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 壳(徐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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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3
进门前,密码锁拍到我,识别框左右抖动,不断地发出语音提示:您没有权限,您没有权限。我不得不感到局促,脚步向后移,几乎站到楼梯边缘。走廊里光线晦暗,勉强能看得清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印记。侧面楼梯拐角处有一扇小窗,玻璃雾蒙蒙的,转弯经过那里时,有薄薄的灰屑从窗棂上飘落下来。一切都显现出苍老的意味。我站在门外,小腿沉重,眼皮滞涩。漫长的车程令人疲乏。逼仄的暗影中,空气凝结。我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几乎快消失了。
细细的风吹过,我闻到其中悠长的幻香。门锁摇动,从内部推开,洁白的光亮给我带来了无法消化的眩晕。我不受控制地迷蒙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纤细洁白的手。
空气中仍有弥散的芳草的香气,我屏住呼吸,仍然踌躇于原地,声如游丝地开口:“您好,请问一下,我需要换鞋吗?”把简单的疑问说得异常完整,是我潜意识里出于怯懦和自尊而养成的文明习惯。直到已经走远的身影又折返回来,我才注意到,女主人是一位肤色白皙、举止优雅的年轻女人。她趿着一双棉毛质地的拖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她嘴角向下,带着一种慈悲的神态。我想,她是我见过的最符合人们设想中的女性形象的人。
“穿这双吧。”女人打开又关上鞋柜,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长,泛着微微亮光。转身时我在她扬起的发丝中又闻到那股芳草香,一股浓烈的具有生命感的味道。女人指引我走向客厅的另外一侧,我跟随她,在一张类似于餐桌的桌台前坐下。我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过了五秒钟,我又把它拿了回来,放到自己身后。旁边是一扇巨大的窗子,玻璃被擦得异常干净,窗外林立的楼宇、飘荡的云团和盘旋的群鸟看起来都触手可及。我转过头,环顾四周,感觉这里有手术室一般的洁净和光明。这令我感到不安。巨大的光亮预示着死亡。我来自乡村,我无法做到不这么联想。
“要喝水吗?”女人打开冰箱,没有等我回答,就拿了一瓶水递过来。我接住,感受到一定的分量。我握紧瓶身,觉得自己正身处于一种意味不明的秩序感之中。“我先生在睡觉,我儿子还没回来,你先坐这里等一会儿。”女人仍然站在冰箱附近,身后是一台体积不小的咖啡机,旁边是一排外形相似的厨房电器,如精密仪器一般摆放在那里,闪着银色的光芒。“阿姨带他下去踢球了。”女人又补充道。
我点头说:“嗯,好的。”又说:“不着急。”
女人没有再说话,淡淡地走开了。她背影单薄,藏在那套米灰色的羊绒睡衣之下,显得顺从而安宁。我把视线移到更远处,试图寻找一些游离于秩序之外的元素。这大概是传统意义上三室一厅的房子,所有的墙壁都涂成了利落的白色,一些地方贴了大理石板,锋利的线条成为自然而然的区隔。阳台有一盆叶片宽大的龟背竹,空调口的风把它吹得轻柔摆动,似乎是这个几乎静止的空间里唯一没有被隔绝的生命。隔绝,一时间我想到这个词。走进一座老旧的、晦暗的居民楼,穿过一层又一层脏乱衰颓的楼梯间之后,我抵达这里,一个不合时宜的洁白之地。我尽力凝视它的边际,分隔的白色窗栏和金光熠熠的把手也许会让人联想到巴黎。当然,我从来没去过巴黎,因而无法做出这样的联想。干净、明亮、清新,《雪国列车》的头等车厢,我只想到这个。
还有那扇门,那么厚重,关上时会发出闷闷的声响。上一次见到这种门,还是在监狱里。想到这句话,我在心里暗暗发笑。随即又意识到,这是个无法分享的笑话。初入大学的某一天,我曾试图和一个男孩分享这个玩笑。幽默是我们的连接词,我这样以为。但最终那个男孩只是对我报以同情的目光,伴随着不知如何回应的尴尬。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善用幽默的人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弱者身份,仍在斗争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屈从于一种取悦的幽默。尴尬是他人的文明,是我们之间的连接词。我从未去过监狱,但他相信了。我从没想过,我和监狱之间,并不是隔着一个玩笑的距离。几个星期后,我的室友问我,听说你爸爸在坐牢,是不是?
“我倒是希望如此。”我当时应该这么回答,我仍然沉迷于幽默,不知那是否意味着我对于抵抗的全然放弃。但我没有开口,我只是摇摇头,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赶紧走开了。我不擅长争辩,我出生于沉默的阶层。我的生命没有声音。父亲不赞成我读这所大学,为此我们冷战过一段时间。在乡下,我们住在祖父的老宅里。屋院翻新过几次,但很快又会刻上脏旧的痕迹,家具上布满黏腻的脏污,白色的墙壁只能维持不到一年,就会被父亲的烟雾熏得焦黄。院子里常年堆着杂物,角落里总有凭空出现的垃圾,野草拔了又长,霉菌从潮湿的地方肆意滋生,到处是碎石和灰尘,到处都显得邋遢。在层层嵌套的复杂人生中,卑琐是我生命的底纹。
我住在西面一间很少照见阳光的小屋。那曾是哥哥的房间,哥哥搬至县城后,它才归属于我。房间很暗,窗户的位置很高,几乎贴近屋顶,没有门,正对着父母做活的堂屋。夏季异常漫长,白日里燥热难耐,偶尔,他们会借舅舅家那台几乎废弃的电风扇来吹,但那多少意味着牺牲掉了一些尊严,于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忍着。夜晚会好过很多,有时候有一点凉爽的风,有时候有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我躺在小床上,床板发出吱呀声,浓厚刺鼻的烟雾从堂屋飘进来,但世界依然是宁静的。等月光轻柔地流过我的面颊时,我会默默地流泪,然后裹紧身上那张已经褪色的毛毯,陈旧的、带着朽味的温暖,那便是我拥有的全部人生了。我如猫一般在这个苍老的院子里长大,沉默、温顺、乖巧、懂事、熨帖,所有在乡村被赞颂的美德,我都自愿地消化进身体。顺从是我的生存智慧,是我唯一的盔甲。因而,在展露出强烈的离家的愿望之后,我从父亲的瞳孔里看到了无法平息的混乱,也许是愤怒和屈辱的结合。我的复杂刺痛了父亲的复杂,我的聪明被看作是对他的挑衅。
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一切都是不必要的费用——庞大的城市、遥远的路途和急于摆脱某种身份枷锁的欲望。在堂屋,父亲坐在那把棕红色的椅子上,我一次又一次向他保证,我将自己负责自己的人生。听见我笃定的承诺,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将要被打破了。他恐惧于沦为熟悉的失败者。父亲总是这样,他渴望子女接受教育,为他挣得一点可以延续的荣光,又惧怕教育的力量最终将他所有的权威剥落。夹在父亲的得意与失意之间,我感到既羞辱又恐惧。高中三年,父亲每天接送我上下学。每天早起一个小时,父亲骑一辆老旧的枣红色三轮车,我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晨光微亮,空气中布满游离的水汽。乡道两旁种着阔大的芭蕉树,一片一片闪烁出清新的色泽。路上,常有同村或者隔壁村的人一路,他们去镇上赶集,同样的枣红色三轮车,车里装着农货,妇人们也坐在后面。那时候,我觉得十分幸福,在倒退的路途里,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去畅想未来。
“你们学校,是在鼓楼西大街那里吧?”女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添了妆容,因而面容显得更精致了。
“嗯,是的。”我回答时还在想着是否应该起身。
“没关系,坐。”女人看懂我的心思,也在我面前坐下,“你学什么专业?”
“哲学。”
“哲学?那出来能干什么?”
“嗯……我也不确定,文职一类的工作吧。”父亲也再三盘问过我,因而这并不是新鲜的问题。
“也挺好。”有一分钟的时间,女人没有再说话。沉默的间隙,我望向窗外,看到远处的天空中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云。
“我倒也很喜欢哲学。”她再次开口,手指向我身后。我转身,看到墙上挂着几幅现代艺术风格的画,中间那幅黑白色的肖像异常显眼,用胡桃木的画框装裱,显得周正古典。
“尼采?”我又把身体转正,询问着回答,仿佛自己正在通过某种测验。
“对,你果然认识。我的朋友们都不认识。”女人并非在寻求共鸣,她平静地继续说道,“我喜欢尼采,很同意他的超人学说。人生的意义难道不就是在于实现自我超越,甚至超越生命本身吗?我想,生命力的本质就是意志力。”
“是的,的确有很多人喜欢尼采。”我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但一种义务感迫使我要继续说下去,“他的学说很适用于如今的社会。成为主权独立的人,不模仿任何人,不被任何权威束缚而只属于自身,那样的确很好。”我适时地停下来,因为我的内心已经失去了和这个话题的链接,我不认为自己属于超人,也许在她的眼里,我正是那自我剥削的“末人”。
“你呢,你喜欢哪个哲学家?”女人已经站起身来,从身后沸腾的壶中倒了一杯花茶,又插上一根玻璃吸管。
我停顿了一会儿,脑袋里闪过阿伦特和西蒙娜·薇依的名字。然后我开口说道:“我也很喜欢尼采。”
女人饮了一口花茶,点点头说:“所以,我从那么多的家教简历中,一眼就选中了你。我想,学哲学的学生肯定比较特别。我对我的小孩教育要求一直是比较高的。我不能让他像别的孩子一样,语文课就随便补补阅读和作文,只追求在学校的成绩,你明白吧?我们要培养他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思想,才是最有竞争力的,最无法被控制的。你说对吧?”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再次看向窗外。“不过,话说回来,你才刚开始读大二吧?你父母怎么会允许你出来做家教?”女人再次抛出问题,不过未等我回答,走廊尽头的卧室中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我先生起床了。”女人留下这句话,便进卧室去了。
窗外,天色正渐渐变成灰蓝色,远处的云层越积越厚,把原本那片朦胧的山影彻底挡住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上午十一点,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世界好像被那扇白亮的窗子分隔成了两半,一半是几乎静止的、凌厉的白炽光,一半是模糊不清的、充满危险意味的云山雾罩。
离开老家那天清早,村里也下了浓重的雾。父亲早早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把那辆枣红色的三轮车擦了又擦。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竟没怎么抽烟。我起床后,发现父亲又把我的行李擦了一遍,留下道道水渍。学费和生活费已经提前几天打进了银行卡里,母亲出于惯常的谨慎,把银行卡缝进了书包的隔层。父亲送我到学校,坐最慢的火车,车票不到一百块钱。一路上风景变幻,我们好像穿过了许多道山,无数和故乡相似的村庄一闪而过。下了火车之后,父亲决定带着我打车。去学校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沿途经过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巨大的十字路口、明亮的折射着光的大厦,这一切令我觉得晕眩。走进校园前,父亲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来,不合时宜地弓着身子擦了擦鞋。我愕然,这才注意到父亲穿了一双油亮的黑色皮鞋。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蓬勃的标语,父亲问我一座楼上的连体字是什么,我回答那是明德。父亲点点头说,对,学什么都好,总还是不能忘了德行。然后父亲坐最晚一班的火车回家乡去了。
到学校的第一天晚上,我穿梭在午夜的校园商店中苦寻一把剪刀,以便剪开母亲缝得密密的夹层。夜晚,躺在宿舍里,我想到曾经和父亲的争吵,再次感受到他内心那种无法抑制的恐惧。父亲曾诅咒:你没有走出乡村的权利。我没有,你母亲没有,你也没有,我们家祖祖辈辈都不会有。对于父亲来说,我的出走,是一种对自身阶层的背叛。那些阻挠和争吵,背后是恐惧,是诘问,是不敢挑明的屈辱。而我也的确不敢回答,为什么不能留在家乡?为什么要到不属于自己的城市中去面对异乡人的身份?急于摆脱自身,便意味着否定自身。我看到这种否定,看到自我厌弃,觉得自己心里的某种软弱被刺痛了。那软弱是我和父亲母亲所共享的,而父亲也同样被刺痛过百遍千遍。我甚至无法直呼它的名字,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便觉得它如影随形。“死于”——我在日记本里写——“尊严”。
男人走了出来,女主人紧随其后,打开了更多的灯,室内变得更加刺眼明亮。我稍稍起身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男人,没能记住他的样貌——被藏蓝色法兰绒睡衣包裹着的、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面容。
“咖啡呢?”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正准备做。”女人边说边向厨房这头走过来,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噢,这是我找的家庭教师,之前跟你说过的。”
男人并没有回答,一眼都没有看向我这边,而是径直走向了西面的客厅。我再次坐下来,看了一眼时间,是十一点半。很快,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咖啡的香气,浓郁的味道在低沉的空气里游离,我觉得屋子里比之前更加安静了。做好咖啡后,女人端着杯子走向客厅。她在一侧灰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来时,发出了滑稽的一响。
她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急迫地说道:“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个朋友,她和她先生一起去旅行了。”
男人接过咖啡,张开嘴喝了一大口,咖啡液沿着杯壁流下来,啪嗒啪嗒,滴在他的睡衣上。他说:“换豆子了?没有之前的好喝。”
“嗯,换了一款新的拼配……那我再买一些之前的吧。”女人应声答道。
男人不再回答,而是打开了电脑。他敲击键盘时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塌陷在沙发里,呼吸声很重,仿佛是某种沉睡的动物。
我百无聊赖,拿出手机,打算读会儿电子书。一开始我打开了韩炳哲的《倦怠社会》,但刺眼的光线让我读起来很吃力,于是我又关掉手机,只是干坐着,想象着那张尼采的画像正在我身后。我想起现在是秋天。秋天时,老家是最繁忙的时节,父亲和母亲都会去给别人家帮工,赚一点工钱。天不亮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会出门。父亲的活儿有时候是排水,有时候是操作收割机;母亲的活儿则几乎总是择花生。农忙将要结束的时候,家中的院子里会堆满脏乱的农具。稻谷堆在闪着银光的编织袋上,空气中偶尔会有稻壳飘荡,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子弹,从云端坠落,在虚空中滑出一些疲软的轨迹。一些生命的凋落指引着另一些生命的延续,人类对此感到兴奋。父亲有时候高兴,晚上会喝劣质的白酒。院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辛辣味,那些夜晚,便不会再有月光的仁慈,窗子外是黑压压的夜色,窗子内,我听得见父亲和母亲黏稠的声响。污浊的酒气和粗糙的情欲如泛滥的蝗虫,避无可避,空气粘结在一起,几乎快要把我的心脏抽紧为一粒果实。
“那个朋友,”另一边,女人再次开口,“他们一家似乎去日本旅行了。”
“你什么意思?”男人反问,语速也很快。
“没什么意思。”女人的手指在额头间刮来刮去,随即又说,“我们很少一起旅行。”
“你知道她的男人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男人皱眉,“至少我没有出去乱搞吧!”
他忽然笑了一下,空洞的笑声令人生厌。我看见自己正在被迫承担一种窘态,这感觉似曾相识。在老家,除夕夜我们会围坐在堂屋里看春晚。阖家欢乐的小品结束之后,通常是父亲发言的时刻。他会举起酒杯,命令我们也一起,庆祝我们共有的人生。然后他会喝醉。他会再次举起酒杯对母亲说,什么是爱情?我这辈子就和你睡过觉,这就是爱情。有时他说完这句话,还要再加上一句脏话。母亲就把他扶回房间,窗外响起爆竹声,烟花冲向天际,绚丽地炸开,再凋落。青烟游坠下来,像是黑夜的斑斑泪痕。然后母亲会从房间走出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从此迈入新的一年。
性是一种奖赏。我从未有过任何意义的性生活,但我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那样好,好到值得所有的沉默。
“我这衣服上的扣子掉了。”男人换了话题。
“可能是阿姨放进洗衣机里洗了。这件衣服不能机洗,我忘记提醒她了。”女人也放弃了自己的话题。
“把阿姨辞了吧。”男人抖了抖衣角,说道。
“为什么?”女人感到惊讶。
“我就是不喜欢……”男人话说到一半,不自觉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但并没有放低声音,“家里什么人都有。”
“可我需要有自己的时间。”女人的神色严肃起来。
“你一天一个需求,不是吗?”男人依旧漫不经心。
女人显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了,脸颊绯红地说:“我有需求也很正常,我当然应该有自我的需求,不对吗?”
“你的需求总是独立于家庭之外,这不是太自私了吗?”男人说。
“不,我没有这样想……”女人停顿了一会儿,“反而是,我为家庭付出了太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大的牺牲感!”男人终于合上电脑,甩了甩手腕。说完这句话后,他拿出手机,短视频的声音传出来,在房间里显得格外聒噪。
女人诧异了一下,放低声音,局促地说道:“因为我想我的的确确牺牲了许多。”
“比如呢?你牺牲了什么?”男人挑眉。
“比如……我的事业。”女人也看了看我这边,说,“你也知道,我一直有个写作的梦想。又或者,我也可以去上班啊。”
女人越说越兴奋,语气越发欢快:“也许,我上班的话,赚的钱会比你多呢!”
男人没有说话,他关闭了手机,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女人。女人的神色很快从喜悦转为阴沉。
很长时间,男人没有说话。
我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房间里的沉默仿佛被冻结了,随时可能被击碎。我冷得发抖,害怕一些碎裂的部分会将我割伤。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开口笑了几声,又拿起手机,刷起短视频来。
他语气轻松地说:“你在说什么昏话啊?你忘了吗,你是因为什么辞职的?那些难堪的场景,你还能再经历一遍吗?”短视频的声音杂乱无章,把他的话切割得断断续续。
“你写作的梦想无法实现,是因为时间不够吗?还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那种能力呢?你呀,就是过得太幸福了,因此忘了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没有回答,她完全怔住了。沉默最终没有被打破,而是被融化成了另外一种噬人心魄的毒液,在这个洁白的空间里轻柔地流淌。我感到烦躁,也许还有一些愤怒。总之,我出于一种忍无可忍的心情,陡然站起来,开口问道:“请问,学生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这时,男人似乎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眉头紧蹙,这让我觉察到自己无法掩盖的冒失和胆怯。随后,男人彻底收敛起刚刚展露的一丝松弛,转而用更加凌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妻子。他没有说话,反而是女人,避开男人的眼神,走了过来,伴随着一种过分周到的笑容说:“可能还要再等一小会儿,你看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所以你还是再坐一下吧。”
我抿起嘴发出一个“嗯”的口型,但没有出声,又坐了下来。外面的云层果然越来越厚了,如水泥一般涂抹在楼宇的背侧,世界仿佛被压成了一幅版画,变得扁平而毫无生机。
“你在哪里上学?”男人看向我,突然开口。
“在鼓楼西大街那里。”我回答。
“噢,那里啊。”他沉默了两三秒,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和你是校友。”
“谁啊?”一旁的女人接口道。
“你不认识。”男人答完,又把眼神转到我这边来,问,“你学什么专业的?”
“哲学。”
“哲学……哲学听着挺适合女孩儿读的。”我感到他的眼神正在我的身上扫荡。
“嗯。”我不知道该不该嗯,索性还是嗯了一下。
“你皮肤好像不太好。”他说。
“嗯,是。”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
“你看,不是谁的皮肤都能像你一样那么白、那么细的。”他转头,把这句话说给女人听,仿佛那是一种赏赐。
女人似笑非笑,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向我。
“不过如果身材好的话,皮肤差点儿也不是问题。”他仍然盯着我,以一种野兽望向猎物的目光。
“怎么样?”接着,他没来由地以这三个字开口,后面跟着一句,“有男朋友了吗?”
我不再回答。我应该站起身,离开这里。但我的身体感到僵硬。第一次,我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畏惧的人。并非是男人,而是人本身。这让我觉得自己是非人的存在,理所当然地,我怀疑自己愤怒的合理性。我坐在座位上始终低着头,如光镜般的桌面,反射出我油腻的脸,渐渐地,我感觉到四周有凉气游荡,这里的一切令人感到寒冷,一种剥离了所有朦胧温暖的、手术室般整洁而诡异的寒冷。我盯着自己身上那件灰蓝色的毛衣,感觉所有隆起的线头仿佛都变成了细密的锯齿,正一点点穿透我的皮肤,啃噬我薄薄的灵魂。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文明解剖,我的意识准备缴械投降了。
“你问人家这个干什么?”女人站起来,又走回男人身边去。
“觉得有意思,随便问问。”男人收回目光,看向女人,他的语气中带着挑衅。而后,他又开始刷短视频。
突然间,窗外闪过一丝爆裂的亮光。几秒钟之后,天际传来一声闷闷的轰响,黑云翻滚,露出扭曲的獠牙,似乎要把我们全都吞没了。女人走到窗边,开始小声啜泣。男人无动于衷。我的身体仿佛被周密的空白击穿,女人的哭声抖动,就像一台错音的琴,尽管外表齐整,内在却已经被不堪的日子磨损了。
我抬起头,看向那背影。黑云压得越来越低,女人的背部异常纤薄,仿佛马上就要融化在那浩大的云影之中。我看到一种隽永的、易碎的贞洁。她就像我的母亲,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塑造得面目模糊。我见过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上面有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我很难把相纸上的人和心中那张黝黑的、布满褶皱的脸孔融合到一起——那不是母亲。母亲软弱、卑顺、浅薄,母亲在泥土中劳作,弓着身子吞咽下所有疼痛,屈辱之上覆盖着一层薄灰。母亲是噩梦在白日的残影。让幸福的人觉得自己可怜,让可怜的人觉得自己幸福。原来无论是精致的,还是粗糙的,无论是高贵的,还是低微的,都会如飘摇的稻壳一般,被抽掉精魂,挖出纤细而巨大的空洞,最终沦为滋养其他生命的饲料。在所有穿过历史的语言中,我想象不出任何一个完美的句子。
椅背冰冷,腹腔中有一股锐利的疼痛在扭动。我感到后背被细细密密的汗珠包裹,身体正变成一座颓垣,暴力的残骸从我的体内凋落。我不愿再被这沉默吞噬。在洗手间巨大的镜子前,我望见自己颤抖的身体,和与此格格不入的异教徒般的双眼。小腹的疼痛使我感到眼前的场景变得空幻,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具象的存在,在洁净光亮的空间里流动。门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我感到一切正变得诡异谲怪。
“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是这样……”女人的声音纤细,似乎要断了似的。
“你是一个不知足的女人。”男人说。
“不,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我至少应该有一点儿什么吧。”女人哭得更厉害了。
“你找她来,不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吗?”男人把这句话提高了一点儿声音,穿透了所有的门,清清楚楚地抵达我的耳朵。
“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没有房子、没有家……也没有爱……你说,我到底是谁?我拥有什么?我凭什么要知足?”突然间,女人开始发出奇怪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她已经不管不顾了。
“我凭什么要知足?我凭什么要知足?”她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一时悲伤,一时愤怒。
我感到惊悚,瞬间突然明白了诡异的缘由。在这座周正整洁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一件儿童的物品。这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孩子的家庭。我直起身子,汗毛竖立起来,头皮像有电流经过一样阵阵发麻。所有的疼痛都被恐惧击碎了。我打开水龙头,冷水流过我的指尖,我看见自己枯瘦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胀着,鼻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用力打开门,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拿起我的背包,然后向门外跑去。女人也冲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她还在笑,边笑边说:“再坐一会儿吧,外面马上要下雨了,你再等等吧。”她眼角仍带着眼泪,笑声怪异而悠扬,令我感到一阵恶心。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去。门关上的一刻,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声音洪亮,几乎就要穿透所有时空。他喊着我的名字,说:“你真是疯了。”
走出楼道,灰沉沉的光亮盖过我的脸庞,我抬头看见云层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笼罩了所有的远方。我感到恐惧和窒息,不受控制地开始奔跑。光线松散,我几乎看不清前路,但我仍然拼尽全力。我跑得很快,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跑过了我所在的大学,跑出了这座城市,跑过了乡村和原野,跑过了一切面目模糊的坟茔。我跑过了雨。雨最终没有落下来。
责任编辑 刘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