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 厕(胡星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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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2
那年秋天,我因友人钟明相邀,遂携家人到驽蔡县哈玉山林海深处游玩,欣赏银杏和水杉交织成的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女儿摊开画板,一会儿上线条,一会儿涂颜料,欢快得像只兔子;妻子则端着新买的相机,忙着拍猫头鹰、獐子和瀑布,快门咔咔咔地响,像打字机的声音。
驽蔡县文化底蕴深厚,科举时代出过状元,后来又出了几位文化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开招考,考进那里的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了近十年,三年前才有机会调回原籍,实现了家人团聚的愿望。对于哈玉山,我是十分熟悉的,只是妻子和女儿不曾去过,想着景色确实值得一游,便欣然应邀。钟明也携家人陪同,他是本地人,又在县里任着一官半职,很方便就联系到山里一户庭院颇宽敞的民宿。晚餐很丰盛,都是山里野货,主家也热情,把一坛珍藏多年的老酒从地窖搬出来。那酒是当地酿造的水酒,据说要用哈玉山的泉水才能酿出那个味道,喝在嘴里口感很好,可后劲大。我当年在驽蔡工作时,第一次喝得贪杯,醉得一塌糊涂,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再也不敢多喝。
玩了两天,钟明要去上班了。他是特意请假来陪我的。我也计划去拜访一下几个老朋友之后就返程。于是,由钟明的爱人陪我妻女继续去游林度、蛤蟆谷等景区,我则去了几个县直单位,见到不少故人。他们大多在领导岗位,一律都忙,但见到我都很高兴,责怪我不常联系,又要请我吃饭,又要送我土特产,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天色将晚,妻子和女儿还在从蛤蟆谷景区回城的路上,我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城区街道上,一边回忆在县里工作时的点点滴滴,一边想起拜访的这些老朋友们。最让我疑惑的是下午在集团公司办公室的拜访。我在那里工作时间最长,待的时间自然也长一些。挨个办公室串了门,都不见尚进,我便随口问几个同事,尚进是出去办事了还是已经调出去任职了?听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踌躇一会儿便转移话题,不愿多谈,似乎尚进是一个禁忌。最后在办公室主任杨余金那里,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这个问题。
杨余金毕竟是老江湖,在这个岗位熬了多年,一心只想着退休前再提一级,在他心里大概没有比提拔更重要的事了。他原是坐在办公椅上跟我聊天,听了我的问题,很警惕地起身,走到门口探出半截身子左右张望一圈,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声细语地说,他的事你没听说?我说,什么事?如果听说了,我还有必要在老领导面前装糊涂吗?杨余金淡淡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脑门,说,他这里出问题了。我讶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样一个勤奋上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怎么会脑子出问题?我想不明白。
杨余金说,你走后,他更孤立了,整天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书,看着看着就长时间发呆,样子挺吓人的,同事们都不敢跟他来往。有时吩咐给他一个任务,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过几天问他要结果,他又说不记得了。久而久之,领导也就不敢再叫他做什么事,他成了办公室的闲人。我说,他看什么书?杨余金说,《人为什么活着》,翻来覆去就这一本。我说,后来呢?杨余金说,后来更严重,他不在办公室待着,喜欢蹲守在厕所门口,看到有人要进去,就拦住人家,说这是董事长专用的,别人不能用。你看看,这是什么话,董事长什么时候说过不让大家用那个厕所?这不是败坏董事长的好口碑吗?这还是办公室的干部吗?不说养闲人,讲政治是最起码的要求吧!董事长也是心善,把他安排到档案室去,每天整理档案资料,不用跟外人打交道,总还有口饭吃。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尚进竟会是这样的结局,但联想到我之前跟他的一些接触,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尚进是作为董事长周秉祥的秘书人选调入办公室工作的,更确切地说,是我发掘了他,然后向周秉祥推荐了这个人选。那会儿,周秉祥私下找我谈过话,打算把我外放到下面的分公司当副经理,过几年等杨余金退下来,我就接杨的班。当然,后面这话他没有明说,职场上很多事都要靠个人的悟性。按照惯例,我要在离任之前为他找好下一任秘书,把一些相关的事项交代清楚。董事长的秘书不好当,以前,董事长要配两个秘书,一个工作秘书,一个生活秘书。那些年上面提倡过紧日子,要缩减人员,于是就只配一个秘书。除了要安排董事长的工作行程、准备讲话稿等,秘书还要把董事长的吃喝拉撒睡都服务好,工作任务很繁重,所以秘书人选要求很严格。
一是性别要求。国企不像私企,对这点很讲究,为了避嫌,男领导一般配男秘书,女领导就配女秘书,否则难免产生流言蜚语,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对领导的前途是很不利的。二是能力要求。能力要求比较宽泛,最基本的是文字能力,领导的一些讲话、发表的文章,看着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其实都是出自秘书之手。除此之外,还要有应急应变能力。经常有各种人到办公室找领导,哪些人领导愿见,哪些人领导不愿见,要分得清,要有充分的理由把领导不愿见的人劝退,还不能损害领导平易近人的好形象。再则,要有严格的保密意识。领导掌握着大量机密,或者领导本身就是秘密参与者,什么事可以问,什么话可以说,要有分寸。三是耐劳要求。秘书工作辛苦,但提拔也快,是很多人觊觎的岗位。曾经有一位分公司的经理想让他儿子进步快一些,就安排他儿子当领导的秘书,但那个公子哥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苦,受得了气。有一次,领导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他因为睡懒觉,没有及时赶到会场把讲话稿送给领导,导致领导在台上讲话时语无伦次,全没有平时那般气势磅礴的排比和妙语连珠的比喻。会后,领导批评他,他竟敢当场顶撞,后果可想而知。所以,给董事长选秘书,流传着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不找领导子女。四是长相要求。人都有爱美之心,同性之间也是如此,没人愿意看到自己身边跟着一个歪瓜裂枣,那是会影响心情的,换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
我基本上就是照着这些要求去找的——我当年也是因为符合这些要求才被选中。
尚进那时候在一个比较边缘化的科室,就是传统意义上说的养老部门,很清闲,领导年纪普遍较大,不愿管事,就等着退休。年轻人在这样的科室容易随波逐流,放飞自我,抽烟喝酒,打游戏打麻将,时间长了很自然会染上一些不良习气。但是尚进没有,他一个人几乎做了一个科室的事,办文办会、财务报账、组织工会活动等,他样样都会,还绰绰有余,闲暇时就读书看报。偶有所感,他还写点文章在报上发表,笔杆子的名声早就传开了。他不是县里人,又单身,生活很简单,晚上下班就到县体育中心打打球,跑跑步——我就是在球场上认识他的。他一米八三的个头,浓眉大眼,戴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只是不爱说话,见了谁都害羞。他篮球打得很好,在球场上跑起来像一阵风,头发很飘逸,是大家公认的篮板王,三分球投得尤其准。
有一次打完球,我约他一起吃饭,随口说想推荐他去给董事长当秘书。他听后很惊讶,说,胡主任,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说,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你认真考虑一下。他确定我不是开玩笑后,又说,承蒙胡主任看得起,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我怕做不好。我说,为什么呢?他说,我是农村人,家里条件不好,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参加工作又是在小科室,没经过什么历练,一下子去给大领导当秘书,我心里没底,怕把事情搞砸了。
我被他的真诚感动了。我与他的交情并不算深,也就是打过几场球。职场上,人心隔肚皮,不说勾心斗角,相互提防是难免的,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很难听到。在这之前,我也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除了能力全面出众,人又很勤快外,他家庭的因素也让我动了恻隐之心。他父亲是个残疾人,全靠他母亲在一家废品收购站做苦力养家。他原本可以保研的,但他想早点出来赚钱,帮助母亲一起还债,减轻家庭负担,所以本科毕业后就跟我一样考到公司,成为一名基层员工。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对他的出身特别能共情。其实当初确定要找秘书时,通过不同渠道推荐过来几个人,但我几乎先入为主地把目光投到了尚进身上,就是希望他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董事长身边跟几年,长长见识,早日出人头地。我甚至为这样的想法有了一点自我感动,好像可以帮助尚进改变命运似的。
一个月后,尚进正式调入办公室工作。他来报到那天,穿得特别正式,我甚至怀疑他的一身西装都是新买的,感觉很不合身。我把他带到周秉祥的办公室,简单介绍了他的基本情况——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把他的简历给周秉祥看过了。周秉祥跟他握了握手,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吧。尚进有点畏畏缩缩,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那天晚上,我忙到很晚才回到公寓,尚进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神神秘秘地从他的电动车上拿了一壶山茶油给我。我说,这是干什么?尚进说,谢谢胡主任推荐我到办公室工作,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我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工作。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就从老家带了这个来。我说,你好好工作就行,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说着把茶油推还给他。尚进急了,带着哭腔说,这是我妈妈特意到山上摘的野山茶籽榨的,我爸妈都说一定要好好感谢胡主任!我感觉到这份礼物的厚重,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凭良心说,尚进的工作表现真是没得说,比预想中还要好——这并非因为他送给我一壶山茶油,我才这么说。交代给他的工作,他都会在预定时间前完成,而且做得挑不出毛病。他乐于助人,同事的电脑坏了,他会帮忙修理;打印室的临时工因为孩子生病要提前回家,手上还有材料没复印好,他二话不说就接下来;要搬桌子椅子,喊一声尚进,他马上停下手头的工作,风一样跑来了;有同事要搬家,他也乐意去搭把手,累得汗流浃背,水也不喝一口,就微笑着挥手告辞。他的勤奋努力做到了极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他都在办公室随时待命,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劲。他甚至连篮球都不打了。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我都想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但转念一想,对于尚进这样身处社会底层的人来说,除了拼自己的身体,还能拼什么呢?就这样,他还时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有时深更半夜给我发微信,主动问我明天还有什么工作安排,讲话稿里的某个词用得准不准确。我怀疑他有特异功能,好像可以不睡觉的。
到了年底,按照事先的计划,我差不多就要走了,可是负责组织人事的领导没有找我谈话,周秉祥也没再提下放的事。我有点着急,夜里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遍遍反思自己这段时间哪里做得不好,说错了什么话,但是观察周秉祥的脸色,又看不出什么异样。突然有一天,杨余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然后对我说,要再去另外找一个秘书人选,尚进不合适。这句话其实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明面上的,就是说尚进不适合当秘书,实习期没通过,已经被否定了;二是说我去分公司当副经理的事并没有泡汤,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适合接替秘书岗位的人选,所以目前还不方便离开。
尚进怎么不合适呢?我忍不住问杨余金,一直以来,大家对尚进的工作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呀。杨余金说,工作只是一个方面。我说,尚进有什么违纪违法问题吗?杨余金说,这倒没有听说,他只是不懂规矩。我以为尚进做错了什么事,又问,他怎么不懂规矩?杨余金沉吟一会儿说,你没注意他去哪里上厕所吗?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有一种被冷水从头上浇下来的凉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哪个人吃饱了没事干,会去关注别人去哪里上厕所呀?不过经杨余金这么一提醒,我倒真想起来了,尚进竟然用的是一号厕所,即董事长周秉祥用的厕所!
去过我们公司的人,都会暗自赞叹办公大楼盖得气派,快二十年了,竟然不显得落伍,青灰色的高楼,像个超大型的长方体盒子,沿着县里最宽阔的主干道——实业大道一字儿排开,足有一百多米长。大楼每一层有几十个办公室、会议室等,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公共厕所。董事长的办公室在八楼最东面,紧挨着东边厕所,八楼办公室的干部私下里把这个厕所称为一号厕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保持着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号厕所仅限于董事长使用,八楼所有靠近东面这边办公室里的人,会舍近求远,自觉地跑到西面去上厕所,而办公室本身就靠近西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我当年作为秘书人选调入办公室工作时,前任秘书在我入职前就神神秘秘地告诫我不要用一号厕所。而尚进来之前那会儿,我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遗忘了,导致尚进成了那个“不懂规矩的人”。
杨余金又说,你也是聪明人,咱俩服务董事长配合得这么默契,不然我都不想说。我说,是我忘了提醒他,那段时间我忙昏了头,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责任在我。我等会儿就去跟他说,让他以后别再去用那个厕所了。杨余金说,那说明他悟性太差,这么久了,他就没发现大家都不去用那个厕所吗?一个这么粗心大意的人,怎么能服务好董事长?
那天晚上,周秉祥离开办公室后,已经十点多了,尚进还在改一个稿子,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不时翻看桌上的一堆资料查找数据。我真没见过像他这么勤奋刻苦的人,来办公室工作几个月,他的眼镜度数增加了一倍。因为整天坐着,缺乏运动,又总熬夜,人倒是胖了,一个健康阳光的大男孩已经显得有点臃肿油腻了,尚且浓密的一头黑发,依稀可见几缕白丝夹杂其间。我想起白天杨余金的话,心里有点难过,就叫他去吃夜宵,想着顺便提醒他一下。尚进把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望着我笑笑说,稿子还没改完。看着他的认真劲儿,我更难过了,心里很愧疚,觉得是我的疏忽导致了当下的局面。我说,这稿子不急,明天再改。他说,胡主任,我是不是能力不行,做事太慢了啊?我说,没有,你做得很出色,领导都夸你呢。他又笑笑,拿起衣服跟着我下楼。
我们来到路边一个大排档,点了两份烤鱼、一盘龙虾、一盘烤串、一盘青椒毛豆和几瓶啤酒,慢悠悠地吃着。尚进已经提前把钱付了,他总觉得我把他推荐来当秘书是天大的恩情,总也报答不完。两杯啤酒下肚,我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我特意去了一趟厕所,随后就把话题转到了上厕所这件事上。我说,网上有一种说法,判断一个地方怎么样,就看它的厕所。一个厕所干净整洁的家庭,肯定是幸福的家庭;一个厕所干净整洁的单位,肯定是充满希望和活力的。这家大排档味道不错,可厕所实在是又脏又乱,地上积了一层污垢,拖把倒在地上也没洗,可见网上的说法是瞎扯。尚进就笑,说,提到厕所,我倒有一个疑问,我们八楼的厕所为什么比其他楼层的厕所更高档呢?难道也是从厕所来判断我们八楼的职工比其他楼层的更有前途吗?我以前以为整栋大楼所有厕所都是一样的,后来我去其他楼层开会,发现他们的厕所跟我们的厕所不一样。我说,是吗,我怎么没发现呢?尚进撸着烤串,边吃边说,我随便举几个例子,比方说八楼的厕所装了空调,而其他厕所就没有装空调;比方说其他厕所的地砖铺的是办公室的普通地砖,白底蓝花,比较廉价,而八楼的厕所铺的是防滑地砖,锃亮的光面带着凹凸有致的花纹;比方说其他厕所蹲位的隔板漆的是淡蓝色涂料,而八楼厕所漆的是深红色涂料,木板也是实木的,更厚重;八楼的厕所每天有清洁工换除味剂,什么时候进去都有一股清新怡人的香味,不像其他厕所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臭气;还有就是八楼厕所外面的洗手池加装了热水器,冬天上完厕所可以随时用热水洗手,其他厕所就没有这个设备。
我很惊讶,这种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我确实没进过一号厕所,不知道里面竟然这么奢华,更让我惊讶的是尚进细致的观察力,这哪里是杨余金口中那个粗心大意的人?我故意问,你用的是我们办公室门口那个厕所吗?尚进说,对啊,要不然用哪个?我说,这个厕所是董事长专用的。他张大了嘴巴,说,董事长专用?门口也没贴董事长专用的警示牌啊。我说,惯例就是这样的,你难道没发现其他人都不用吗?尚进说,我早发现了,我还好奇大家为什么舍近求远,放着这么好的厕所不用,跑到西面去上厕所,原来有这个讲究。接下来,尚进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他闷闷地喝了几口酒,又问我,胡主任,我是不是犯了错误啊?我说,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一些同事注意到你这个行为,认为你不懂规矩,以后小心点就行了。尚进说,我就想不明白,一个公共厕所,为什么要这样呢?董事长一个人也用不了几个蹲位啊。我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没道理可讲的,大家都这样,难道你就要例外?尚进说,我不相信董事长会要求大家不准用这个厕所,他不像那种特权思想严重的人。我说,不是从他这开始的,很早以前就这样了,可能从这栋楼建起来那时候,大家都默认这个厕所就是董事长专用的,不然怎么会特意装修得这么好?尚进说,那怎么不干脆只建一个蹲位,或者上把锁呢?我说,那样不是显得领导搞特权吗?你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尚进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临到吃完夜宵要回去,也没有跟我告别,一个人低着头骑上电动车就走。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夜色里,我感到十分难过。
此后,尚进果然不再去一号厕所了,跟大家一样,他也舍近求远,跑到西面去上厕所。而且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变得更加努力,但在公司不再总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看到谁都害怕似的,整天像只受惊的小白鼠,窝在办公室的角落里默默写稿子。不久之后,他甚至把铺盖搬到了办公室,吃住都在办公楼,好像要做出一副知错能改的样子给谁看似的。
我就是在那时候离开驽蔡县的。刚好有一个在我老家工作的人想调回驽蔡县,于是我们俩申请了对调。周秉祥和杨余金都劝我不要因为儿女情长放弃了大好前程,我却铁了心要回去。明面上是为了家庭团聚,但在心底,我知道多多少少有些厌倦了,甚至想要逃避。厌倦什么,逃避什么,我也说不清。
杨余金的话让我久久无法平静,心中似有千重波涛起伏不止,又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使我呼吸变得困难,更加深了我的负疚感——那壶山茶油莫名其妙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晚上,钟明邀了几个老朋友为我饯行,其中就有尚进目前所在的档案室的主任,他们都或多或少对尚进的事有些了解。酒过三巡,我又故意把话题转到尚进身上,因为是老熟人,他们没有什么顾虑,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又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诚如杨余金所说,我走后,尚进更加孤立了。这种孤立首先源于他的自我封闭,他不再跟任何人来往,仅限于工作上的日常应付。因为秘书人选还没有定,尚进总还抱着一丝希望,他彻夜地加班,改稿子,写调研文章,还主动把打扫周秉祥办公室卫生的工作都揽下来,让公司的保洁员很为难。那段时间,他帮助周秉祥在省报连续发了两篇署名文章,以周秉祥的名义写的一篇有关国企改革的文章,还得到某省领导的批示。周秉祥参加市里的会议,发言材料几次得到市委书记表扬。那段时间,周秉祥总是满面春风,开会或下车间视察时,经常不经意地跟干部职工开开玩笑,让大家受宠若惊。公司里的人私下议论,认为周秉祥可能要高升了。
就在尚进似乎看到转圜的曙光时,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有一天,尚进又接到一个重要的材料任务,某省领导第二天要到公司调研,周秉祥要汇报公司发展总体情况。用行话说,时间紧,任务重。尚进把这当成一个重大机遇,他在杨余金把任务交给他后,就雷厉风行接连打了几个电话给有关科室调阅资料,然后火速搭起了汇报框架,其间还要不断地收集汇总一些信息,填充进去,同时不断核实数据。正是八月天,虽然办公室空调已经开到最低,但尚进还是汗流浃背。杨余金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半个小时就到办公室催问一遍稿子的情况。尚进不敢有丝毫懈怠,只听见他噼里啪啦敲键盘和哗啦啦翻资料的声音。好巧不巧,尚进因为前几天睡在办公室着凉了,肚子拉稀,他又总憋着,不敢耽误时间,后来终于憋不住了,感觉一股热流在屁眼处忽进忽出,随时要喷薄而出,他不得不起身,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飞一般朝着西面的厕所跑去。然而,他还是高估了他的速度,当他跑到一半时,那股热流已经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顺着他的裤腿流了下来。很快,他脚下青白的地砖上就形成了一摊散发着恶臭的液态大便。这一幕刚好被一众从会议室出来的公司的头头脑脑们看到了——他们才开完一个研究明天接待工作的会议。
尴尬可想而知,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公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尚进成了各级干部职工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他多了一个外号,叫“尚厕所”。也因为这件事,尚进彻底被淘汰出局,没过多久,就从其他科室调入一个年轻人担任周秉祥的秘书。
慢慢地,尚进的脑子开始变得不正常。他先是消极怠工,经常开溜,有事找不到人,文稿质量也直线下滑,不再有气势磅礴的排比句和妙语连珠的比喻句,再就是健忘,丢三落四,耽误不少重要工作,领导多次批评,他依然无动于衷,年纪轻轻就像个老油条。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他经常蹲守在一号厕所门口,看到周秉祥进去,他就立正敬礼,喊“董事长好”;看到别人进去,他就拦着,说这是董事长专用的厕所,别人不能用(周秉祥接待的客人不懂公司的规矩,从周秉祥办公室谈完事,有时会直接走进旁边的一号厕所方便),给周秉祥的形象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
档案室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很尴尬的存在,说它重要,是因为它保管着单位很多重要的档案资料;说它不重要,是因为领导一年到头也不会想起有这么个部门,要提拔重用干部的时候,更不会把档案室的干部纳入视野。公司的档案室是一栋两层的独立小楼,紧挨着办公大楼,像壮汉旁边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弱小孩。一楼是档案库,二楼用来办公,每层只有一个男女共用的厕所。尚进去了以后,跟大家一样在二楼办公,还是不说话,整天坐着发呆,有时也傻笑。他的衣着又脏又破,胡子拉碴,不到三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看上去像有六十岁,有时冬天也穿一双开裂的人字拖上班。让大家好奇的是,尚进不去二楼的公共厕所方便,他到新单位第一天,就把一楼那个已经变成杂物间的厕所整理出一点空位。很多时间,尚进就一个人蹲在一堆杂物当中,一蹲就是大半天。
那晚酒喝得很多,钟明他们几个老朋友不停地劝酒,我也不知怎么,竟来者不拒,越到后面情绪越高,后来竟然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起来。他们都说我喝多了,这才罢休,可我心里分明很清楚——我知道,我没醉。夜里久久不能入睡,我脑子里想象着尚进现在的模样,原想去看看他的,但终于没有勇气,并且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正如我当初死活要调离驽蔡县,因这次访友之旅,我竟有了一种新的想要逃离之感。
返程那天,从早晨就开始下起瓢泼大雨,雨刮器需开到最大挡,才勉强看得清眼前的路,整个城市像被洗过一般。车过哈玉山,葱茏的山顶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转过几道弯,突然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惊雷,又不很真切,把正在后排补觉的妻子和女儿吓得醒来,连同我也满脸疑惑:这秋冬季节,何以有雷声?
责任编辑 刘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