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月色新(外一篇)(胡竹峰)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少年,往事,青春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6

  入世渐深,小园的明月钻进了云雾,好在旧时星辰依稀,足底兀自藏了一缕少年故乡瓦屋地面的清凉。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深处的场景越发明晰。清晨草叶的露水,四月毛桃开花,雨天山林里无数蘑菇,冬天走过霜打的草地,簌簌有声。田里未收的萝卜,缨子兀自翠绿,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却忍不住一次次追忆。追忆似水年华,一念回到少年,一念潜入往事,忽而时序青春,转眼两鬓华发,瞬间已入老境——

  晨光斜照透出几缕凄凉,残年风烛摇曳三分欢喜。

  故园凄凉,故园欢喜。宋人词里说,无处话凄凉。或,欢喜的无是处。牛僧孺诗云,凄凉数流辈,欢喜见孙儿。文章如孙如儿,字字有心血;心血来潮时,斯意忽动耳,文章乃成。

  文章只是忽动之存照,不小心照出故园竹木、瓜果、花草虫鱼、牛猪狗猫鸡鸭鹅的倒影。邻家无赖小儿,站在枇杷树下,斜斜在池塘投下一瓦片,几个起跃跳向石坝。水面波光粼粼,倒影晃动如乱麻。夕阳照过,坐在屋脚跟地基石上的老人磕磕旱烟斗,起身回家了。

  三十年过去,小园一切都成为记忆中的往事了。

  这是我的《小园赋》啊,相逢月色新呢。

  作文多年,并无他求,但愿欣欣向荣,借天地间种种感触生机也。

  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是旺相。我乡人最重旺相。新春祝福,总是祈愿旺相;麟儿初生,也是祈愿旺相。逢凶化吉是旺相,苦尽甘来还是旺相,无往不利更是旺相。

  春天木旺,夏以火旺,秋则金旺,冬日水旺。人生宜趁旺相气,文章宜趁旺相气。满纸旺相,足以冲淡人生之苦。新年试笔,愿诸事旺相。

  隋朝以前的事不详。唐人名字,董大、魏大、魏二、崔二、崔五、崔九、窦七、孟五、卢七、庞十、李十、李十二、李十六、李二十……时人诗中有记。

  宋人名字,熊二,兴国军民;刘十二,鄱阳城民;周三,南城田夫;隗六,鄱阳小民;从四,符离小民;尹二,山阳渔夫;还有各类乡民如梁小二、董小七、张四、李十六、崔三、郑小五、陈二等,《夷坚志》上有记。《水浒传》上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俞樾怀疑宋时里巷细民,是没有名字的。

  清人笔记上说,明初市集称呼有两类,一秀,一郎。秀者,须是聪慧之人,讲究门第;郎则多为群小之辈,贩夫走卒。秀称某几秀,郎说某几郎,人人分得清楚,不相逾越。大财主沈万三,被称作“沈万三秀”。此风或许源自宋朝。宋人判词法学汇编《名公书判清明集》中,有人名沈亿六秀、徐宗五秀、黎六九秀、金百二秀……身份则多为官家、贵人,或者财主。但宋人亦好称郎,杨家将从杨一郎到杨九郎,并无后来低人一等的意思。《水浒传》里武大郎、武二郎,算是市井人物,其他如宋三郎、史大郎、公孙大郎、西门大郎,家境皆颇为优渥。如果卖炊饼的武大入仕当官,或者发迹成了财主,可能就叫作“武大秀”了。

  明清戏文演民间事,男子多是郎。秦小官卖油,就叫他卖油郎。黄梅戏《天仙配》里有董郎,《小辞店》里有蔡郎,《女驸马》中是李郎。清人顾张思《土风录》说,子弟无所事事,谓之郎不郎、秀不秀,大抵即今人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吧。

  元朝制度,无职位者不得取名字,民间用行第或者父母年纪合计为名。男二十四岁,女二十二岁,合为四十六,生子即名为四六;男二十三岁,女二十二岁,合为四十五,生子取名为五九,所谓五九四十五。常遇春曾祖常四三,祖常重五,父常七一。汤和曾祖汤五一,祖汤六一,父汤七一,都是借数字为名字。明太祖朱元璋本名重八,因为生他时,其父四十八岁,其母四十岁,合为八十八。他父亲叫五四,二哥叫重六,三哥重七。

  鲁迅的小说《风波》中有“九斤老太”,只因她丈夫出生时重九斤。此外《社戏》里还有六一公公、八公公。我乡有不少人是以数字为名的,有人叫八斤,因出生时体重八斤;还有人叫七斤,因出生时体重七斤;有人生来六斤重,故名六重。小二,次子也;三丫,必然行三;四伢,排行第四。

  旧年乡俗,生儿育女的事总少不了求佛问祖。不少孩子应愿而生,村民里不少人叫观送、观来,都是观音送来的。而观佑、观保,皆承蒙观音保佑过。乡民最好拜越国公汪华,乡里有汪公庙,香火极旺,因此不少人名汪送、汪来、汪麟、汪保,都和汪公老爷有关。邻村有华公庙,供奉华佗,也有人取名华送、华家、华麟、华旺,或者兄弟几个依次为大华、二华、三华。麟字笔画烦琐,总被简写为林,是为汪林、华林。

  乡民生子,多请人算命。那先生掐指一算,金木水火土五行,总有或缺。小小的村落里,有好些金旺、木旺、水旺、火旺、土旺者。还有人在医院,或者院子里所生,名为院生。路上生的,为路生。有生在牛栏的,叫小牛、牛大、牛二。为了小儿好养取贱名的,常唤其狗娃。

  倘或在古代,我或许叫胡大,家里排行第一。也或许叫胡四一、胡五之类,我父二十一、母二十岁生的我,外人喊我胡大郎、胡五郎,或者四一郎。若万幸能读点书,取得功名,那就叫胡大秀、胡五秀、胡四一秀之类。

  天热,手摸在水里,也有热意。在树荫下歪着身子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乱舞。

  摘张荷叶顶在头顶,眼前一片浓绿如伞。剥几粒莲子,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口中,甜脆。风来了,软软潮潮,却又清清爽爽,带来水的气息。偶尔一只水鸟急扑水面,啄一小鱼,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消失在蓝天中。

  阳光洒下,湖水泛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被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牧归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

  秋日去司空山,夜行回客舍。夜气上来了,雾气上来了,夜气与雾气纠缠难辨。月也上来了,肥硕丰满的一轮月,挂在山顶。

  月夜看山只有剪影,那剪影莫名巨大,笼罩前方。山风微凉,吹来秋草枯萎的气息,吹来白菜萝卜的气息。几声鸡鸣自农舍而出,忽而觉得孤寂。一百年的孤寂,一千年的孤寂,一万年的孤寂,亿万年的孤寂。沧海桑田,人生刹那,山影与月影不老。

  游明堂山,遇见极好的雾。雾似迷,迷如雾,迷雾也是雾迷。人在雾中行走,迷蒙中不知来路不识去路,信步随行,不知名堂,觉得处处都是路。山间松姿或直或曲,长短浓淡不一,自有仙风。峰岚隐隐如莲花圣地。先闻人语,再见人影,近看彼此眉眼皆有露色、雾色,不禁相顾一笑。

  惜字有儒风,不只惜字,实乃惜心,又有佛家心思。

  亭子建于光绪八年(1882),童年每次从亭下路过,常怀古一番。孔子登泰山小天下,王粲登楼而伤客心,我因惜字亭而知古为之古,今为之今。如今以字为业,或许皆是亭子间的文气所赏赐。

  惜字亭边有小河,不知道流了多少年,水通财,也通才,财源滚滚,才源滚滚,这是吉祥的亭子。有年清早,从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

  有年傍晚,从惜字亭边经过,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缝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火炉中的巨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轻吟。天空如发黄的纸册,狗尾草勾勒其中,进行一天最后的眺望。

  亭下如林下,人间烟火里,有几分林下心绪最好。惜字亭下的林下心绪更好。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日出作,日落息。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黄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

  夏天到了,覆盆子红了。

  经常上山摘覆盆子。鲁迅先生在书里说,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故家旧年习俗,没有人吃桑葚,任其老熟掉落,染得地上乌糟糟一团墨。

  覆盆子并不好摘到,是童年颇奢侈的零食。每每吃得几颗,意犹未尽。

  好的覆盆子特别甜,但非傻甜。甜里缠绕了一丝丝酸,若有若无,似有还无,衬得甜很丰沛,口感隐约丰腴饱满,不再有孤寡相。

  覆盆子颜色不同,深红、淡红、绯红,口味虽然都是甜的,却甜得有别,甜出了异彩纷呈。以好看论,覆盆子越红越好,不仅喜气,还有一种鲜气与美气。个头大的覆盆子,颜色惹眼,红彤彤挂在那里,几可入画,但每每被错过了。见历代丹青妙手画樱桃、萝卜、白菜、芋头、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却没能作一幅覆盆子图。或许是他们没吃过。

  少年每每摘到覆盆子,用衣兜装得满满的,很阔气地回来。

  瓦

  我对瓦的描述要从天气开始。

  雨是擦黑时开始下的,一根根水线从瓦楞间流下,汇成流苏一样的幕帘,将人阻隔在漫漫山野中。视野变浅,近物历历在目,远景在烟雾中迷蒙模糊。雨点落在青瓦片上,沙沙沙,沙沙沙,像风吹榆叶。雨意弥漫,雨水的冰凉从肌肤慢慢渗透至体内,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雨渐渐大了,落在瓦片上,击瓦之声和屋檐飞流的雨线连成一体。有风从瓦面上吹过,拖着长长的呜呜的声音。地上的积水泛着天光,远方人家的屋顶,经过雨水的浸润,瓦片透着灰突突的亮光。一只淋湿的小黑猫无声无息地从瓦沟里穿过来,轻灵地从瓦当上跳下,钻进了灶台火口里。

  父亲捡起一块瓦片,清理锄头上的泥土,瓦片与铁器刮出的吱吱声切开雨线,传得很远。小时候,喜欢听雨,喜欢有雨的时候坐在厢房,听着雨打瓦片的声音,那声音让人有些伤感,又觉得很有诗意。尤其梅雨季,密密麻麻的雨声是天地合奏的音乐,蕴藏着缓慢的节奏,让人心情愉悦。雨停时,瓦沟里的残水从夜里滴到天明,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更不知勾起了多少童年的情怀。

  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往事像瓦片打在水面上,漂漂浮浮。瓦片打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荡起的涟漪里偶尔钻出几尾小鱼,银色的身子划过水面,像少时的梦境。水面椭圆形,很小,映不出白云苍狗,但斜斜看去,可见农户青瓦顶的倒影,一幅江南人家的旖旎。瓦是有乡情的,瓦的乡情会揉进一个人的生命与灵魂,它总在细雨如麻的黄昏或者大雨倾盆的午后,纠缠住一些人。

  雨中在乡下行走,总有一缕温暖的惆怅。温暖是乡村给的,惆怅是雨水给的。一个人打着伞站在雨中,雨丝飘落在农舍的鱼鳞瓦上,总有些情怀被触动,总有一些心事被唤醒。烟雨湿答答弥漫,无比温暖的惆怅就在心中涌动。这样的感觉来自瓦,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与抚摸。

  瓦上的乡情,是对过去岁月的迷恋。

  每次回家,当大片大片的青瓦屋顶映入眼帘时,心里便多了一份熨帖与安妥。

  常常是黄昏,汽车摇晃在山路上,窗外一顶顶瓦屋,炊烟四起。脸贴着窗,贪婪地看着,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投向山尖,淡淡的霞光慷慨地从薄云中流出,夕阳所照之处像涂抹了一层金黄色的乳液。山脊上那些松树的轮廓晶莹剔透,仿佛宝石和珊瑚的雕塑。山体沐浴在一片金黄当中,山边田畈上的人家,屋瓦被落日绚烂而美丽的残焰染成酡红色,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面目。

  我喜欢有青瓦点缀的山水。山水之中,风生水起,终究虚空。虚空的山水,需要青瓦落到实处。青瓦让山水变得动人,青瓦是山水的眉批。

  瓦下的日子,喝茶吃饭,拌嘴怄气,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一旦笼罩在瓦的青气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瓦,隔开风雨,挡着夜露,也遮住霜雪,但瓦下的人还可以感受到风雨、夜露、霜雪的气息,这是瓦的不一般。

  夏天,住在瓦屋里,一方方小小的青瓦和绿色的爬山虎构成了一片古朴的氛围,有山野深处的清凉。夜里,一盏孤灯下,靠在床头翻书,让人一下子回到了久远的从前,一些奇怪的念头蜂拥而至,甚至会觉得,屋顶上会跳下一个披着猎猎风的侠客,会飘然飞出一个翩翩秀美的狐仙。

  一块破瓦片,村外捡的,在口袋里。瓦片是灰色的。灰色旧,旧而无光。黑亮、白亮、红亮,就是没有灰亮。

  青瓦灰色,灰是平民的颜色。灰色的瓦片是朴素的,朴素得像庄稼人。瓦又很粗莽,如粗莽的农家生活。瓦的颜色,就是千百年农耕岁月的灰暗,不见灿烂。

  在灰色的瓦片下做梦,梦见灰色的树干下,一群灰衣黑脸的先民在制瓦,他们身后有一大片瓦屋。瓦屋很老,几百年了,瓦看起来旧而破。一些沙土落在瓦上,一些叶片烂在瓦上,一些种子吹在瓦上。瓦上有草,瓦上有花,瓦上自有世界。

  比草更多的是苔,背阴处青苔或浓或浅,像生锈的铜器,幽深沁人。暮春,紫莹莹的梧桐花大朵大朵地落在瓦片上,啪嗒一下,啪嗒一下。大晴天,坐在屋子里,能听见花朵与瓦片接触时的声响,那种声响幽幽的,有股凉意。那样的时光,我经常坐在天井下。在南方,白墙青瓦围拢而成的天井无数,下雨时,雨水就会从屋檐流向天井,叫四水归堂。夜里,从那方窄窄的天空仰望,感觉月亮落下天际,耳畔蛙鸣忽长忽短……

  从甲骨文的字形中,知道先民的屋脊上有高耸的装饰和奇形怪状的构件,但尚未有实物瓦的发掘出现。也可能有,但找不到一块全瓦,它们被岁月的车轮碾碎在地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多少玉碎,有多少瓦全?

  很多年前,村小学翻建,挖出了大量的碎瓦片。都是大瓦,厚墩墩的瓦显示着当年寺庙年华的尊严与高贵。不过一百多年的光阴,这些瓦已经成了一片瓦砾。

  楼台没有了,遗址还在。遗址没有了,不过一堆碎瓦。

  瓦最早在西周初年出现,到了春秋时期,板瓦、筒瓦、瓦当,名目繁多,并刻有各种精美的图案,屋面也开始覆瓦。屋面覆瓦的房子到底不多见,因此《春秋》里将宋公、齐侯、卫侯会盟的地方写成“瓦屋 ”,大概那样的建筑,具有地标性吧。直到战国,一般富户盖房子才用得起瓦。

  秦汉时形成了制陶业,并在工艺上做了许多改进,如改用瓦榫头使瓦相接得更紧合,取代瓦钉和瓦鼻。西汉制瓦工艺又取得明显的进步,带有圆形瓦当的汉瓦,从此独霸天下。在汉朝,瓦开始全面进入人们的生活。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来自当年乡下那个窑匠的底气。

  印象最深的是窑匠装工具的黑包。到了人家,吃饭的时候黑包放在脚下,或者搁在高处,不轻易让人碰到。

  窑匠走在乡下的路上。一双双布鞋停了下来,一双双草鞋停了下来,一双双胶鞋停了下来,偶尔也有皮鞋停了下来,停下和窑匠说话。在乡村,没有不认识窑匠的人,谁家屋顶的瓦片都留有窑匠的气息,留有窑匠的指纹。他制瓦的转轮,刻满这个乡村的历史细节。青色的民谣,灰色的民谣,褐色的民谣,细雨沥沥的民谣,风吹屋顶的民谣,交织成了遮风挡雨的温暖与朴素。

  窑匠偶尔朝人丢一根纸烟,带烟蒂的。那人双手接下,认真地夹在耳朵上,然后从怀中掏出火柴,给窑匠点着了烟,一团青雾从嘴边飘过,仿佛青瓦的颜色。

  做一次瓦不容易,要管村里人用几年,窑匠常常要在村庄住上几个月,甚至从年头待到年尾。

  做瓦的地方在大屋场的稻床上,不远处的小山坡则是窑场所在。新窑棚建成,冷冷清清长满野草的山坡一下子就有了生气,成为村人们的圣地。接下来就是挑瓦泥。瓦泥是细泥,不能有沙子。瓦泥挑回来,在稻床上摊开,放水搅泥,赶牛去踩。踩一天的瓦泥,再健壮的大牯牛也累到口喘粗气,四腿发抖。瓦泥踩熟后,用泥弓将其切成一块块百来斤重的泥块,供窑匠使用。

  做瓦开始了。先在地下立根木桩,装一个可以转动的圆盘。做瓦的模具有三种:瓦筒、瓦衣、瓦刀。瓦筒,是一个圆台形木桶,筒上有个长把子。一个瓦筒一次可以做成四块瓦坯。瓦衣就是套在瓦筒外面,附着瓦泥的隔布。瓦刀则是一个长七寸、宽五寸的弧形铁片。

  做瓦前,窑匠将瓦泥堆成一个二尺来高,近三尺长,五寸来宽的泥墙。窑匠用小泥弓将泥墙锯开一层皮,双手将泥皮捧起围向瓦筒子。用瓦刀沾水在泥皮上刮抹,使之结实,再拿个与瓦同高的度尺在瓦泥上划一圈,瓦便脱坯而成了。瓦坯不能直接见太阳,先要用草垫子盖上,晾半干,然后阴天小晒,再大太阳晒,晒干后将其分为四块,干瓦乃成。

  瓦进窑了。

  钢钎叉着大捆的柴火,塞进火红的窑洞。烈火噼里啪啦,半干的松枝被大火吞噬,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窑匠已经很累了,躺在窑洞下的草丛里,闭着眼睛,偶尔爬起来看看火势。一夜没睡,他眼里布满血丝,胡须仿佛一夜之间变长了,凌乱且肮脏。火候够了,在窑口围一个小水池,让清水慢慢渗入窑内,瓦慢慢从火红色变成了青灰。

  瓦终于出窑了。打开窑口,淡淡的热气扑面而来,入眼是干净的瓦灰色。一块块瓦或仰在地上,或俯伏着弓起身体,像劳作时的农人。

  瓦出窑后,窑匠倒在向阳的斜坡上,歪着身子,舒服地抽烟喝茶,或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在小巷口、电线杆下、苔痕暗绿的墙根。小巷的墙壁上,破败的标语泛着淡红,红得像水杯的茶垢。窑匠的兴致很好。大家都很忙,没空说话,窑匠只好抄着手在小路上东游西荡。窑匠的脸上干净了,精神得很,露出青青的胡茬。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了,手艺也是旧的。制瓦者手艺还在,已无可用之处,空有一身手艺的手艺人,还算手艺人吗?窑洞多年前就废弃了,在一场雨后坍塌了,长满野草。

  窑匠郁郁寡欢,在乡村的太阳底下。

  瓦紧密有序地排在屋顶,最后的云头纹瓦当,探出半个身子,立在风中。

  祖母在世的时候,将青瓦称为烟瓦,说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所以才永远保留着青烟的颜色。可以推想,中国古代以木柴为主要燃料,青灰色便成了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元明清的颜色,成了中国水墨的颜色。这种颜色塑造了后人的审美趣味,似乎只有在青瓦的房子下,白墙之白才好看,黄墙之黄才熨帖,木桌子、竹椅子、陶壶瓷盅才得以安适,一册诗词、一轴书画、一部经传才有风致。

  瓦的古色古香,现在渐渐退隐了,隐到时间的深处,缩到岁月的背后。青灰色的眼睛迷茫而低沉,迷茫而低沉得仿佛过去的岁月。瓦的衰落,从一个侧面告诉我:那些和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又能息息相关多少年呢?

  一块瓦,带着匠心,也带着对岁月安详的期盼。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金瓦银瓦,不如自家的泥瓦。这样的民谚里有一份百姓人家的满足与不争,乡村是生活在瓦片下的。这几年回乡,瓦迹稀落,旧日岁月散落亦如一地瓦砾,再也拾不回来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