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是空寂(阮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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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6
岭头上程老实的屋子,有鼾声从卷闸门里钻出,到了空阔的路上,小风一加兑,转个弯更响了!他的屋子装满黑暗,我散步回来打量了一会儿。新闻联播才结束吧,程老实已经瓷实地睡了好一会儿。鼾声带些酒味。程老实喝酒,喝本地散装粮食酒。每晚都喝。一屋子的酒香里,他在撕着酱蹄髈,千丝万缕的,断不了。我说弄烂些。他说对老婆讲过,那样费时间。意思是他家的程婆子总在赶,他懒得多说了,就举着蹄髈,说,这个也凑合。过日子,不要事事都过细!他们不要电视,不要灯火。床架子上的花,带着木头的气味和暗色。
通常,夜里两点多,他们运蔬菜到屯溪批发市场。经过广场,碰到超市、成衣店,就从边上绕过去。整个芳口村都是早睡的,村子没有黄昏。吃着吃着,就准备睡了,余晖还在窗子上,简直在和太阳比赛。
没有谁比程老实更早更超前了。两点钟,多早啊!一般人睁不开眼呢,无法分辨。再超前的话,不是新的一天了。旧的一天,一根老菜帮子,蔫蔫地卷一边了。
程老实和车龙头弯到一块,慢悠悠地踩着三轮车。一个村子,也就几个关节点。这边动了,那边连上了,就都动了。那时,垫板、铁桶、竹篮,七嘴八舌,响成一片。一条下坡路,轮子转得更快了。他要程婆子坐上面,不需他用力,不坐白不坐。接着上坡,程婆子弓起身子。人没到位,力气就过来了。她性子急,快言快语的。常常是不等我开门,一捆茭白就从院墙外扔进来。
小白菜二十天就能卖,芹菜要长四十几天。村子围着蔬菜忙乎着。拖拉机不知从哪里运来鸭粪,一层层一茬茬地铺平菜畦。我家的黄瓜老是皮上一个点,里面一长条锈斑插进来。丝瓜、苦瓜也是这样。程老实说,霸王蜂一样的小飞虫很坏,还有蝴蝶。程老实背着喷雾器来了。
一棵树,从根部分出六七根白里带灰的枝干,像一枚烟花,把弧度和色彩弯到空中。那里的势头,应该是我不在的时候积攒的。竹子、乌桕、藤,把暗影又高又重地堆在一块。
两条渔船若隐若现在野芭蕉叶里,竹竿插进船尾圆洞,等于抛锚落定。一团缆绳理不清头绪,死疙瘩盘根错节。
一个青年电鱼,把自己电了。埋了。几年之后,坟场迁移。拣骨的人发现,骨头动过。拣骨人的手抖起来。石灰、草纸、衣料、钢镚也乱了。难道他真的是深藏的气团?拣骨人闭上眼睛,他有点晕眩。消失在大地之上、出现在泥土深处的青年,翻动过白天或黑夜。
拣骨人吸了一口气,涩辣的味道。那会儿,有点乱,棺木马上要盖上了,响器在响。亲人们在勇往直前,在撕心裂肺。他被狠狠地边缘化了,没对死者再看一眼。他本来就是一个送行者。到处都急啊,太要命!不像《入殓师》里的小林大悟,沉稳又阴郁,一个日本大提琴手熟稔的入殓程序,让全世界感受到了热度。乡下的拣骨人、入殓师是重合的,仿佛有谁故意加重这里的发现。缺了这一眼,事情出鬼了。按照他的手艺,不少这一眼,就能有发现。什么东西都是有个界的。坏就坏在模糊了,又急又乱的,叫人怎么分辨?电什么鱼呢?开头就乱了。他是个老资格。瞧,手指上的茧又硬又黑,鼓鼓的,和大提琴扯不上边。爱到位了,即使又硬又冷的额头,也能揉弦。手腕手臂都能对准天籁。拣骨人坐不住了,他想抽烟。坏了,打火机没了。是被暗藏的气团灭了?他肯定,死亡的秩序被动了。棺木里的翻天覆地,是短暂的还是持续得像一串省略号?真的不敢想了,手在颤抖。
拣骨人想起,那会儿村里的狗叫几乎同时被引爆。简直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人间的结论彻底粉碎。拣骨人记得,那时他在用白酒搓洗双手,可是怎么搓也搓不掉熟悉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出个清楚明白。他觉得自己有点浑了。喝酒的、打牌的、挑担子的、发脾气的、打酱油的,大伙粗门大嗓叫起来:神经病啊,狗叫有什么奇怪!
程老实听到了狗叫,等于没听到。他才不管那么多呢!哪一天没有狗叫呢?程老实认准一条道。从自家的房子出发,到绿油油的菜地去。好比太阳出来了,月亮就得往回走。一生就在这条道上来回。天空的尺寸有限,人的目光又浅,容纳不了那么多云彩。无论怎么改道、加宽或土路变水泥路,他都不会跑偏的。畚箕、铁锨、粪桶,在车上哐当哐当响,都是老一套。程老实一心一意地听着,整个身子都在晃悠,满上散装的白酒,他就稳实了。
2
那一回,村里的汪七八说他是汪华的七十八代嫡孙。我笑着说,七八五十六啊,你让我相信谁呢?他眼一瞪,一把拉过我,要去看他家的族谱。后来我又见到汪七八,他的短发多半白了,黑的被白的压得快崩溃了。难道霜雪在他头上一日千里快马加鞭?混到一起,有点复杂。他也望着我的头。他不说,我也不说。
一只天鹅出现在汪七八的棚子里,我去瞅新鲜。眼前,一只灰色的大家伙,将边上的鸡鸭比下去好大一截。它头上有黑毛,背上也有,拢起的白翅膀就像白衬衫。天鹅转动着脑袋,看了看我。
汪七八用砖搭了两小间房。一间睡觉,一间吃饭。没有过渡也没多余的地带。河里来的风,先把屋边的竹子吹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叶片和竹竿里掉下,堆着。坐北朝南,小屋背靠一长溜木槿条。春天,金银花开在上面,又黄又白的细长条,卷曲着木槿条,细蔓和叶子漫不经心又无处不在。清新的气息浸染着乡野,好看又好闻。蜜蜂和蝴蝶飞来了。我也来了,拿着塑料盆,摘金银花。我认识金银花细小弯曲的样子,记住了那里的香气,晓得它们是清凉的,扶正祛邪,可以煎水喝。汪七八早上起来,棚门一开,“嘎嘎嘎”“咯咯咯”的叫声,炸开了。钻草的钻草,下河的下河,芦苇、芭茅一拖好几里,一条大河都是他的。饲料、玉米,遍地都是。麻雀、野鸽子都来共产主义,大锅饭吃得有滋有味。
天鹅叫了一声,小小的,却比一颗星星亮。我是在升金湖边长大的。那时候,晚上和清晨,天鹅的叫声铺天盖地。湖水、庄稼和成长都在里面。后来,我写升金湖,觉得升金湖也可以叫天鹅湖,我把我的文字叫:鹅湖吟。可是我很少这么近地看一只天鹅。升金湖的天鹅见到人就早早地飞了。那时候,洋船佬用长枪打天鹅,不像现在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前几年我到日内瓦湖,才发现天鹅非常黏人,像小孩一样。在安大略湖,两只天鹅追着我要吃的。翅膀上的一点暗色和弯曲的长脖子,都那么百折不挠。大大的脚蹼黑里发蓝,小石子从底下把脚蹼鼓出疙瘩。
木板朝竹林里一支棱,就是个热闹的地方。松鼠、野猫从瓦缝里钻进来,吃着汪七八没收拾的食物。汪七八回来了,它们借着箱子腿一蹬,钻进瓦缝,一个酒瓶掉地上碎了。消失很久的老母鸡带回一窝小鸡,围着汪七八叽叽喳喳要吃的。汪七八咧嘴笑了,差点被门槛绊倒。他一遍又一遍地撒米。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把白花花的大米盖住了,啄食的声音细密又悦耳。汪七八一不做,二不休,沿着河堤翻草窠。一条乌梢蛇被翻出,汪七八的帽子给吓掉地上。功夫不负苦心人,一堆鸡蛋在草丛里朝着汪七八大放异彩。
冬天的时候,鸭群里出现了绿莹莹的光亮。
汪七八的眼睛,到了晚上差劲了。绿光不见了,心里的疑惑在扩大。眼睛跳了好多天。先是右眼,后是左眼。后来搞不清了。眼跳,一个劲地歇不下来。左跳财,右跳灾?汪七八心里惶惶的。电筒照了几圈,他笑了,新来了两只野鸭,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我敲门。汪七八披着衣服站在我面前。
我说天鹅不能动的。他看着我,说,知道的,那样犯法。我说,市林业局知道你收留了受伤的天鹅,他们要奖励你。汪七八说,天鹅养几天,再给保护中心。我笑了,那我一定好好写写你。他也笑了。
这阵子,天鹅和鸭群在一起。天鹅和鸭群就像一个大家族,分散又集中。昨天,天鹅跟着鸭群上岸了。一瘸一瘸的,路上的石子把黑得发蓝的脚蹼鼓出了疙瘩。
第二天,我拿了面包和饼干去看天鹅,可是棚里空空的。我慌了!汪七八说,他看到天鹅的腿不要紧,给放了。我的脑子“嗡”地一响。不是说好再养几天吗?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那里红红的,昨晚的酒劲还在。过了三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市林业局保护科打来的,原来那只天鹅已送至皖南野生动物保护中心。这个汪七八,在和我玩消失。
3
汪七八家的对面有个竹林。里面的植物稀稀拉拉的,绿的鸟蛋卧在草叶里。毛竹把原野的风都摇来了。这里静不下来,和河里的流动一高一低,合成一块。我在竹林里跑步。率水在边上,河丘上有一个点,细细分辨,一个东西滚下来,是老鳖。水波散开。植物的生长没有停住。美院的学生来了,端块砖头坐着画波涛,也画竹子。一长条油彩没化开,完不成绿的状态。鹭鸶的白毛和细腿有点干涩,估计比例不对。
有一天,一条路湿漉漉地挂上了坡。竹子被砍倒几棵,竹林给挖出一个坑。村民戴着草帽蹲在坑里,交头接耳在抽烟。烟气又浓又冲,铁锹的黄锈发出腥味。地下的活动又低又狠,似乎是那里的根部坏了,需要重新修整。
一盘散沙,拖泥带水地给装了个实实在在。卡车地动山摇地走了,隔会儿又来了。我给县里打了电话。联防队拦不住,一辆车子冲过夜色,不明方向。地下活动停了几天,接下来更狠了,卡车更大了,把房子震得“嗡嗡”响。夜里的活动说不清的。总之,没多久,竹林彻底没了。
是昨天晚上,也可能是现在。一场小雨填平河道里的落差,大片明亮在那里摆着。浅水里,斜躺着一只铁皮炉子,土黄的泥浆在那里毛茸茸地生长。沉落的故事早已破烂,水面不时有圆圈划出,是鱼儿弄的。挺带劲的,我想看看底下的个头,没看到。鱼肯定看到我了,瞧,圆圈越来越远了。眼前的现象够透明的,我还在一根筋地瞧着。可是鱼儿不到这里来了。咦,水是动的。由西向东,动得又慢又小。好比绿油油的玉米秆子,你盯着它,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正长着。
水葫芦从河面上站起,仿佛之前它坐在水里。扑棱的翅膀淡化了,腾起的水雾在模糊最新的事件。一条大河被它弄得很细碎,一圈圈的水涡转悠在眼前。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到来的事物,似乎还在商讨什么秘密。悠闲里的忙碌,被小小的身子不断划开。两条长线从水里清晰起来,水葫芦的后面跟着一大片波光。
三条狗朝我叫着,跑过来。我慢下步子。一个人在不远处呵斥狗。泥土和草叶敞开了。西瓜在田里酣睡。茄子挂在短枝上,又大又紫的样子,个个从容不迫。圆圆的包心菜,似乎在不停地旋转,这个意象独立又新鲜。时间的齿轮就在眼前,黄昏和田野的状态在改变。三条狗嗅着我的鞋子和裤管,不停地嚷嚷。我不搞对抗,仿佛我从来都是一个愿意和解的人。走走路,软软的泥土好久不见了。我不会从这里带走一个土豆或者一片云彩。主人和我说话了,菜长瓜短的。三条狗不再把我作为一个疑点,它们在我们的交谈里穿插。激烈的求证之后,一条棕色的小狗躺在我们之间。奇怪,它从哪里冒出来的?它没有参加围堵和喊叫。敞开肚皮划动四肢,一切都来了个底朝天。它咧开嘴角,牙口还没冒出,小狗自己却抢了个先。不和陌生人嬉闹!也许主人来不及对它说。主人在忙他的辣椒、茄子、鸡鸭,还有他的作息时间。
4
我挖地,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一锄子下去一个热闹。扭动的、跳跃的蚯蚓,将大地撞出细微的“嘣嘣”声。粗黑的、粉红的、不黑不红的线索,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黑蚯蚓应该是吃足了黑夜,粉红的、细小的蚯蚓,是阳光落进泥土。接下来,出现了灰白的贝壳。挖到大海了吗?要是喷泉涌出,我的双臂以及想象会被淹没。一小截充满黄锈的铁管出现了。莫非是武状元黄赓练废的铁鞭?这块土地是流动的。一本线装书在河边的竹林里被捡到了,是戴有祺著的《慵斋文集》。漫漶的字迹里,徽墨流失了,松枝的劲道从河边爬上来。十九个状元的痕迹,在这里深深浅浅,一不留意就被重重地包围了。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继续挖下去。碎陶出现了,日光蹭上去也是灰头土脸的。淌汗了,一块石头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铁和石头真的是对冤家,更远的新石器碎了吗?
我给黄瓜备了架子,三五根细竹竿扎个堆,越来越细的青藤在不断地壮大尾声?我的担心可是越来越重。从躲在花蕾里探头探脑,到拉成一个长长的感叹号,一条黄瓜也就五六天的跨度。朦胧中,我想到它的样子,水津津的,距离果糖远得很。我是说我种的黄瓜很好。夏天的早晨,来条水灵灵的黄瓜,会很饱的。在紧挨的地畦上,我种下黄瓜,想法就是跨过夏天!水津津的感受,让太阳消消火气。
说起黄豆,话长了。一粒豆种抛下,它聚焦了阳光。阳光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所以一只鸟飞来,会像钉子一样将天空钉得又深又牢。一粒豆子的路线够忙的,它砸中春风,喊声被影子遮了遮,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很光滑。骨节还远,恰好布谷的叫声赶上来。那个瞬间好比雨水明亮了好大一块,离布谷甚至叶片的飞翔还是矮了点儿。
总的来说,丢下的豆种,被四通八达地规划了。
六月黄的长势不同一般,每片叶子都是芭蕉状的。浓密的形态下不止一个夜晚。与夜晚相关的活动在那里相对完整。黄鼠狼细长的身影在墙根飘着,不是太快,但皮毛里的金黄被打了折扣,一闪,进了绿地。栗树桩下的一团黑影,始终是个问号,比猫大比狗小,究竟是个啥玩意儿?经过走访,我认定它是狗獾。粪便有好几节,应该是它留给早晨的。一小堆豆荚碎裂了,我一看就知道是老鼠干的。一条菜花呆子,从很远的石缝里得了消息。它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在确认一顿大餐的方位。几只小蚋虫在它的嘴边飞着。环境是清凉的,菜花呆子扭动着S形的套路。六月黄的一角被它利用得很好,它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这个段落。它挨在边上,直着脖子,嘴巴妥妥地张开,蛇信子就像古老的火把。现在,菜花呆子在缩紧自己。一圈接一圈,像草帽里的结构,倾斜一下或飘飞过去,目标就被套牢。等到老鼠吓掉了嘴巴里的黄豆,目瞪口呆的它已经塞进了三角形的脑袋,两条腿和一根尾巴在空中一抖一抖的。
黄豆的叶子,鸡吃。一只母鸡想做母亲,我放了十六只蛋给它孵。到了第二十二天,草窝里有了小鸡的声音,细小飘忽得像萤火虫的光亮。我赶快去关心一下。母鸡驯顺地配合着。哈,许多鸡蛋破壳了,缺口里有动静。色彩在那里忽深忽浅,还有叫声闷住了,是坚冰下的河流在撞击春天。连着三天出了十四只小鸡,剩两枚蛋,没动静。估计母鸡身子小,火力不够。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晶莹的米粒,撒了满地。母鸡蹲下,小鸡钻进羽毛。
一个院子,比福克纳的邮票大。老调重弹,时间反复流淌。状元在那里泅渡,太阳、舟船和星星在迎接浪花。有人在率水里设置石坝,有人往夜晚里不断加油。图案里的繁忙,是多了一笔又少了一画,颜料掉到了黑瓦白墙上。早晨是红的,接下来月亮稀释了夜晚。然而,山峰补充了高耸的看法,那些纸页和灯盏更加透亮。后来的情况算了,算了就算了,没得讲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