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晚(刘群华)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黄昏,父亲,资江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9

  跟着父亲,我一次次走近资江。惊涛骇浪,如苍劲凛冽的大刀,横搁在眼前。

  这条江,怎么流也流不干枯,好像是春天的花,开着开着,就灿烂了。而离开时的背影,则仿佛一个穿长衫的古人,流着流着,就不见了。父亲说,到了益阳的甘溪港,它就进了洞庭湖。

  此刻,我望着倾泻而去的资江,宽水澄澈,烟云蔽日,旌旗猎猎,好像一处惊骇的古战场。每一粒飞溅的雪白浪花,都是逝去的英雄的白骨。那些骤然而至的风,犹如古战场上的马嘶和人声,沉重地喘息着。

  ——确实,哪一段资江没有经过征战呢!

  从远远的江口进来一叶小舟,于黄昏中混浊得如一道炊烟。它缓缓地靠近码头,钻进了一棵大柳树的枝叶里。

  我家也有这么一条小船,由父亲驾驭。舱内整洁,地板光滑,涂了一层橙黄的桐油。船篷外由鱼鳞似的棕叶叠盖,呈半月形拱起,有盔甲般的粗莽,散发出不屈的光芒。头顶一扇天窗,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穹或掠过的飞鸟,仿佛天倾覆了,鸟儿都会跌落下来。

  父亲的小船是他筑起的城堡。在资江沿岸,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船。人们可以摆渡过江,也可行船赶集,甚或在江上撒网捕鱼,充实寡味的生活。父亲的手掌,被木桨磨出一层厚厚的茧。

  小船是我家移动的房子。有时候,我们一家在船上吃饭、睡觉。这样的日子多在夏天——夏天的资江比岸上的村庄凉快多了,风徐徐地吹,浪花徐徐地跳,鱼儿徐徐地游,我趴在船舷上,细细地看,想弄清这房子移动的妙趣。

  最先是谁想出在江上造一条船呢?我问。

  父亲说,谁知道呀!

  他们是想看资江上美丽的风景吗?

  怎么会呢!

  那你造一条船,为了什么?

  父亲被我古怪的问题问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父亲没有想过为什么。

  此时,江上寂无人声,一轮明月照在江面。月的光辉像萤火虫,轻轻地飞,又轻轻地停歇于夹岸的崖头和青草之上。时间好像留在了原地,我感觉不到船在移动。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让我家移动的房子没有了方向。好在月亮徐徐攀升,像一口洁白的牙,月光紧紧地咬住了资江。通向远方的山,宛若风的台阶,风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又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不远的村庄,亮着灯,在灶膛里烧着旺火。朝东的人家,或许早知道月光要来吧,早把晚饭做好了。朝西的背阴处,旮旯黑漆漆的,深邃得如一口老井,只听见隐约的人声。

  江上没有一粒灰尘飘浮,月光分外剔透。鱼儿在船底钻来钻去,极少见的鳜鱼,也在啃母亲刚倒入水中的剩饭。几缕长长的水草,裸露着青色的身子,柔软地漂荡着。

  父亲把船上的灯拧亮了,瞬间把资江照得亮晶晶的。风又来了,浪花不自觉地翻身而起,它们嘶哑着嗓子抵挡风的力量,好像山里黑须的大山羊,低下头颅,身子前倾,四肢着力,抵撞着挑衅它的人。浪花和风,在我面前跳跃,风挪动着弯腰驼背的身体,敌不过密匝匝的江水,从浪头上滑过去了。

  风被浪分开,一队径直向前,一队散入夹岸的山脚。在那些浓密的森林里,风摇曳着枝头,森林的眼神好似慌乱起来。而资江,又回复了宁静。

  下雪的时候,江上的风总是来得比雪早。大雪飘飘地飞,最先落在山巅,然后落在一些低矮的土丘上,最后才落在我家的屋檐上、船上。

  雪一落下来,资江里的鱼身体就僵硬了,游不动了。它们躲在深深的水潭里,抖落身上的积雪,凑在一起相互取暖。

  让我惊诧的是那只麂子。它从山腰下来,穿过一条凹陷的山谷和几个村庄,顺着溪流逃窜到了资江的一片沙滩上。沙滩上长满野草,但都枯萎了,身上缠满冰凌,闪着银子般的光。

  麂子张望了一下宽阔的水面,在沙滩上左右徘徊。

  它想渡江。父亲说。

  它会淹死的。我说。

  不会,前不久一条野猪也渡过了江。

  是吗?

  我蜷缩在船舱里,听到风扑扑地掀动船篷。天慢慢迷蒙了,那只麂子还在沙滩上走动。它下不了决心,一是水面太宽,二是水太寒凉——但它要渡过去,或许在山的那一面,有另一只麂子在等待着它。

  它要是有一条船该多好!我想。

  资江在四季中变幻和沉淀。在父亲的船上,我可以感觉到四季冷暖的气息。

  2

  在资江,有七十二道险滩,一滩比一滩险,一滩比一滩急。湍急的江水从崖头喷涌而去,磅礴的气势可以像撕纸一样把船撕烂。

  这些险滩,父亲是每年必闯的。

  出船前的那晚,母亲在神坛下祭拜神灵,还准备了几天干粮——母亲碾碎了一斗糯米,拌水揉团,再包上芝麻糖馅,蒸熟,让父亲在船上充饥。

  这种小吃如汤圆,只是比它大,有拳头那么粗,我们就叫它“圆”。父亲看着这些蒸笼里的“圆”,向我眨了眨眼睛,暗示嘴馋的我。我红着脸,朝“圆”张望,母亲总会制止我,说,明天给你做。

  这自然是母亲的假话。我委屈地转身,躺在床上,眺望窗棂外的月光。月光像我记忆里的疮疤,如今却长成了一个圆圆的“圆”。

  我猛然惊了一跳,圆圆的“圆”,不就是团圆的“圆”字吗?如果我吃了一个,圆月就缺了一角,就不是月一样的“圆”了。

  我为自己的顿悟而高兴,下了床,透过门口的灯光,看到父亲吃“圆”时的快乐和满足。风从资江暖暖地吹来,转着圈儿,又拧成一股线,钻进了父亲的头发和他的衬衫。然后,从他的胳肢窝里钻出,滑过了他的前胸和后背,使他整个人精神抖擞。

  从我知道父亲出船,母亲必做“圆”,尤其是我懂得“圆”的含义之后,我每天都会在资江的码头静坐,看着碧蓝而浩瀚的水面,不断地默默祈祷,神啊,请保护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

  记得有一年,父亲出船后不久,路过一个犬牙交错的险滩时,风突然猛烈起来。船在险滩越走越急,大浪卷着石头和沙砾,以及漂浮的枯木,要掀翻父亲的船。

  父亲惊叫,一会儿钻进船头挥篙,一会儿窜到船尾摇橹,急得喘不上气来。

  他大喊着:“王兄弟,摇左橹!刘大哥,挥右篙!”

  船在浪花里起伏,跌跌撞撞。

  父亲的两颊只有风浪,眼睛里也只有风浪。他的世界已经被混浊的风浪冲击得浑浑噩噩了,他用脸颊感受着风向,这样,他就知道船的方向。

  风浪灌进了父亲的嘴巴里,酸甜苦辣咸变换着味儿进入味蕾。尝过风浪的味道,一定会知道资江的险恶和猛烈。穿过这片险滩,船挣脱了死神的缰绳。父亲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与兄弟们相互一笑,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

  他们把船靠在了一个码头,到船舱里拿出“圆”。“圆”已经被刚才的颠簸挤出了糖汁,每人一个,算是今晚的晚饭。

  阳光歪到了西边的山崖上,像一朵黄花要谢了。父亲钻进船舱,换下湿漉漉的衣服,疲倦得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枕头里。不一会儿,又翻身,从枕头边摸出一瓶米酒,咕咕咕,灌了几口,想以此驱赶出体内乱窜的寒湿。酒在父亲的血脉里涌动起来,暖暖的。

  一只水鸟从天窗上掠过,突然挂在了一棵松树上。它圆圆的身子,好像插在松树上的一个“圆”,香喷喷的。这时的阳光把光线绷得通红,身子一晃,仿佛要坠落在深渊里了。

  五月的资江,用一壶米酒来驱寒,是不够的。父亲的兄弟们举着酒壶,说,去岸上,生一炉柴火,先让身子热乎了再说。

  一炉火就这样生起来了。从江上看,这炉火像资江边上的灯塔,指明了方向;也像一束鲜花,红艳艳地闪烁着。他们都是坚硬的汉子,在火炉边抿着酒,静静地思索下一个滩头的凶险。

  3

  一天下午,父亲驮茶回来,在船上见到刘大叔。

  刘大叔说,跑了一趟益阳,你瘦了。

  父亲道,怎么会!

  刘大叔笑了,绽开脸上的皱纹,说,过滩操心操瘦的。

  听说王麻子落水了?父亲说。

  嗯,过洛滩没撑住船。刘大叔的声音骤然低哑了。

  唉!父亲叹了口气,道,养女莫嫁行船人,十到洛滩九不回……

  阳光晒得资江软软的,一只水鸟飞过岸上的稻田,穿过一口池塘,落在了枫树上。船底的鱼儿,摇摆着身子,在水草里钻出钻进。它们自由自在,好像没有心事,也不知道船上人的沉重。

  我在船舱听着父亲的话,心里猛地一紧。那一刻,好像我的母亲守寡了,我对资江的蜿蜒和盘桓,对它的奔腾和不羁,油然生出了憎恨。我的眼睛里冒出一双手来,抠出的眼泪滑过了脸颊。

  我的眼泪里有王麻子叔的影子。这是个和父亲一样靠风浪辨认方向的人,他在险滩上撑篙掰橹的身躯,俨然一座威猛的石塔。

  记得王麻子叔第一次来我家时,披着一件露棉絮的棉袄,他噔噔噔地跳上船,对父亲说,冬天的风,真冰!

  那你还让我跟你跑一趟汉口?父亲说。

  不是有木材老板找到了我吗?王麻子叔笑嘻嘻道。

  然后,他冰冷的手突然伸进我的衣领子里,说,你这伢,阳气好!

  我横了他一眼。

  他说,哎呀,还有点霸气!便缩了手,哈哈大笑。

  我和王麻子叔就这样认识了。他家离我家有几座山和几条沟的路,他家的船也四处漏风。

  我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是哀歌。凄凉的哀歌,在单薄的阳光里穿越,在薄情的水上游荡,跟着破旧的船跑来跑去。

  父亲紧闭凹陷的眼睛,仿佛和我一样在回忆着王麻子叔。

  刘大叔跳下船,上了码头,他的眼窝子里也是泪水。

  其实,这些行船人早把自己抛弃了,有时候,兄弟和亲人的生命比自己更重要。

  我应该给王麻子一条船。父亲说。

  怎么给他?我问。

  这个你莫管。父亲说。

  这天夜里,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给王麻子建造了一条船。他们先用竹篾细细地织出一条大船的框架和形状,再用彩纸小心地糊上。

  按照父亲的想法,给王麻子造的船,必须是很大的,就算比不了航母,至少也是一艘驱逐舰,扛得住洛滩的风浪和暗礁。

  资江的风,从江上漫延到了岸上的村庄,炊烟袅袅地从烟囱里冒出。这个黑黑的烟囱,从我家的厨房瓦檐上冒头,捅破了月光的白幕。母亲在案头上揉搓糯米粉,捣着芝麻馅。蒸笼里的“圆”冒着热气,越来越浓。“圆”所散发的香气,紧贴着风,飘荡在吊脚楼的厢房里。

  我小声说,王麻子叔再也吃不到我家的“圆”了!

  母亲白了我一眼,道,他吃得到的,早吃到了。你看,这香气顺着风,就是王麻子在吃呢!

  我盯着风,看它裹紧“圆”的香气,往资江上跑……

  月光淡淡地前移,我家的狗不时吠叫,门前的路,不时有人走过。

  给王麻子叔的纸船已经糊好,连最后的长篙和大橹都削好、抛光,摆在了船头和船尾。风在寂寞地吼叫,父亲绕着纸船走了几圈,向里悄悄窥望,看有没有什么忘记了——他希望给王麻子叔的船,造得更完美一些。

  父亲给王麻子叔造了一艘不沉的船,一个永恒之所,这是行船人隐秘的心事。今夜,这心事像青苔一样在风中匍匐。

  母亲说,大家吃“圆”吧。

  父亲把“圆”端上来,给王麻子叔留了一个。

  在父亲的兄弟中,这个“圆”,像今夜的弦月一样缺了一角。

  4

  资江像千万匹马在原野上奔驰,水哗哗地流,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这一年的春天,父亲又把船抬进了资江。

  母亲想卖船,这个想法已经有很久了。她望着从远方流淌下来的资江,望着从山谷里荡开的春风,对父亲说,找个人,卖了那条木船!

  父亲怎么舍得!他看着母亲,惊讶得没有说话。

  父亲觉得母亲的想法太不真实了,好像小孩子在说梦话。试想,父亲离开船,能干什么呢?他深交的兄弟,也会离开他,因为他不会和他们一起跑船了。

  三月的一个下午,父亲跑完一趟船,刚把船绳拴紧在码头上,母亲就领着一个人来了,说,你总是说没人买,今儿我给你找到了一个买主。

  父亲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像一株荒草一样目瞪口呆。他搓着手,说,我,我,我,我也想卖呀!

  买主见了父亲,对母亲的心思明察秋毫,他也是个跑船的水手,知道一条船对一个水手的意义。

  可是母亲坚持要卖船。自从王麻子在洛滩落水,一去不返,她就害怕了,从梦里惊醒了好几回。

  父亲很无奈,不断对买主使眼色。他的小算盘哪瞒得了母亲?母亲忽悠他,给他画了个饼,道,卖了这船,给你造一条新的,更大。

  父亲的这条船有十几年了,原来的主儿,是资江上一个叫李大福的兄弟。李大福卖船,也是他媳妇的主意。

  阳光在吊脚楼上穿梭,风打开了山谷的树荫,摇摇摆摆的。稻禾长了一地,绿油油的像一床软软的毯子。我家的一只狗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门廊,碰响了闲置的锄头、犁铧、扁担。它对着陌生的买主狂吠。

  它可能也舍不得这条船。它去过父亲的船,有时站在船头,与父亲一样迎着风,看阳光穿过清澈的水面,在鱼的身上晒出一片红。有时它也站在船尾,听鸟儿在岸上鸣唱,啁啾啁啾的叫声钻进资江掀起的浪花里。

  这条船在它的记忆里很深刻。有一回下雨,风骤然堆积起乌云,将阳光遮盖住。雨在船篷上砸得沙沙响,它在船头用腿儿刨着船板,生怕大风大雨把船掀翻。

  它当然知道资江的凶险,可我却觉得它很可笑。因为有父亲在,这条船便不会有危险。果然,父亲把船驶进了一处避风的港湾,让它安静下来。

  此刻,狗在门廊吠叫,也许是对船的眷恋。母亲和买主商量好价格,送他出了门。父亲也出了门。他去码头,伸手抚摩了一阵船的拴绳,然后上船走了一圈,说,我真舍不得。说罢,眼眶都湿润了。

  我们全家对这条船都有感情。当买主松开船绳,风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在我的眼里翻动。我看着远方高高低低的山脉,以及近前的荒草和花蕊,感觉十分模糊,还凉凉的。这感觉像月光落在了雪上,单调得没有颜色。

  船离开了码头,父亲对买主挥了挥手,也好像对船挥了挥手。也许,他再也看不到它了,到了某个时候,他对它的记忆也会乘风而去,模糊起来。我闭上眼睛,回想这条船的模样,感受着船上的风浪和寒冷,忽然悲伤起来。

  回来后,母亲坐在板凳上不动,父亲也坐在板凳上不动。风拨弄着屋檐,阳光把坡上的玉米照亮了。这个世界,像梦里的时光,黄昏来了,阳光走了,丢掉的东西就找不回来了。

  哦,资江,我父亲的资江!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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