮就下地摘青椒,图的就是露水的那点分量。

  “帮工还没来吧,你这手也不好使唤,我来帮你过磅。”庆明欢快地说,“快点哟,我家里还有事呢。”

  左手没了,朱山从不藏着掖着,反而还时不时提醒别人。当年,他进城打工,左手被卷进水泥搅拌池里,当场晕倒。后来从医院回到工地,他想找回自己左手,但已经没法找了。

  有一次他对朱二田说:“我的左手留在了城里,从此,我在城里也在朱家湾,其实,哪儿都不再属于我。”朱二田说:“哟,看你平时油嘴滑舌的,没想到竟然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深刻吗?”朱山用假手挠了挠头。朱二田认真地说:“深刻,相当深刻。”“深刻个屁,我是替我的左手伤心。”朱山把假手举得高高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悲伤的痕迹。

  他的假手像真的一样,可他常常不戴在左胳膊上,而是用右手拿着假手指东画西,任由左袖管空空地晃荡。夏天再热,他都穿长袖,而左手还在时,他只有冬天才穿长袖。例外总是有的,在孙子龙儿面前,他总是把假手戴得好好的,从没让龙儿发现他的左手是假手。

  庆明跑前跑后地搬青椒过磅,朱山坐在磅秤前。庆明报出重量,朱山“嗯”一声,算是应下了。过磅这样的事,朱山历来都由卖菜人自己动手。秤高一点儿低一点儿,相差不了多少,让你自己掂量,你反而不好意思说三道四。至于价格,朱山心里有个谱,开始压得很低,几个回合后,对方感觉得了便宜,他假装勉强答应,其实最终价格从不会高于他心中预想的。他收时是均价,卖时则根据蔬菜大小和品相,分开包装售卖。这样一来,价格自然也就好说了。朱山说话嗓门儿大,胡说八道的劲儿很足,附近的乡亲都愿意把菜卖到他这儿,说他心好,从不欺负人,出的价也公道。别人说他会念生意经,倒是他搞不清自己有什么样的生意经。“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由着你的性子说话办事,就是地道的生意经。”这回轮到朱二田说话深刻了。

  “瞧瞧你的青椒,水淋淋的,一筐起码得扣五斤。”晓卫与庆明从小玩到大,知道这家伙好占小便宜。晓卫刚才出去转了一圈,发现手机快没电了,就回来了。

  “呵呵,少东家回来了。”庆明满脸坏笑。

  朱山右手举起假手朝晓卫一指,说:“这没你事,去厨房,你儿子在那儿呢。”他这个儿子聪明,现在在机关上班。年初的时候,晓卫想辞职自己做生意。朱山说:“好啊,那就帮我收几年菜,反正我也干不动了。”晓卫说:“还是朱家湾,还和土地打交道,那我这上大学,进城,就全都白忙活了。”父子俩没谈拢,这事也就搁下了。母亲在城里帮他带孩子,晓卫时常动员母亲劝劝父亲,可母亲说:“你爸啊,多数时候好说话,但有几件事他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你的工作和他天天吃肉,是他最看重的两样事。”今天媳妇说要陪母亲上街转转,让晓卫带儿子回朱家湾。回就回呗。

  朱山打发走庆明回到厨房时,见龙儿正在指挥晓卫劈柴,便说:“还是龙儿知道心疼爷爷。”

  “那几筐青椒,就不该收。”晓卫一斧子下去落了空,竖着的木头完好无损。

  “你离孩子这么近,伤着了怎么办?到外面去劈。”朱山接着又说,“收都收了,明后天装车,也不碍的。”

  晓卫抱着几根木头往外走,说:“那青椒上的水多显眼啊,你不扣斤两?”

  朱山说:“做生意是要聪明,但要把聪明装在肚子里,不是显在脸上挂在嘴上。让人家觉着占到了便宜,其实你一点儿也没少赚。”

  晓卫说:“做生意不能像你这样。”

  朱山不高兴了,嗓门儿大了起来:“我怎么了?我钱少挣了。你看看这十里八乡,有多少家收购蔬菜的,哪家比我做得好?”

  每回谈到生意,朱山这话一出,晓卫就打蔫儿了,找不到话来继续大讲他的生意之道。

  晓卫从小到大都很烦听父亲说话。父子间根本没有交流,只有父亲对他居高临下的上课和训话。他成家后,底气倒有些足了,遇到一些事,会说上几句,表明自己的观点。但他发现,自己一张口,总是说出和父亲针锋相对的话。用他母亲的话说:“你们这老的小的,话里都带着枪子儿”。他真不是有意的,但又没办法改。他心里承认父亲有许多话是对的,但嘴上他从没顺着说过。离开了父亲,他的口才相当好,可面对父亲,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和嘴皮子都僵硬了。

  “爸爸,你劈柴。”龙儿跑到俩人之间,先是手指晓卫,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朱山,说:“爷爷,快炖肉啊,龙儿都吃好多口水了。”

  肉下锅,不盖锅盖,能看着肉在水里咕嘟,水一开,肉香就开始往鼻子里钻。这时候最忙的是龙儿。他只比灶台高一点点,双手扒着灶台,踮起脚,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锅里,最用劲儿的还是鼻子,恨不得不放跑一丝肉味。一会儿跑到灶膛前看火旺不旺,时不时还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一会儿到门外去看烟囱,顺着炊烟的方向望。

  锅里沸腾了,朱山用筷子戳肉,看肉是否烂了。他嘴巴不住地抿,虽然还没长出喉结,但能看到他不停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来来回回,这大冬天,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肉终于能吃了,母亲把肉翻过来撕下一小条说:“躲起来吃,别让你爸看到。”这是过年的肉,一共只有一碗半。年夜饭得有一碗肉,得堆得高高的,在碗口往上堆出锥形。这碗肉还不能全吃完,只能吃一半。大年初一的午饭,把那半碗添上,也得是满满一碗肉。过年,全家老小最看重的就是这碗肉。小孩子看重的是肉好吃,大人看重的是有肉这年才是年。他跑到院墙外的草垛边蹲下,把肉慢慢地放进嘴里,不咬不嚼,只用舌头舔。下午的阳光温暖,只要没人打扰,这手指大的肉,他可以吃很久。等把肉全吃下去了,他把手指上的油全抹在腮帮上,然后去找小伙伴们玩。哪里是去玩啊,就是去显摆自己吃肉了。他想过把肉拿在手上,或者含在嘴里,那样更有说服力,但他害怕肉会被别人抢去。有的小伙伴端着半碗肉,让别人看让别人闻,但从不给别人吃。他不看也不闻,夸张地摸摸油光光的腮帮说:“你这才半碗,我刚刚吃了满满一大碗,比你的肥,比你的香。嘁,就半碗肉还好意思端出来。”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因为他会有意避开家里肉多的小伙伴,只去找还没吃上肉的。再回到家,他央求母亲给口肉汤喝,母亲自然不会同意,只允许他用筷子蘸点肉汤。他把筷子深深地插进碗里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这根筷子够他在嘴里嗍很久。

  “爷爷,爷爷。”龙儿的手在朱山眼前晃了好几下,朱山才回过神来。刚才,坐在灶膛前的他两眼发直,先是把龙儿看成了自己,后来又在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龙儿把朱山拽到灶前说:“爷爷,肉咕嘟嘟叫了。”

  知道孙子急着要吃肉,他在肉下锅时特意切了几块薄片,水一开,这些薄肉片就可以吃了。他用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肉用嘴吹了吹,将肉片悬在龙儿的鼻子前。龙儿昂起头伸出舌头没碰到,就把爷爷的胳膊往跟前拉,肉就进了嘴。朱山小时候遇见这样的情形,只会一味地伸舌头、伸脖子、踮脚。龙儿比他那时精,他见龙儿的嘴动了几下就要咽,便说:“慢慢吃,这锅里的肉全是你的。”

  “只能吃一点儿,不能多吃。”晓卫的声音比他人先进门。

  龙儿说:“你听你爸爸的,我就听你的。”

  晓卫说:“你这孩子,从哪儿学来的,你才多大?”

  “哈哈,我这孙子是个人精。”朱山又从锅里夹了一片肉,这回吹了吹后直接往龙儿嘴里送。

  晓卫估摸着手机充满电了,就拿起手机假装接电话,边说话边往外走。他要去找朱二田。在朱家湾,只有朱二田的话,他父亲能听得进去。他想辞职做生意的事,还得请朱二田帮着说话。这几年,他能多聊会儿天的,也只有朱二田。说是聊天,其实多半时间是他在说,朱二田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偶尔接他的话茬儿说几句。有时,他想听朱二田说说他父亲的事,比如他们小时候那些穷日子是怎么过的,比如他们在一起打工时到底怎么苦。可朱二田从来都不说这些,声称岁数大了,记忆力严重下降,记不住过去的事了。他也和朱二田说起过他父亲成天炖肉吃肉的事。现在生活好了,想吃什么都有了,天天吃肉,对身体并不好。朱二田说:“你是不是听村里村外的人说闲话了?”他说:“没有啊,多大年纪了,还这样吃肉,要不要命啊?”朱二田说:“他这不是在吃肉。”朱二田脸色沉重,晓卫很少见朱二田有这副神情。他每次和朱二田提到他父亲吃肉的事,朱二田都会说这样的话,现出这样的神情,以至于他也没法再追问下去。他母亲说得更玄乎:“你爸这是打小落下病了,只有肉能治。就算吃再多的肉,这辈子也去不了病根。”他要是想问个究竟,他母亲就冷冷地说:“自己问你爸去。”

  祖孙二人坐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两只大碗,各有半碗肉。龙儿双手油乎乎的,脸上身上到处是肉末,嘴鼓得像个青蛙,肚子圆滚滚的。不用说,这是放开肚皮在吃肉呢。晓卫回来看到这一场景,顿时生气了。这哪还是自己的儿子,分明是野孩子。晓卫训儿子:“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朱山没看晓卫,还是一脸幸福地看着龙儿。

  晓卫拎起龙儿就打他屁股,动作幅度很大,其实没怎么用力。龙儿哇哇大哭。

  朱山的脸色有些变了。

  晓卫又冲着父亲吼:“你还像当爷爷的吗?”

  朱山坐在那儿没动,但眼睛狠狠地盯着晓卫。

  晓卫更来气了:“成天就知道吃肉,你怎么不和肉过去。你老糊涂了?想要害死你亲孙子?”

  朱山的脸一下子变了形,顺手拿起扁担就往晓卫头上砸,要不是晓卫闪得快,事可就大了。晓卫离得远远的,冲着朱山嚷嚷。仿佛眼前的人不再是父亲,而是仇人。朱山站在那儿,脸色铁青,拿着扁担的手直发抖。后来,朱山扔下扁担出门了,很久没回来。晓卫也不管了,带着龙儿就回城了。

  朱山在村东头的河墩上坐了大半天。这地方是个河湾,他小的时候挨父亲揍,就到这地方来。没想到老了老了,受了儿子的气,他还到这儿来。想到这里,他起身大声对自己说:“我不该到这地方来,我该在家吃肉。”回到家后,他坐在大锅前大口大口地吃肉,不用右手只用假手抓肉,边吃边落泪,就是一声不吭。吃了一会儿,就趴在灶台边埋着头。后来,又把假手放在嘴里咬,咬下一口吐在地上用脚踩,接着再咬一口。假手被他硬生生咬成了无数碎片,全丢进了灶膛。再吃肉时,他吃得特别特别慢,动作很轻很轻。

  朱二田来了,见朱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也不劝他。他从外面捡来一块砖头高高举起说:“恨这肉,恨这锅了?我替你砸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和我开玩笑?”朱山咬了咬牙,“我作什么孽了,摊上这么个儿子。”说完,他用油乎乎的右手抹了抹脸。

  朱二田没接朱山的话。朱山从锅里拿出一大块肉,把嘴塞得满满的,便一动不动地看着锅里的肉。他又找了一块半瘦半肥的肉递给朱二田。朱二田接过肉后,与朱山一样坐在灶台边。朱山的嘴开始动了,发出很大的声响。朱二田也像他一样把肉直接塞进嘴里,但他吃起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肉很烂,稍微咀嚼一下,能感觉肉汁直冒。

  满嘴的肉,朱山只咽了两回,后一回明显比前一回更用力。他下巴抬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肉进了喉咙,他用劲抿了抿嘴,然后嘴张得大大的。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开始向朱二田说刚才的事。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牙咬出来的。

  朱二田听了几句就觉得好笑,但表面上还是以认真的态度听完了。朱山说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小子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去我半条命。”

  朱二田拍了拍朱山的肩膀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呢?跟儿子还委屈?就算是委屈,你以前在外人面前受的委屈可比这大多了。因吃肉弄得不痛快,不是个事,比起你偷肉吃那回,就更不是个事。你的命硬着呢。”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天空大地都是火燎燎的,就连人也被烤得像灶膛里的火剪一样烫。朱山已经连着三四个月没见过肉了,想吃肉想得快疯了。那天,他回家时见母亲在慌忙地藏着什么东西,再一闻,天哪,是肉,肯定是肉。母亲出门后,他在父母房间的床下找到了肉,满满一大碗。刚塞进嘴里一块,他就像小鸡一样被拎了起来。是父亲,父亲把他按在长条凳上,抡起扁担就打。八岁的朱山奇瘦无比,人家都说他瘦成一根扁担了。他浑身上下就穿了件短裤,扁担碰扁担,那真是痛。父亲两眼冒火,下手特别狠,落在朱山屁股上的扁担像长满了刺,一阵阵钻心的痛,但朱山没叫,连哼都没哼。他的心思还在嘴里的肉上。打吧,只要肉还在嘴里,怎么打都行。他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其中右手里还有块肉呢。母亲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泪,不敢上前劝父亲。左邻右舍纷纷跑来,但也只是看着,没人敢阻拦。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打。在场的人,也都一言不发。此时的天地间,只有扁担打在肉上的声音。父亲生了气,发了狠,使了劲,这小子居然没有鬼哭狼嚎。父亲越打越来气,越来气就越用劲打。短裤被打烂,撕成了好多根血布条。直到朱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母亲慌了神:“不能打了,你要打死他啊。”父亲狠狠地说:“这东西,打死了,干净。”说归说,手里的扁担却没再落下。后来,朱山得意地对朱二田说:“我在吐白沫前,已经把肉咽进肚了,一点儿渣都没剩。”那一顿打,让朱山三四天没下床,一天到晚屁股朝天趴在床上。有个把月的时间,他走路都不得劲。成年后,朱山再和朱二田说起被打之事还是会难过。朱山说:“那天,我就是一条被剥了皮的狗。”村里人渐渐都不记得朱山小时候被打的事了,要不是他经常对朱二田提起,朱二田也忘了。这事朱二田多次提醒过朱山,多少年过去了,没说头了。可朱山说:“过不去的,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不和你说,我只能和我自个儿说了,你这是要把我闷死才舒心啊。”只是直到今天,朱山都不知道那碗肉究竟要做什么用。

  有朱二田坐在身边,朱山渐渐缓过气来。朱二田说:“装上肉,我带瓶好酒,我们去马路边吃肉喝酒,就像当年在工地上那样。现在有好酒好肉了。”

  “好,好,今天我喝白酒。”朱山边说边把剩下的蹄髈装在盆里。

  天已渐黑,村里的路灯还没亮。两个老男人走在路上,一个端着盆,一个拎着酒。虽然腰都有些弓,但走得很欢快。

  责任编辑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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